小岛大国：东盟背后的制海权大战

本文选自《王赓武谈世界史：欧亚大陆与三大文明》第二章，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王赓武教授  萧紫薇/摄）

王赓武教授，1930年生人，一生“四海为家”，因为求学、教学的关系，他辗转居住过的城市包括怡保、吉隆坡、新加坡、南京、堪培拉，香港、伦敦，担任过马来亚大学教授、历史系主任、文学院院长。1968年后，他任澳大利亚国立大学教授、远东历史系主任、太平洋研究院院长；1986年至1995年任香港大学校长。

自1996年起，王赓武及夫人长居新加坡，是新加坡国立大学李光耀公共政策学院的创院主席，并曾担任尤索夫伊萨东南亚研究院和国大东亚研究所所长，现任新加坡国立大学特级教授。王赓武教授被视为全球首屈一指的东南亚华侨研究专家，他透过细究中国历史与南方邻国复杂关系的独特视角理解中国，对诠释中国的世界地位有重要且新颖的贡献。

对谈

黄：19世纪之初，英国人力挫拿破仑，打败了欧洲的强权，这在海洋扩张时代的英国人的想象力中到底有多重要？

王：这场海战至关重要。一旦控制了海洋，他们就能够裹挟西班牙和德国的大陆力量来对抗拿破仑。所以，像惠灵顿公爵这样的人能够在滑铁卢打败拿破仑，靠的是海上和外交手段。如果靠他们自己的话，英国人无法在陆地上击败法国人。在大陆，他们实际上一直处于巨大的压力之下。实际上多亏了惠灵顿领导的盟军，他们无疑是坚定可靠的，而这是因为英国对海洋的控制。最终，起决定作用的还是海军力量。英国人能够在地中海打败拿破仑的这一事实是非常重要的。他们有直布罗陀，他们在西班牙有加的斯，他们还有葡萄牙人。

英葡关系从一开始就非常好，因为葡萄牙人总是需要帮手来对抗西班牙。基本上他们在南部阻挡住了拿破仑，而德国人意识到，这种不团结使他们显得不堪一击，于是与奥匈帝国并肩行动起来。最后，所有人都成了法国的敌人——首先你牵制住法国人，然后与他们打一场陆战。但至关重要的，我认为，还是海战。

当拿破仑战争开始时，法国人在印度洋上几乎没有实力。他们没有海军可言，法国海军在地中海失利之后已经名存实亡了很长一段时间。拿破仑战争使得英国人能够代表荷兰人管理爪哇，这一事实很自然地使他们后来选择廖内—林加（Riau-Lingga）群岛一带作为基地。斯坦福·莱佛士认识到，如果你控制不了马六甲海峡南端，你就永远算不上真正做得了主。

小岛对于英国来说真是很重要，对他们有着难以抵挡的诱惑。英国海军力量和帝国势力的秘密就是对小岛的利用。这一点是非常显著的。我能想到的绝佳例子就是太平洋所罗门群岛中的瓜达康纳尔岛（Guadalcanal）。该群岛上有一个大的岛和一些小岛。但英国选择在哪里建基地呢？他们选择了主岛的一个最小的离岛——图拉吉岛（Tulagi）。换句话说，主岛太大了。所以，对于他们的战略目的来说，即使是岛屿也可能会太大了。所以在这里，他们占下最小的一个岛用于防御。

黄：这让我想起香港殖民地的建立。1841 年，英国海军上将查理·义律（Charles Elliot）出面谈判达成香港的割让，为此显然遭到伦敦上司的责骂，嫌他选了这样一个小岛为基地。

王：一个弹丸之地。

黄：是啊，弹丸之地。但考虑到那些切实在建设帝国的人们的心态，选这么个小岛是对的，不是吗？

王：是的，是的。但图拉吉岛比香港小太多了！我还真的去过所罗门群岛。那是我住在澳大利亚的时候，我去那里，我看到了。那里是非常具有防御性的。他们在那里建了一座堡垒，还有一些政府大楼和码头。你所有要做的就是在那里放一艘全副武装的船只，就没有人能够闯过去了。

厦门也是这样的情况。在那里，英国人把他们所有的办公室都建在厦门的离岛鼓浪屿上了。虽然厦门本身就是一个岛屿，但对于他们来说还是太大了！

黄：他们对台湾岛的兴趣不是很大。

王：台湾岛太大了！荷兰人没能控制得了。最后，他们不得不放手。这个岛屿对于这些海上势力来说太大了。由于缺乏人力，他们的帝国原则就是维持他们能够防卫的小岛。如果浏览一下关于荷兰人如何败给郑成功的大量研究——郑成功是明朝的忠臣，是在满族入侵的时候从大陆逃到台湾岛的——你会看到荷兰人实际上拥有更强大的军事力量。他们有一个坚实的堡垒，并且拥有比郑成功的装备更强大的战船。理论上他们是有防守能力的。但是他们失败了，最后他们将失败之责归咎于总督的鲁莽、失误和投降。但关键是，他们并不是败在能力不够上。简而言之，是因为荷兰人只控制得了这个大岛的边缘。

所以，现代世界的性质整体上就是基于这样一个控制离岛的想法。这就是为什么新加坡今天仍与世界息息相关——你看，就是因为这个。当马来亚联邦（Malayan Union）的主张在1946 年实施时，英国人认为他们应该在新加坡守候下去，这倒并不是因为马来领导人不想要这个有太多华人的岛屿，但我想，也是因为英国人觉得他们在那里有发展机会。槟城和新加坡他们不能兼得。他们的全部需要就是一个岛，作为他们在东南亚的基地。

事实证明，他们也不得不放弃新加坡，不过他们当然没有想到，新加坡会变得如此成功。无论如何，他们自己是做不到让新加坡这样成功的，因为他们没有合法性。但无论如何，一个岛便是某种他们能理解的东西，他们在香港守候了尽可能长的时间。

所以你可以看到为什么今天东南亚如此令人关注，又为什么它被忽视了数世纪之久。欧洲人花了数百年的时间才意识到，在与印度和中国这两个该地区大国打交道上，整个东南亚都可以说是非常重要的。他们直到离开的前夕才明白这一点。当日本控制了东南亚时，欧洲人意识到，整个东南亚可能是中印两国之间的一个实体。因此，随着蒙巴顿（Mountbatten, 1900-1979）麾下的盟军东南亚战区司令部在斯里兰卡的科伦坡（Colombo）设立，15 东南亚才开始被视为一个地区。也是在那个时候，有关东南亚的第一批著作才开始孕育出来，多比、地理学家们、霍尔及布莱恩·哈里森都开始书写一个名为“东南亚”16 的地方。

值得一提的是，在霍尔笔下，他排除了菲律宾。他曾在盟军东南亚战区司令部待过，那个战区不包括菲律宾。菲律宾那时候在美国的羽翼下！不过后来，当然他又把菲律宾加进来了。他们已经开始明白，东南亚应该被视为一个整体。

这在战略上非常重要。一旦世界全球化了，你们就一边有个巨无霸大国——中国，另一边有个英国打造、现在留给了印度人的印度，于是你开始对这个地区产生巴尔干化（Balkanization）的想象。正是在这一时期，出现了对东南亚巴尔干化的讨论和担忧。为了避免东南亚发展成为亚洲的巴尔干地区，所有国家共同发展的想法发展了出来——源于卑微的军事初衷，可以这么说。

黄：我明白了。所以，东盟就是这样应运而生的。

王：在东盟之前，我们曾有个“东南亚条约组织”（South-East Asia Treaty Organization, 以下简称SEATO）。当时冷战正在肆虐，西方国家都在处心积虑地想分裂东南亚。他们所关切的是遏制共产主义。越南和缅甸已经在西方的控制之下，而柬埔寨和老挝则无关紧要。为了保护殖民地，泰国是个关键；它必须得到保护。所以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泰国带入SEATO。

这时，美国对东南亚的想法与英国的并不一样。英法方面的想法就是今天东盟的想法。美国人则不是——其想法是一个一路跨越印度洋延伸到伊朗的东亚或东南亚。这就是为什么SEATO 也包括巴基斯坦，那是因为美国人单单想遏制俄罗斯和中国。所以他们形成了一个长弧。藉着SEATO，他们尝试了不同的解决方案。在苏加诺（Sukarno）倒台、苏哈托（Soeharto）继任后，东盟最终产生。

苏加诺是令他们胆寒的一个。他也是亲共的，而共产党在印度尼西亚太有势力了。我记得1965 年与人们谈起印度尼西亚时，他们对此是非常警觉的。

我那时在澳大利亚。那时候警钟长鸣啊。所以他们谈了很多关于“前沿防卫”和派遣部队到印度尼西亚一类的话题。这就是当时的语言，你知道！我记得新西兰有一位海军上将发表了一通臭名昭著的言论，而那是《澳新美安全条约》（ANZUS）的一部分。他表示，他们的前沿是湄公河，有人不得不向他指出，湄公河的源头在西藏，在中国！但这就是那时的心态——“前沿防守”。

现代的战略思想是真正的大国通过代理人交战。冷战无疑就是如此。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大家都明白了，当大国动武时，伤害太大了。俄国人一掌握核武器就更是不可想象了。一旦出现这种局面，战略思维必须是从平衡出发的。冲突是在外围展开的。于是外围变得重要起来。

在全球视野内，制海权是至关重要的，现在与地面力量一样重要。于是海洋周边国家就成了代理人。这在今天仍是如此，尽管苏联不复存在了。随着中国崛起，我们仍是有两个主要大国。这些国家不能打起来，所以他们会一直对话、对话、对话，偶尔恶言相向，但基本上他们都避免交战，而是让代理人去打。

今天是美国在控制海洋区域，他们知道这是他们的优势所在。中国人正试着涉足进来，但每次他们这样试一下都会被骂。自从五百年前郑和撤退以来，西方就一直占着这一历史性优势。

中国人会如何补救？对他们来说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非常难，非常难。

王赓武谈世界史：欧亚大陆与三大文明

雅理译丛·系列

黄基明/著  刘怀昭/译

当代世界出版社·2020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