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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毒眸(ID:DomoreDumou),作者:龙承菲、符琼尹,编辑:何润萱,题图来自:《流金岁月》剧照截图
播出20天,拿下240次微博热搜。这是倪妮、刘诗诗主演,改编自亦舒IP的剧集《流金岁月》收官成绩,堪称开年后最火的剧集之一。
看这部剧,不缺谈资。爱嗑CP的,能从选角阶段就饭上热闹的“为妮写诗”,播出后从两人始终互相扶持的细节里更能找到诸多糖点,更别提还有朱锁锁和直属上司、集团老板、痴情富二代三对嗑点不同的CP。只看内容的话,剧集也在持续不断地输出话题:重男轻女的家庭,富二代身不由己的婚姻、年龄跨度大的暧昧关系、“凤凰男”与富家女的爱情……
“为妮写诗”
这番热闹景象,也许会让人回到2017年那个一样被亦舒作品热搜支配的夏天。
2017年暑期档,靳东、马伊琍、袁泉主演的《我的前半生》播出,收官时打破了近五年的暑期档收视纪录,在微博上一天最多登上过8次热搜。一众配角也被观众看见:如剧中女主角的母亲薛甄珠成为流行表情包,“丧萌”的雷佳音至今仍被人称为“前夫哥”。
那也是亦舒在内地的第一部影视化作品。很难想象,这个与琼瑶一样被尊为“言情天后”,出版过200余部书籍的IP富矿,在这个多方都在奋力开发IP的年代,却火的这样晚。算上去年改编成电影,由郭采洁主演,豆瓣评分仅有3.5分的《喜宝》,亦舒在内地播出过的只有3部改编作品,《我的前半生》更是亦舒第一部被改为电视剧的作品。
这可没法与琼瑶作品的影视化做比较。据百度百科记录,琼瑶作品曾改编为51部电影,25部电视剧。而从1989年开始,琼瑶就与湖南电视台进行合作,并以1990年为开端,开始了几乎一年一部琼瑶剧的“轰炸”。琼瑶剧也由此开启了“霸占”大陆荧屏的历史。
不过自2013年,琼瑶在内地的最后一部作品《花非花雾非雾》播出后,她的影响在内地就已经逐渐式微。鼎盛时期的琼瑶剧《还珠格格》最高收视能达到62.8%,这部剧也仅有全国网的11.44%,造星能力也欠缺,反而是两个配角杨紫、邓伦如今红得发紫,但也与琼瑶IP没有关系了。
琼瑶退场,亦舒登台。一个时代似乎也悄然落幕了。
20年前,亦舒“生不逢时”
亦舒大概是不大看得上琼瑶的。
她自幼在英国学校接受教育,初中便念得下英文原文小说,15岁开始在杂志社刊载文章,天天被人追着要稿子。17岁时,亦舒到《明报》任职,跑新闻,写专访,同时也写专栏、杂文小说,在成为香港一位知名娱记的同时,也成了知名的言情小说家。
在这样的教育环境之下,亦舒的生活理念逐步西化。《喜宝》中几句经典语句是她个人价值观的体现——“如果有人用钞票扔你,跪下来,一张张拾起,不要紧,与你温饱有关的时候,一点点自尊不算什么”“我最想得到的是爱,如果没有爱,那么我要很多很多的钱。如果没有钱,那么拥有健康也是好的”。
影版《喜宝》
在她的价值排序中,事业、金钱对于一个独立女性来说最为重要。因此,她自然觉得两次高考落榜、只写“那一类小说”,信奉“爱情至上”的琼瑶“跌份”。她曾经评价琼瑶“提了都多余”,《喜宝》中姜喜宝在母亲问及前男友韩国泰时回答:“你能叫琼瑶的读者转行看狄伦汤默斯吗?完全是两码子的事,边都沾不到,陪韩国泰闷死,格调都降低了不少。”
但对于内地观众来说,琼瑶的知名度和影响力无疑都远大于亦舒。每年暑假都会在电视台重播的《还珠格格》、经典台词至今被“玩梗”讨论的《情深深雨蒙蒙》《一帘幽梦》等,成就了一个时代对于爱情电视剧的记忆,也捧出了以赵薇、林心如为代表的电视明星。
琼瑶很早就开始有意识地主控自己作品的影视化。当她在1960年代,发现自己作品改编为电影后成绩不错时,她就萌生了自己主控的想法。1976年,她成立巨星电影公司,改编拍摄《我是一片云》,获得了票房成功。1983年,琼瑶更是将投向电视剧市场,三年后推出30集电视剧《几度夕阳红》,在台湾播出后引起巨大反响。
《我是一片云》林青霞
琼瑶对自己作品影视化改编的积极主动,也为她的作品带来更多曝光的机会。
1988年,琼瑶回乡祭祖,正值湖南广电大刀阔斧的改革之期,日后的湖南经济电视台台长欧阳常林辗转前来,与琼瑶达成合作,拿下了琼瑶电视剧的协拍权。1994年,湖南经视成立,欧阳常林成功竞聘台长,琼瑶剧也作为湖南经视向外输出的一大招牌,迅速在内地走红。
而亦舒显然志不在此。
在琼瑶成立了电影公司的1976年,亦舒刚刚从英国留学归来。她先在台湾园山饭店服务,任女侍应总管,不久又受聘出任富丽华酒店公关部主任。之后,她更是到香港政府新闻处任职高级新闻官,为期八年。
在琼瑶在内地红得发紫的时候,亦舒正处于香港影视圈最后的黄金年代。她的二哥是香港四大才子之一的倪匡,她本人与各路明星、导演、作家都有所交际,黄霑甚至曾讲过“没有被亦舒骂过,就算不得明星”。在这份星光熠熠的“底气”之下,亦舒似乎也没有必要将目光投向当时尚且刚刚起步的内地市场。
对亦舒本人来说,作品影视化改编所获得的收入,不是一个需要开掘的富矿,只是用来装点生活的点缀。《流金岁月》导演杨凡曾经提到,亦舒答应将版权卖给他,是因为需要这笔版税收入,来购置一对看中的Buccellati耳环。
从社会背景来看,亦舒的作品应当也很难被当时的内地观众所接受。在90年代“百花齐放”的文化政策背景下,琼瑶小说中浪漫痴缠的爱情故事,正好与当时的青年群体大胆表达、情感解放的思潮相呼应,对于物质生活的追求反而位居其次。
“在当时的社会风气和女性地位下,人们更接受的是琼瑶的价值观,即好的男人、好的爱情能让女人重获新生,在60年代70年代乃至80年代,整个社会大众是更接受这一套的。”作家、娱评人黄佟佟告诉毒眸。
而1988年港版《流金岁月》上映时,香港甚至都未曾回归,内地的社会制度、文化背景、生活环境等方面都与当时的香港存在较大差异,即使当时引进内地进行拍摄,大众恐怕也很难对如此“遥远”的生活共情。
20年后,亦舒“恰逢其时”
20年后,亦舒“翻身”了。
无论是票房播出表现还是讨论度,近年的亦舒剧都有不俗的成绩。《我的前半生》带领着亦舒小说重回台前,拿下双台年冠的收视和平均单集超5亿的网播量,饰演陈俊生的雷佳音就此走红;电影《喜宝》揽获1.1亿票房,成为今年整体低迷的大盘中的一匹“黑马”;《流金岁月》自开机以来就因倪妮和刘诗诗的双女主阵容备受瞩目,播出后光微博的单平台热搜就上了不下200次。
接连出品了《我的前半生》和《流金岁月》的新丽传媒尝到了“甜头”,亦舒同名小说改编的《独身女人》备案信息也在1月初流出,预计暑假开机,成为新丽旗下“亦舒”IP版图中的新星。
亦舒在20年之后与时代错过,但她的文字跨越时间,踩中了20年后的时代脉搏。
十年前的《小时代》被批“对浮华都市时尚元素所堆砌的场景空间过度渲染”,是对“消费主义和拜金主义的鼓吹”,但随着当年看着《小时代》的受众长大了,影片中各式奢华的场景服饰都成为人们“怀旧”的要素,连顾里的生日都在去年大张旗鼓地登上了热搜。(《小时代》从“发烂发臭”到“真香”,发生了什么?)
在国产剧日益追求服化道质感的现在,人们也对符合背景的现代题材剧产生了衣着光鲜、服饰精美的需求。《三十而已》中顾佳步入的那个人人拎着爱马仕Birkin的贵妇聚会,毫无疑问是整部剧在社交平台上舆论热度的高光时刻之一;王漫妮的“拜金”似乎也没有得到大面积的抨击和批判,观众大多认可她从外环到内环“跨越”式的生活的真实,并表达出与自身经历对照后的共情。
《流金岁月》编剧秦雯在接受采访时提到亦舒笔下的女主有句统一的潜台词,即“姿态要好看”。而亦舒女郎们多是衣着考究小资的中产白领,倪妮饰演的朱锁锁初登场时一身明艳的Givenchy红裙,无疑满足了观众对于“姿态”的某种期待。
亦舒小说踩中的第二个时代节奏,是“短剧”。
随着短视频和碎片化阅读习惯的盛行,观众开始厌烦冗长注水的“70集大剧”,更为青睐节奏紧凑、脉络清晰的短剧。而亦舒的作品以短篇小说为主,原本就不具备改成长剧的文字量,香港此前的亦舒改编作品也多为电影。
同时,为了方便宣传营销,能够截图进行全平台传播的金句台词得到重视。知名编剧李潇曾在接受毒眸采访时提到,她感觉到如今演员、制片人在看剧本的时候,会跟编剧强调要有台词金句,人物也要有鲜明标签。(《编剧李潇:对台词金句的追捧,正在绑架编剧》)
而若是论起玩弄台词的文字游戏,以笔成名的亦舒无疑是个中翘楚。喜宝面对勖存姿说出的那句“我想要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有钱也是好的”,作为亦舒小说中的经典名句,被摘抄在无数情感博主的案头。
《流金岁月》中小姨的台词金句得到广泛传播
最后一个被踩中的,是不断走入公众舆论场的“女性主义”。
随着女性受教育水平和资产能力的提升,女性的自我价值表达得到重视,比起“悦人”,“悦己”更为符合当代女性的需求。
所以,玛丽苏式的大女主戏不再成为绝对的收视冠军,市场也更为青睐独立、自我、充满个性的女性形象,并重视女性的“发声”。国外有轰轰烈烈的“ME TOO”运动,今年商业大片的主角也变成了神奇女侠和“东方公主”花木兰;国内有《乘风破浪的姐姐》展示中年女性的力量,有《听见她说》揭露女性生活中遭遇的困境。
《听见她说》
这恰恰与亦舒作品的精神内核不谋而合。女性主义的代表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曾在《一个人的房间》中写道:“女人想要写小说,必须有钱,再加一间自己的房间。”亦舒一贯鼓励女主角们拥有那个“自己的房间”——她笔下的女孩子大多并非刻骨铭心爱情的拥簇,深谙经济独立才能掌握自身命运的道理。甚至在她的笔下,“闺蜜”的语境也并非近年来常见的污名化再造,而是真正互相扶持的女性友谊。
“亦舒的走红跟国内经济的增长,社会的巨变,以及女性力量的加强有着直接的关系。”黄佟佟对毒眸说,“80年代香港经济非常发达,女性的地位也得到了快速的增长,正好与现在内地的情况一致,这种女性独立、成长的意识在不同的时空发生了融合。”
在小说版《流金岁月》的结尾段落,蒋南孙与男友一同开了香槟为自己的升职庆贺,家道中落、只能从底层开始向上打拼的富家女恍然感叹:“我刚刚发觉,我一切所有,全靠自己双手赚来,没有人拿得走。”风光无限、菟丝花一样的朱锁锁仍然飘若浮萍,依靠自己双手的蒋南孙却活得稳固且安心。
蒋南孙“现在总算真正独立自主了”的喜悦,或许是最为切中时下女性观众的一句心声。
亦舒能做IP天后吗?
踩准了时代的节奏之后,亦舒走上“IP改编”这条路。同样的,她的作品和读者,也得面对每一个IP作者或多或少会遭遇的难题。
导演杨凡曾在自己的书中记下,亦舒看完自己改编的电影《玫瑰的故事》后落泪,他询问好友林冰说是感动得哭了吗?林冰答:“她被你改编得体无完肤而气哭了。”之后杨凡又将《流金岁月》中蒋南孙朱锁锁在命运浮沉中的相互扶持,改为了“两女争一男”的多角恋故事,最终影版《流金岁月》虽有张曼玉钟楚红双姝争艳,但终归流于俗套。
《玫瑰的故事》
不知道师太在看完剧版《流金岁月》之后是不是仍会被这样的改编气得落泪,但这也意味着亦舒没能逃过大IP作者们最难以越过的难题之一——“改编”。
人物还原度尚在其次。郭采洁的喜宝虽然被诟病不符合原作描写,但至少有适合复古风格扮相的优点,两版《流金岁月》的蒋南孙和朱锁锁均貌美窈窕,袁泉的唐晶更是被赞有亦舒女郎的风范。娱乐圈向来不缺风格多样的女明星,从中寻找有亦舒气质的并不是难事。
亦舒剧改编的两大致命缺陷,是容易改得“悬浮”与“流俗”。
与其他改编成剧的大IP小说不同,亦舒的作品长于文字魅力,人物口中诞生了许多经典台词,易于通过金句铺开营销,却大多缺少故事的整体细节,尤其是女主的奋斗故事。流连于上世纪香港名利场的亦舒,自身没有体验过中产职场需要遭遇的种种挫折,在小说里自然难以用相应笔墨来展现。
但对于改编剧而言,想要立住女主的人设,必须得用相应的剧情去铺陈。如果女主角们在职场奋斗的经历不够真实和细节,那么原有的金句便难以达到锦上添花的作用,甚至会变得像是空喊的口号。
黄佟佟也提到,亦舒小说带给读者最大的享受,是金句和氛围,但这些魅力都很难通过剧本去展现:“戏剧是需要多重的情节冲突的,而亦舒小说通常是以单线的形式进行,它的冲突性以及架构的世界的能力是相对来说比较弱的,会比较难进行改编。”
另一个容易导致剧集变得“悬浮”的,是原作小说的“年代感”。亦舒的小说时代背景多为上世纪的香港,讲述这个大都会一角男女的种种故事。特定的时代背景早就了小说人物对于金钱和物质的看法,直接将故事背景搬到今天的北京上海,不仅显得不合时宜,还缺少了原本亦舒文字中的气质。
今年上线的影版《喜宝》便被诟病明明是老爷车、蓬蓬裙的复古打扮,却还时常出现现代化的办公用具,让观众分不清故事发生的具体年代,自然难以代入沉浸于故事之中。
同时,相比小说的深刻,面向大众播出的剧集需要更加有普世性,这就可能削弱亦舒作品本来富有深意的内核。《流金岁月》小说中蒋南孙与朱锁锁的友谊存在小小的嫌隙,却没有因为身份差异有所改变,始终相携而行,而剧版更为美好,朱锁锁的人设也从夜总会的交际花改为了奋斗的职场女性,两位女主的互相扶持看似刻画了完满的女性友谊,实则似乎也少了些许传奇性。
“流俗”之后,亦舒女郎们最终留在人们脑海中的印象,难免变成一个又一个奢侈品牌的名字,与豪门烂俗言情的主角。
诚然,亦舒并不是郭敬明。她也写名牌与奢华的生活,甚至在《喜宝》中借勖聪慧的口将卡地亚评为“暴发户的珠宝店”,但流连欢场的朱锁锁最终没能跨越原有的阶级,做了金丝雀的喜宝将自己的余生都埋进了勖存姿的阴影里。师太眼里的繁华,不过是空空如也的表象。
至于如何改编才最妥帖,这大概是影视人的功课了,对于亦舒本人来说,她应该从来不在意IP天后这个名字。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毒眸(ID:DomoreDumou),作者:龙承菲、符琼尹,编辑:何润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