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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21 15:34

人生的本质,是想要做“猪”而不能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讲述:周濂,来源:《惊奇之旅:简明西方哲学史》,头图来源:《万物理论》


哲学大概是最玄乎又最常被大众误用的学科之一。


很多人都能说出一两句来自柏拉图或苏格拉底的名言,但要是问他们什么是哲学,或哲学有什么实际用处,大概鲜少人能回答,也没什么人真的在乎。


因为作为在滚滚红尘中摸爬滚打的凡夫俗子,我们都有太多现实困惑和烦恼。


柴米油盐酱醋茶,找工作、看医生、养孩子,房价居高不下,股市涨涨停停,每一个问题都如此沉甸甸。哲学,能给予什么解答?


中国人民大学哲学教授周濂也常被问这些问题。作为一名有扎实哲学训练的学者,他从未轻看过这些“现实主义”的提问。


以下,是他的回答。


每个人都是潜在的哲学家


我于1991年考入北京大学哲学系,算起来,已经从事哲学训练整整26年了。


在这26年里,我遭遇过不少尴尬的时刻。比如在火车上,来自天南海北的陌生人开始试探着闲聊,当问到我的职业和身份时,原本热闹的场景往往会瞬间变得尴尬:“哦,学哲学的。”


识趣的人会说:那可是很深刻的学问。不识趣的会说:学这个有什么用呢?又不能当饭吃。


在我个人的经历里面,当问到哲学是什么的时候,有两个事例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一个是在1992年,我和同学们去北京的王府井参加公益活动,一位资深人士前来慰问我们,当她得知我们是北大哲学系的同学时,她非常兴奋地说:哲学,我知道,就是把白的说成黑的,把黑的说成白的。


现在我们都知道了,这是诡辩家,不是哲学家,这是政治,不是哲学。


另一个例子是在2006年,我去小区边上的理发店理发,洗头小妹问我选择湿洗还是干洗,我当时正好有时间,就说干洗吧。


在20分钟的按摩过程中,我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始聊天,话题很自然地就转到了我的职业,“您是做什么的?”“我是大学的老师。”“具体教什么呢?”


我犹豫了一下,决定不把白的说成黑的,所以我说我是教哲学的。我以为对话到此就结束了,结果她停顿了三秒钟,突然问道:“哲学是不是研究因果性的?”


大家也许知道,因果性是有史以来最重要的哲学问题之一,当年正是因为休谟对因果关系的质疑,才把康德从独断论的迷梦中惊醒。


所以,当我听这位洗头小妹问,哲学是不是研究因果性的?我顿时就有了惊为天人的感觉。


从此我一直去那家理发店去干洗,试图跟她继续探讨因果性问题,直到半年后那位来自云南的洗头小妹不辞而别。我从此就只选择湿洗。


这两个事例告诉我们两个道理:一,人皆有理性,每个人都是潜在的哲学家;二,一个好的制度造就好的公民,一个好的教育造就好的哲学观。接受了错误教育的人比没有接受过教育的人的三观更可怕。


回到哲学是什么这个问题,这其实是一个非常奇特的问题。


我们很少会问什么是生物学,什么是经济学,什么是文学或者历史。即使有人这么问,也会轻易地得到明确的回答,而不会像哲学家这样,一直被世人纠缠这个问题,而且哲学家自己也不停地回到这个最原初的问题。


我可以暂时给你们提供一个非常抽象的回答,所谓哲学“philosophy”,就是爱智慧的意思。


“philosophy”在古希腊文中是由“philia”和“sophia”这两个词组成的。


“sophia”的意思是智慧,“philia”在古希腊文里是友爱的意思,相比于宗教意义上的博爱,以及男欢女爱的情爱,友爱的最大特点就是温和而理性。


也就是说,哲学家在对待智慧的时候,是一种彼此尊重和欣赏、温和且理性的热爱。这种爱不以占有为目的,而是以相互激励共同进步为目的。


这也意味着哲学作为爱智慧之学,从来不会妄自尊大地认为占有了智慧,哲学家只是一个以温和而理性的方式热爱智慧的人。一旦有人宣称自己占有了智慧,掌握了宇宙真理,这样的人要么就是先知,要么就是骗子。


哲学的用处


当然,我从来都不否认,在一个实用主义和功利主义盛嚣尘上的时代,每一门传统的学科和古老的技艺都免不了面对这样的质疑:“学这个有什么用”。 


一谈起用处,人们的第一反应就是那种可以立竿见影的、最好还能够兑换成金钱的用处。所以一点都不奇怪,在一般人的眼里,哲学压根就没有什么用。


事实上,被称为哲学之父的泰勒斯,就是这类批评的第一个中枪者。泰勒斯是生活在公元前七世纪的古希腊哲学家。


有一次泰勒斯夜观天象,因为过于专心致志,一不留神失足掉进了一口井里,正好被一个路过的色雷斯婢女看见,这个婢女于是说了句流传千古的话:他连地上的事情都没有搞清楚,就去关心天上的事情。


后来柏拉图曾经这样评价色雷斯婢女的说法:凡事哲学者,总会被这般取笑。海德格尔也说:哲学就是人们本质上无所取用而婢女必予取笑的那样一种思。


泰勒斯应该对婢女的嘲笑非常不服气,所以他决定要争口气,用实际行动来反驳婢女。


据说有一年,泰勒斯预见到来年橄榄会丰收,于是提前以低廉的价格租下了当地所有的榨油机,第二年橄榄果然大丰收,所有人都不得不到他这里来高价租用橄榄机,泰勒斯因此赚了一大笔钱。


在这里,我想请大家停下来想一想,这个小故事究竟能否说明哲学的用处?


相信很多人会说,泰勒斯在这里使用的不过是一些粗浅的经济学常识,比如供求关系,以及可能加上一些天文地理和农业的知识——这些都不是我们通常认为的哲学。


在一定的意义上,我同意你们的判断。但是我想稍作解释的是,在古代希腊,哲学与科学是不分家的,哲学就是科学,科学就是哲学。


哲学在古希腊是无所不包的学问,比方说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这些古代哲学家,他们就像近代以来的物理学家一样关心行星理论,因为他们试图给世界提供一个统一的整体解释,所以就必然会把自然作为研究的对象。


在古希腊,哲学和科学是一体的,作为对整体世界的统一解释,这个哲学-科学的传统可以说是上穷碧落下黄泉,既探讨宇宙的起源和世界的规律,又是日常直接经验的守护者。


在这个意义上,古希腊的哲学-科学不是一门特殊的理论,而是一种具体的生活方式,个体的人可以依托于它安度一生并且意蕴充沛。


然而近代之后,特别是以牛顿为代表的近代科学家用纯数学这门语言谱写完自然这本大书之后,哲学和科学之间的脐带彻底被剪断,哲学与科学分道扬镳。


有位哲人曾经形象地把这个过程比喻成,哲学好比“处在中心的太阳,原生旺盛、狂野纷乱”,过一阵子它就会甩出自身的一部分,成为这样那样的一门具体科学,这些具体科学像行星一般远离母体,“凉冷、相当规则,向着遥遥的最终完成状态演进”。


回到哲学的用处这个问题,我相信泰勒斯的例子一定不能说服很多人。那我们应该如何回应这些人的疑问呢?


每当有人语带嘲讽地问我,说:“你们学哲学有什么用呢?”我就会回答说,我们学哲学的虽然看似无用,其实有大用。


所谓无用之大用,可不是在玩弄语词游戏。德国诗人海涅曾经说过:“不要轻视观念的影响力,教授在沉静的研究中所培育出来的哲学概念可能摧毁一个文明。”


海涅的这句话是在颂扬康德哲学的影响力,但我觉得另一个例子也许会为合适。


法国大革命的时候,当民众攻陷巴士底狱的消息传到巴黎南郊的凡尔赛宫,路易十六惊慌失措之下问道:“什么?造反了吗?”


当时的波尔多公爵回答他说:“不,陛下,是革命。”造反与革命,一词之差,不仅是语词的转换,更是观念和理念的革命。


还是这个法国国王路易十六,当他身陷囹圄的时候,据说在夜半人静之时,他说了一句话:“是这两个人消灭了法国。”他说的这两个人一个是卢梭,一个是伏尔泰,都是哲学家。所以改变观念,就是改变世界。


大家都知道,马克思死后葬在伦敦北郊的海格特公墓,在他的墓碑上刻有两句话,第一句话大家耳熟能详:“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第二句话大家同样耳熟能详:“从来的哲学家都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


位于伦敦北郊的海格特公墓的卡尔·马克思的墓碑,为英国官方一级文物保护建筑。(图源BBC)


后面这句话我不是特别认同。为什么?因为马克思本人正是通过解释世界来改变世界,如果不是因为他发明了“剥削”、“剩余价值”这些观念,全世界的无产者怎么可能会联合起来去推翻这个旧世界,去建立一个新世界?


当然,正因为观念具有摧枯拉朽的力量,正因为理念可能让我们上天堂也可能使我们下地狱,所以就不应该让某一种特定的理念去占据讲台、电台、电视、报纸或者网络,而是应该充分借助思想的自由市场,让每一种理念和观念在公平、公开和自由的环境下面进行竞争。


虽然哲学能够通过曲折和间接的方式改变世界,但是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说,学习哲学的最大用处在于它能给每一个个体带来慰藉。


前些年有一本书特别畅销,书名叫做《沉思录》,作者是罗马帝国的皇帝马可·奥勒留。


《沉思录》马可·奥勒留著,中国华侨出版社


曾经有记者问美国前总统克林顿,除了《圣经》,哪本书对他影响最大,他的回答是马可·奥勒留的《沉思录》。


那么马可·奥勒留在这本书中到底都说了些什么呢?


“人所执著的是什么呢?啊,除哲学别无他物。唯哲学可以保持我心中的神性,使我们免受伤害与屈辱,使我们超然于苦乐之上。使我们不致装聋卖傻或矫情掩饰,使我们无需仰人鼻息,使人驱使。何止于此,哲学使我们的心灵虽遭逆顺而安之若泰。”  


人生会遇到各种挫折、痛苦和不幸,有的是我们自找的,比方说为名利所困,受欲望摆布,有的是外界强加的,比如说天灾人祸或者社会不公。而哲学的功用,就是教会我们在人生遭遇现实的铁壁的时候,以最软的方式着陆。


关于哲学给人生带来的慰藉,可以举一个极端的例子,塞内加是罗马时期著名的斯多亚学派哲学家,曾经给暴君尼禄当过五年的导师,所谓伴君如伴虎,塞内加当然清楚自己的处境是如履薄冰,随时可能会身首异处,所以他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


“我从来没有信任过命运女神。我把她赐给我的一切——金钱,官位,权势——都搁置在一个地方,可以让她随时拿回去而不干扰我。我同它们之间保持很宽的距离,这样,她只是把它们取走,而不是从我身上强行剥走。”


卢修斯·阿奈乌斯·塞内加(Lucius Annaeus Seneca,约公元前4年-65年),古罗马时代著名政治家、斯多葛派哲学家、悲剧作家、雄辩家,曾任尼禄皇帝的导师及顾问,因躲避政治斗争而隐退,最终被尼禄逼迫承认参与谋杀,赐以自尽。


塞内加可以说是用他的生命实践了他的哲学思想。公元65年,塞内加当时归隐山林已经三年,尼禄怀疑他卷入到一个谋杀他本人的阴谋中,下令塞内加自杀谢罪。


塞内加的亲友听说这个消息后都失声痛哭起来,根据史书记载,塞内加的反应却非常的镇定自若,他不停地宽慰他的亲友们,问他们学习多年的哲学都到哪里去了,多少年来他们互相激励的那种处变不惊的精神都到哪里去了?


塞内加试图割腕自杀,但因为年老体迈,血液流出不畅,于是他要求医生给他一杯毒药,像他的哲学偶像苏格拉底那样自尽,但是他喝下毒药后仍然迟迟没有效果,最后,塞内加要求人们把他放进蒸汽浴室里,在那里慢慢窒息而亡。


在这个一波三折、持久而又缓慢的赴死过程中,塞内加始终保持住了哲人的镇定和尊严。


正像法国哲学家所说的那样,通过他的死,塞内加与其它斯多葛派的同道共同创造出一种持久的关联:提起“哲学”一词人们就会联想到对待灾难镇静自若的态度。


哲学始于惊奇


今天,我们为什么需要哲学?


其实,哲学除了能够给人生带来慰藉,还能给人生带来乐趣,西方有句谚语说:哲学不能烘面包,但是能使面包增加甜味。


这个谚语的意思是:烘面包的工作就是我们的人生,而增加甜味的蜂蜜则是哲学思考。我觉得可以这么来概括人生与哲学的关系:离开人生,哲学是空洞的,离开哲学,人生是盲目的。


有人也许会反驳说:不学哲学照样可以生活,甚至可以活得更好。


每当听到类似的反驳,我就会想起约翰·密尔问过的那个问题:你到底是愿意做一头终日快乐的猪,还是一个愁眉苦脸的苏格拉底?


我相信这个时代很多人会不假思索地回答,哪怕做猪,快乐就好!但是我很怀疑人这一辈子真的能够像猪一样生活,很有可能,人生的本质就是想要做猪而不能的一段旅程。


因为迟早有那么一天,你会像苏格拉底那样开始发问:什么是美,什么是善,什么是正义,什么德性,因为我们是这个星球上唯一有理性的动物,因为我们是那个忍不住会要追问“为什么”的存在者。 


哲学就是为了看清事物与事物之间的差异,看清概念与概念之间的差异,养成审慎的思考习惯,学会看清到底谁在胡说八道,而不是借此赢得了知识上的优越感,随心所欲地滥用危险的语句。


哲学始于惊奇,有惊奇就意味着有不解,有不解就要求理解。


有人会问,理解了又怎么样?我说,理解的确不会怎么样,理解本身就是最大的馈赠。


理性、理由、理解,所有这些与我们人类这个特殊物种相关的本质属性,其实是为了让我们更好地进入这个丰富的世界。


我们在各种路口和人相遇,我们打招呼,寒暄,聊天,争执,我们不试图把所有人都纳入到我的道路上,我们只希望能更有效的与他们沟通、交流,分享同和异。


那些善于理解的人,那些善于讲道理的人,将会给自己的人生开拓出更多的通道,去往更多美妙的所在。而那些不试图理解他人的人,不善于讲道理的人,则很快就会固步自封在一个狭小的世界里,在井底自娱自乐。


作为一门职业,哲学性价比并不高,但是作为一种生活方式和思考方式,哲学值得我们用一辈子去实践。


《校园哲学家》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讲述:周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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