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绿党为什么招骂？

有读者在后台问：可以讲讲绿党吗？在德华人普遍在骂，我不理解。

2月23日的大选，绿党得票率为11.6%，比2021年大选降低3.1%，在上届“红绿灯政府”组阁党派中损失最少（社民党-9.3%；自民党-7.1%），但绿党招致的公众愤怒和攻击，却是最多的。

▲2月23日德国大选结果

据德国政府称，去年警方登记了近2800起针对政客的刑事犯罪，其中有1200多起针对绿党代表。目前，还没有任何一个政党会遭遇如此多的暴力和仇恨。

不光是在德华人骂，德国人都直接动手了。绿党究竟做错了什么，何以成为“全民公敌”？借着读者的问题，我们来解开这个困惑。

环保在德国人心中的地位

在说绿党之前，有必要先讲一讲环保在德国人心中的地位。分享几个亲身经历的小故事：

在德国住学生宿舍的时候，有一天下着瓢泼大雨，一个德国室友开玩笑说，可以把浴室的地垫拿到天台上冲一冲。“那是不是要倒点洗衣液，洗得更干净。”我笑着补充。

另一位德国女生义正言辞地说，“不可以，洗衣液流到地上，会损害土壤。（konnten den Boden schaden）”

德国大学厕所的隔间里贴满了各种宣传海报和标语，成为不同学生团体意见的留言板。其中经常怼脸贴着一张猪的海报，写着：我不是猪排！养猪需要消耗更多的水资源，请吃素。（Go vegan，please）

我队友就曾是吐槽绿党的在德华人之一，他从事核能研究，但由于周围居民的抗议，所在研究中心的核反应堆于2011年关停，他们的研究所也因经费不足面临永久关闭，很多科研人员不得不转行。

这几个例子是想告诉大家，环保理念在德国有广泛的群众基础，并深入到了每个人的日常生活和言行举止中。

德国从幼儿园开始就把环保作为一项重要教学内容。老师会定期带小朋友去森林、草地，熟悉自然环境，将环保观念蕴含其中；大学生们为气候变化、环境问题大声疾呼，甚至走上街头；去考个驾照开车，教练也会讲如何换挡能排放更少的二氧化碳，减少环境污染……

了解这些，就能理解一个提倡绿色政治的党派，为啥能赢得超过十分之一德国人的支持，并进入联邦议院成为执政党之一。答案很简单：德国人非常重视环境保护。

绿党发家史

绿党的全称是联盟90/绿党（Bündnis 90/die Grünen），诞生于20世纪70年代的环保运动。

当时，石油价格急剧上涨，德国的工人、企业家和政治家都热情地支持核能的使用。在几乎没有公开辩论的情况下，政府批准了建造一系列核电站的计划，声称将满足德国的大部分能源需求。

1980年，西德一些反对核能开发，关心环境保护、女性权益的团体组成绿党（die Grünen）。他们主张通过非暴力手段推动社会变革，追求生态友好、性别平等和社会公正，是全球最早的绿色政治组织。

1983年，在西德部署新一代核导弹的计划引发了一场全国性的和平运动，帮助年轻的绿党以5.6%的选票进入了国家议会。当一群穿着毛衣和球鞋，留着络腮胡子，带着树枝和花束的议员进入波恩的议院，与其他西装革履的政客坐在一起时，严肃的德国政界似乎出现了一股“清流”。

1990年东西德统一后，柏林墙两边有共同理念的党派也互抛橄榄枝。1993年，西德绿党与东德联盟90（Bündnis 90）合并到一起，以增强在联邦政治中的影响力。

合并后的绿党发展势头迅猛，在1998年大选中，社民党（SPD）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与绿党组成新政府。绿党跻身执政党之列，从边缘走向主流。

红绿联盟执政6年期间，来自绿党的环境部长尤尔根·特里廷推动核能退出政策（Atomausstig）——关闭核电站，放弃用核能发电，转向可再生能源。但这项政策让绿党至今仍饱受争议。

默克尔在2010年废除了这一政策，继续延长德国核电站的运营。谁知半年后，日本福岛发生了核电站泄漏事故，引发德国数十万人的抗议，迫使默克尔转向。2011年6月，联邦议院高票通过核能退出决议，这是绿党反核理念的重大胜利，也成为我队友所在研究中心核反应堆关停的原因。

绿党在默克尔时代不断壮大，从2013年的6万人发展到2020年的10万党员。在2021年的联邦选举中，绿党以14.8%的得票率取得了历史最好的成绩，与社民党、自民党组成“红绿灯政府”，再次成为执政党。

绿党的簇拥者多是18～24岁的年轻人，他们普遍对环境问题非常敏感，关心社会议题。绿党在环保、性别平等、反种族歧视、难民权益上坚持的社会公平理念，契合他们年龄段的理想主义气质。

不可否认，在绿党推动的能源转型政策下，德国在可再生能源领域走在世界前列，尤其是风能和太阳能。2024年德国可再生能源占总发电量的62%，创下新的记录。

他们主张提高最低工资、扩大社会福利的政策也让很多低收入人群受益；

绿党还积极推动性别平等，在内阁中要求男女比例平衡，这在任何国家的政坛都是非常先进的。

绝对正确为何令人反感

然而，一个标榜对环境、女性、难民友好，处处政治正确的党派，在现实中却遭到了巨大的批评和攻击。在德国媒体近几年的新闻中，绿党也常常与厌恶（Hass）和愤怒（Wut）一起出现，甚至成为敌人的形象。问题出在哪里？

1. 扫兴者，禁止党（Verbotspartei）

绿党在民众中扮演的角色，就像前面故事里宿舍的室友和厕所小海报，站在道德制高点，对人们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细节进行BB。

化学制剂对土壤有危害，所以不能使用化肥农药，要吃Bio的食品；饲养牲畜使用的水是种植大豆的8倍，造成生态系统负担大，所以不要吃肉，吃素食；乘坐飞机的排放的二氧化碳破坏大气层，所以要少坐飞机，实现碳中和……

即便你不听他的，继续吃肉坐飞机，但无处不在的道德约束也让人内心自责。

绿党逐渐被塑造为一个“主张禁止与放弃的政党”（Verbots-und Verzichtspartei），意图限制人们的生活，这种叙事自疫情以来尤为盛行。

在经历了疫情的各项限制后，社会普遍弥漫着疲惫感，没人愿意再被约束，他们希望享受自由，去旅行、乘邮轮。绿党任何关于环保与气候保护的言论，都会被曲解为对个人生活的限制。“绿党是扫兴者”的说法找到了滋生的土壤。

与此同时，德国极右翼选择党（AfD）利用民众的愤怒和不满，对绿党进行激烈的攻击，树立反面形象。来自民族主义者和左翼阵营的选民也散布敌意论调，批评绿党气候保护措施不足，并对绿党领导人进行人身攻击和言语侮辱。这本是开放民主的一部分，但很多批评并非基于事实和尊重。

在社交媒体上，“绿党是禁止党”的叙事以极具攻击性的方式传播，他们的言论经常被断章取义或歪曲。而年轻一代主要通过社交媒体获取政治信息，这也导致了年轻选民的流失，转而投向选择党的阵营。

2. 燃气锤（Heizhammer）

2023和2024年，作为欧洲经济引擎的德国，经济连续两年亮红灯，国内生产总值分别下降0.3%和0.2%，能源价格过高被认为是拖累经济的重要原因之一。

绿党经济部长哈贝克在俄乌能源危机爆发后，曾采取了一系列务实措施，如重启部分煤电厂，修建液化天然气终端，从挪威、美国进口天然气。

但措施里外不讨好，党内支持者认为这是对绿色宗旨的背叛，当绿党重新转向传统气候议程，又遭到其他联盟党派的攻击，认为不切实际，是环境精英主义代表，疏远了普通民众。

例如，2024年4月，绿党力推《建筑能源法案》，计划从2025年开始禁止安装燃气锅炉，换成用电的热泵。热泵长期来看更环境友好和经济，但初期安装成本比燃气锅炉高出7000至8000欧元。

这项法律在出台后立即遭到了强烈反对。“Heizhammer”（燃气锤）一词成为选择党讽刺绿党的常用词。各界的反对迫使哈贝克尴尬地作出让步，最终议会将淘汰燃气锅炉的时间推迟两到四年。

在经济下滑时期，绿党的政策碰到了许多德国人愿意为环保做出牺牲的底线。“他们与普通民众格格不入”，一位研究员在《纽约时报》的评论文章里说，“他们不设置激励措施，而是告诉人们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他们总是想教育人们。”

3. 核能终结者

在绿党的大力推动下，2023年4月15日，德国政府关闭了最后三所核电站，这意味着彻底淘汰了核电。但在能源危机和电价上涨的背景下，这样的坚持显得有点愚蠢，多数政党和民众开始质疑退出计划，甚至呼吁重新启用核能。

事实上，淘汰核能后，德国不得不更加依赖化石能源，反而增加了碳排放；而可再生能源如风能、太阳能的不稳定，对电网造成巨大压力，且价格高昂，无法满足工业用电的需求。

这些都是绿党在追求环保和反核时不刻意宣传的事情，他们以价值观为导向，不顾一切地坚持推动核能退出，却让所有人承受能源转型的高成本之痛。

绿党何去何从？

德国新政府组阁正紧锣密鼓地进行，绿党已经被排除在谈判之外，这意味着绿党的溃败。执政毕竟不是喊喊口号，高举价值观大旗就足够的，而是要切切实实解决民众的问题，降低生活成本，提供好的福利和社会保障。在任何一点上不够务实，都会遭到选民的抛弃。

未来德国人还需要绿党吗？这要看经济状况，环保是一件吃饱穿暖才会关注的事，当经济好时，人们关心未来，关心环境和下一代；而当经济下行时，人们自顾不暇，为电价暖气费而发愁，环保就成为奢侈。

从这个层面上，绿色也是一个国家经济好坏的显示色。绿党招骂的时代，恰恰也说明人们生存环境正在恶化，为环保的理想主义买单余额不足。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非严肃De说 （ID：fys_deguo），作者：梅花十三，编辑：非严肃De说团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