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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神经现实(ID:neureality),作者:Annaka Harris ,译者:王两,原文标题:《自我在,意识在?》,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一、意识谜题
意识的最大谜题在于,物质为何会被感觉经验(felt experience)照亮。毕竟,我们都是由粒子组成,它们与阳光下旋转的微粒别无二致,而构成我们身体的原子也曾构成宇宙中的繁星。它们穿越了数十亿年来到这里,成为了此刻正在阅读这些文字的你。跟随这些原子的生命,想象一下,从它们第一次在时空中出现,直到它们以特定方式排布,从而开始拥有体验的那一刻。
许多人认为,构成人类囊胚的微观细胞集合是没有感觉经验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细胞会不断增殖,慢慢变成一个人类婴儿——它们即使在子宫里也能察觉到光线的变化,认出母亲的声音。虽然电脑也能够探测光线、识别声音,但婴儿的不同之处在于对光线和声音相伴而生的体验。起初,细胞中没有一丝意识,然后突然,奇迹般地……出现了什么。意识的奥秘就在于这一转变。无论最初出现的东西多么微不足道,体验显然会点燃无生命的世界,从黑暗里化现。
但感觉经验是如何从无知觉的物质中产生的呢?这就是著名的意识的“困难问题”(the “hard problem”),它由澳大利亚哲学家大卫·查尔莫斯(David Chalmers)提出。“简单问题”(the “easy problem”)仅仅试图解释行为或理解大脑中哪些过程会产生各种功能,而困难问题的困难之处在于理解为何这些物理过程会产生体验。虽然神经科学在不断进展,但意识的困难问题却依旧持续了数十年,以致一些科学家怀疑我们的思路是不是反了。与其说意识是无意识物质以某种特定方式活动时产生的,不如试想,它有没有可能是物质的一种内在属性,并且其实一直都存在?
二、泛心论
无生命的石头没有感受质(qualia):安娜卡·哈里斯写到,泛心论(panpsychism)并不主张存在特定的“石头意识”。如果石头真的有意识,那么我们就不得不怀疑,“石头加上它触到的五棵小草”也会形成一个意识主体。那显然不太可能。
这个想法听起来很疯狂,但已经被看作是一个严肃的问题了。它属于泛心论的理论范畴,而泛心论认为所有物质在某种意义上都可能具有意识。如果动物的各种行为都是有意识的,那凭什么植物对光的反应,或者电子的自旋现象,就没有呢?泛心论把意识假定为宇宙的基本属性,根植于物质本身。尽管“泛心论”一词在历史上曾被广泛用于各种思想,但当代泛心论所描述的现实与早期版本截然不同,且不受任何宗教信仰的束缚。现代泛心论从科学中汲取灵感,完全符合物理主义和科学推理。
我们有一种根深蒂固的直觉,认为举止行为像我们一样的系统是有意识的,那些不像我们的则没有意识。因此,我们坚信,意识产生于大脑中的复杂过程。但这些假设有用吗?当我们的直觉与越来越多的证据相悖时,科学的目标便是去推翻它们——比如地球是个球体、疾病由病菌引起、引力扭曲时空。
科学探索的目标通常是得出尽可能简单的解释,而意识从无意识物质中产生的想法,其实也代表这个目标无法实现的一种情况。例如,著名生物学家J.B.S.霍尔丹(J.B.S. Haldane)认为,意识的“强涌现”(strong emergence)这一观念“从根本上违背了科学精神。科学总是试图用简单的概念来解释复杂的事物……如果科学的观点是正确的,那么我们最终将发现,至少在基础形态上,‘意识在无生命物质中的迹象’遍布整个宇宙”。
无论我们是否能真正理解意识的谜题,我个人认为的正确解答,一半是基于大脑的解释,一半基于泛心论。所以,尽管我不确信泛心论给出了正确的答案,但我依旧相信它给出的解答是有效且合理的,不能被轻易排除。
在考虑泛心论的观点时,我们需要首先区分意识(consciousness)和想法(thought)。虽然石头和勺子是有意识的这种观点听起来显然不对,但我们也要当心,不应该条件反射地抨击它。如果意识是宇宙之本,那么根据定义,所有物质都一定蕴含意识;但这并不意味着明确“月亮意识”或“树木意识”这类概念是有意义的。
比如说,我们会认为一块石头所占据的时空蕴含意识,因为有物质存在。我们无法想象那片区域的粒子的感觉是什么(我们甚至无法想象它有一个统一的视角——当然,这本来就似乎不太可能)。不过,我们可以相当肯定的是,它没有像人类一样的体验、甚至没有单一的“视角”(point of view)。就像我们不会期望(由一系列原子组成的)石头站起来走路或唱歌(因为那不是原子如此排列成型的)一样,我们也不会认为它能感觉到一种单一的、统合的视角。因此,我们当然也不会认为它能感觉到任何类似人类的想法或意图。
如果泛心论的某些版本是正确的,我们仍然会假设,要产生我们所拥有的体验,需要形式复杂且整合的信息。对于特定的“‘石头意识’或‘石头及它触到的五棵小草的意识’是否存在”这种问题,我们不必非要研究。这种对意识的描述是基于拟人化视角的,我们倾向于将孤立的事物看作独立的意识主体——我、你、石头、勺子。但也许,有那么一种我们无法想象的感觉经验,在任何时空都存在于物质之中。
三、意识与自我
问题来了:如果物质的最基本成分确实具有某种程度的意识体验,那么当它们形成一个更复杂的系统——比如大脑——的时候,那些“小”的意识是如何合并创造出一个新的意识主体的?比如说,如果我大脑中的单个原子和细胞是有意识的,那么那些独立的意识领域如何融合而形成“我”正在体验的意识呢?
更重要的是,这些单独的、小的意识在创造出一个全新的视角后,会不复存在吗?这被称作“结合问题”(the combination problem)。斯坦福哲学百科词典(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把这描述为“泛心论所面临的最难的问题”。许多科学家和哲学家认同意识是事物的基本属性,但他们却因为结合问题而不愿完全认可泛心论。然而,在我看来,我们面临的阻碍不是什么结合问题,而是对意识与自我(self)概念的混淆。
“自我”这个词有不同的用法。有自传式的自我(autobiographical self),也就是关于我是谁的故事:我叫安娜卡,我有两个女儿,我是个游泳高手。如果我明天起床后失忆了,不记得自己的名字或者关于我是谁的任何事情,我就失去了作为名为安娜卡的“自我”的感受,并会感觉自己是个完全不同的人。但我所说的自我意识比自传式的自我层次更深,并且不一定与某个特定身份(例如“安娜卡”)相关联。如果我丧失了自传式的自我,这个更深层次的自我意识仍然存在。它是当失忆者说“我不知道我是谁!我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或者住在哪里!”时指的“我”。
更深层次的自我意识是一种单一、具体的实体经验,有一个明确的中心或位置,并且正在体验。这种自我概念是一种幻觉。诚然,放弃这种幻觉很困难,但我们知道,它无法准确代表根本的现实。
当讨论结合问题时,哲学家和科学家倾向于从一个意识“主体”(subject)的角度出发;这无非是另一种指向最基本形式的自我体验的方式。因此,与其用这些术语来表达,不如用一种更准确的形式,讨论意识体验在时空中某一位置上的内容和质量,这由存在于那里的物质所决定。
四、意识场
事实上,结合问题可以支持泛心论的一个版本;这个版本认为意识是宇宙之基础,以一种连续、普适的场的形式存在,类似于时空。正如时空和重力之间存在相互作用的关系,意识也可被认为是一个与物质相互作用、并且是物质的一部分的、基本的“场”(field)。
我们通常不会把时空看作是相互依存的碎片(它无处不在)。因此,假如意识真的是一个普适场,我们也不应该思考它是否可被分割为基本单元。相反,讨论一个包含了一系列内容(content)的场更有意义——这些内容取决于其它与之相互作用的力或场。
重力是双向的、物质扭曲时空,而时空的形状决定了物质如何运动;同理,意识场会赋予物质另一种属性,从而产生一系列可被经验的内容。根据这个观点,我们可以分割内容,却不能分割意识。因此,意识也并非像在“结合”过程中一样,与其本身相互作用。如果将意识看作事物之根本,那么物质在所有地方和各种各样的形态中,就都有了一种特定的内在属性。
如果意识是宇宙的基础,那么引发结合问题的疑惑,就可能与其它所有我们可能提出的关于时空的疑惑一样。只不过在这些其他疑问中,我们并不认为结合问题存在。所有物质都蕴含意识,而复杂系统,例如人类大脑,就会在时空中物质的位置上产生特定类型的内容。
即使每一个原子都有其各自的经验,意识本身并不是孤立的;物质可能是孤立的,因此与处于特定位置的意识相关的内容也是孤立的。然而意识本身不会被认为是孤立的。我们可以再次把意识类比于时空:它如何被物质所影响,取决于所涉及的物质(在时空中的话,就是指物质的质量)。
类似地,一个意识场可能由物质的经验质量或内容所“塑造”。这一思路引发了一些有趣的问题:在时空中的某一位置上,物质的构造如何影响这个意识区域的内容?是否有内容重叠或合并的体验呢?
五、结合问题
在一次相关谈话中,我和神经科学家克里斯托弗·科赫(Christof Koch)讨论了一个假想实验的可能结果。在实验中,两个大脑被完美连接,就像单个大脑的两个半球一样。既然很多针对裂脑病人(split-brain patients,左右半脑在手术中被切断连接的人)的实验都表明,意识的内容是可以分离的,那么两个连接在一起的大脑会创造出一个新的、整合的心智吗?比如,如果将克里斯托弗和我的大脑连接在一起,会创造出一种新的克里斯托弗—安娜卡意识、一种新的单一视角吗?如果一个新的心智被制造出来,并且能获取我们大脑先前分别经历过的全部内容,包括我们所有的想法、记忆、恐惧、能力等等,它能组成一个新的“人”吗?
即使答案是肯定的,我也不认为我们在这个思想实验中遇到了结合问题。只有将我和克里斯托弗的意识经验看作是“自我”或“主体”、具有固定边界的永久意识结构时,我们才会遇到难题。
在连接两个大脑的例子中,意识可能仅仅改变了内容或性质,如同你睁开和闭上双眼时意识内容的改变:树木和天空出现在你的视野中,然后消失。当你做梦时,你体验到的环境与实际所处大相径庭,甚至会感觉自己完全是另一个人。在我两次怀孕期间,我发现自己的意识内容都发生了剧烈改变。我能感受到子宫的内部,而我以前甚至不知道世界上存在这种体验;我也体验了对番茄和各种番茄酱的迷恋、恐慌和其他更难以名状的情绪、物理疼痛、失眠。我感到我不像是“自己”,并且我想,在与一位62岁男性神经科学家(克里斯托弗)心智融合时,也不会觉得我是我自己。但这并不一定指向意识的结合问题。
只有当“自我”或“主体”的概念被牵扯进来时,我们才会遇到结合问题。结合问题的解决方案是,就意识本身来说,实际上没有任何“结合”发生。意识本身可以持续存在,而它的性质和内容则根据具体相关物质的排列而变化。内容有时或许会由错综复杂地连接的大片区域共享,有时则局限于很小的区域,甚至可能重叠。
如果两个人类大脑相互连接,两个人可能都会觉得他们的意识内容只是被拓展了;每个人都会感觉到从一人到两人的全部意识内容的连续(continuous)转变,直至连接基本完成。只有当你把“他”“她”“你”和“我”的概念视作离散(discrete)的实体时,这种内容的拓展或融合才会变成所谓的结合问题。
这让我想起故事或电影中人物互换身份的经典套路。但是当我们仔细研究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时,很明显,并没有什么“自我”从一个人传递到另一个人身上。成为另一个人和本身是那个人的感受没有什么不同。这看起来有些矛盾,但我们最终只是简单陈述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那就是那种原子构型的感觉,而这就是这种原子排布的感觉”。这就好比说,“组成一片叶子的原子构型产生了所有我们所认为的叶子的属性,而如果你把所有那些原子重新排布成一堆水分子,那么它们就拥有了水的属性。这就是分子在不同构型中的作用,也是分子拥有不同构型时的感觉”。于是我们又说回了意识和内容——物质(因此还有内容)可以结合,而意识不能。
如果意识本身不能结合,那我们就不再面临结合问题。意识经验无需作为一个单独的自我或主体而延续或被维持;当较小的物质成分结合成更复杂的系统,比如大脑时,它也不一定会消失。人类的自我意识,以及时间流逝下由记忆带来的连续性体验,可能只是是一种非常稀有的内容形式。有没有可能在“我”的意识经验之外,每个单独的神经元,或者我身体内外神经元和细胞的集合,还拥有一种更微弱的体验?宇宙会不会真的在字面意义上充满了意识,而意识的内容以我们还无法想象的方式、在我们尚未知晓的物理定律支配下闪烁、重叠、结合、分离与流动?
也许受其历史和联系的影响,泛心论这个术语会持续对意识研究进展构成障碍。科学家和哲学家们或许需要一种新的标签,来定义他们对于意识是否可能是宇宙之基础的理论化。然而,我们离一个暂定的理论都还很远,因此用“主义”(ism)*来称呼它可能为时尚早。也许给这类理论简单起个名字会更有帮助,比如“内在本质论”(intrinsic nature theory)或者“内在场论”(intrinsic field theory)。至少,目前尚不完整的图景会让我们继续积极创造性地思考意识,尤其是继续相信,意识可能比我们直觉所想的更加深奥。
*译者注
panpsychism字面意思是“泛心主义”,然而中文普遍译为泛心论。
原文:
http://nautil.us/issue/82/panpsychism/consciousness-isnt-self_centered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神经现实(ID:neureality),作者:Annaka Harris ,一名科普作家编辑兼顾问,著有《纽约时报》畅销书《意识:心灵的基本奥秘简介》,译者:王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