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才之道》：绩优主义下，做鬼也很辛苦

一

《诡才之道》在创意层面是很优秀的。

一直神秘诡异的鬼类，在这部电影里，成了和你我一样悲催的社畜。如果说我们常人在kpi等重压之下无时无刻不恐惧被淘汰，那么这些在我们固有印象中显得法力无限的鬼类，背负的kpi更为致命，如果他们被他们的组织认为毫无用处，等待他们的是魂飞魄散。

更悲催的是，他们也和我们一样毫无超能力。吓人，只不过是他们的谋生手段。而他们的吓人手法，也完全来自于他们如我们一样的勤学苦练。为了不被淘汰，他们也不得不绞尽脑汁勾心斗角。常人被惊吓阈值的迅速提高，让每代鬼中翘楚也不能固步自封。渴望出鬼头地的新新鬼类，凭借与时俱进的触觉，将他们的吓人手法与互联网等手段结合，而迅速地将上一代的吓人明星取而代之。而无论之前占据多高的位置有着多高的人气，在鬼界激烈的内卷氛围之下，他们的名望和价值也会瞬间破产。

这种将神秘的鬼界完全市井化的解构，既让我们获得了一种破坏性的乐趣，同时也让我们获得了一个全新的审视我们生存处境的角度。当用这样一种陌生的角度来打量我们这个世界时，一切显得可笑而又令人辛酸。

当影片中那些吓人的鬼类社畜，面对废寝忘食的人类社畜使出各种解数，而人类社畜由于过份专心，根本注意不到那些吓人伎俩时，影片的讽剌意味也达到了顶峰。而人类社畜最终被吓到身心崩溃，却仍然不忘向上司解释的戏份，则显示出一个社畜那种低到尘埃里的卑微。

而当影片中的鬼类，为了精进自己的吓人手段，在专业表演教练的指导下，反弓着背在地面迅速地爬行时，曾经在我们意念中最恐怖的东西，被矮化为一种枯燥而又可笑的日常。那种价值层面的日常化处理，与动作上的漫画化处理，让这一幕显得怪异可笑，而又带着某种凄凉。

于是所有这一切，都成了一个我们所有人都感同身受的职场寓言。而由于吓人完全成了一个表演，于是这些鬼类就成了另一个演艺圈，整个电影也就成了一个演艺圈的高保真模仿秀。无论是鬼类选秀、明星对谈节目、颁奖典礼，还是鬼类两大巨星对撞的真鬼秀，都与人类如出一辙。这里面的各种明争暗斗、指桑骂槐、互相使绊，都是对这个现实世界活灵活现又尖利的讽刺。

影片在处理这些东西，有一种意气风发的飞场。各种类型片元素的化用，无处不在的嘲弄和自嘲，让影片有着一种古灵精怪的犀利。

二

如果说，鬼界职场百态显示了影片主创对于东亚内卷文化的外在观察，那么影片中的主角“同学”，则是影片试图从东亚文化的内部去观测这种内卷文化的一种努力。

“同学”这个没有名字的称呼，相当准确地描述出东亚文化的一个特性。我们更强调身份，而不是个体。强调身份，就是强调个体在整个社会结构中的位置，你的价值由这个世界决定。而强调个体，则是在说你的价值的阐释权更多的属于你自己，你是你人生价值的定义者。东亚文化从来就有着重集体轻个体的倾向。

而这个角色彻底没有名字，只有身份，说明她的个性已经被彻底抹除，她对这个没有自我的名字的全盘接受，则说明她对于这种矮化早已习以为常。

在片中，这种人格的养成，显然与家庭相关。父亲从小就将出人头地这种的思想灌输到她的头脑里，于是她的价值观里也就只有输赢这个度量衡，自我完成和释放从来不在她的脑海里。但影片中的父亲并非是个反派，反而显得温情脉脉善解人意。影片中最大的一个道具，就是父亲伪造的假奖状，他为了鼓励自己的孩子，也是煞费苦心。而这种慈爱，则形成了另一重压力。属于外界的优胜劣汰的残酷，属于内在的达不到家人期望的内疚，两者里外夹击，让女主角崩溃，完全龟缩到脆弱的自我中。

这段父女戏的加入，让影片不再只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对于社会乱象的讽剌，还有着一种试图从根子处去解析这种怪异而又悲剧性文化的诚恳。

它显然试图为那些真正平庸者去代言，这是被忽视的属于大多数人的人生。他们按照这个社会的要求兢兢业业，但天赋的缺乏让他们总是无法跻身前列，他们从来不曾被看到，他们的努力和心血也就从来无人注意。

在影片中，这种平庸有着一种难言的悲怆，他们既使死都死得毫无特点：不管是被书柜压死，还是在做舞蹈动作时失误颈椎摔断而死，这里面都有一种无意义的荒诞。

对于这种命运的同情，让影片想要为这些人找到一种自处之道，一种不需要在这种内卷文化中突出重围的自洽，一种与失败和平庸的和解。也就是说这部电影骨子里有着一种相当强烈的反成功学冲动。

三

但这部影片的问题也在这里，《诡才之道》并不是真正坚定站在反成功学的一边，它像是成功学和某种反成功学的混合品。

它某种程度像是周星驰的电影，比如在周星驰的电影（《少林足球》《破坏之王》），它们都在讲废柴，在讲所有的坚持和努力，虽然可笑，但最后会有回报。

它某种程度也像是《雄狮少年》，它们都在讲即使没有现实的回报，但我们仍然要奋斗，那与现实处境无关的胜利足以让我们获得生活的勇气，《诡才之道》中女主角最后的拼死一博，显然已超出一种功利目的，而更多的她对于一直蜷曲的生命状态的极度厌恶，以及随之而生的一种自毁般的释放。

这种激情，某种程度也有点像《百元之恋》，她们突然从一潭死水的生活中醒过来，感受到一种生命本能的召唤。与生命下坠惯性的对抗，激发了她们沉睡很久的内在活力。

刚才讲的三部电影，都在讲奋斗的意义，无论这奋斗产没产生真正的现实意义。而这部电影则显然没有想好奋斗对于主人公到底意味着什么？它既希望这种奋斗是有用的，又想说这种奋斗即使没用，但它仍然对我们不可或缺，或才说奋斗的意义就在于奋斗本身。最后它还想说，不奋斗也没有关系。所以影片主人公最后回到自己家中，对着家里的小孩说“你不用成为特别的孩子”，这是她经历这一切后的体悟：原来接受自我的平庸也是可能的。

但不得不说，这几种价值观是无法兼顾甚至是互相抵消的。特别是影片最后主人公事实上的结局，证明了安于平庸的不可能，如果她真的选择了平庸，她也就丧失了生命，她也就没有了说这句话的机会。而影片显然是把它当成一句真诚的话来讲的，也是影片认为的价值观上的题眼，但这种处理更让她的话显得虚伪且经不住推敲。

这种想要表达出奋斗的多个层次的贪多求全，那种既想要励志又想要反励志的摇摆不定，让影片缺乏一个真正的表达核心。

也许是意识到了主人公内在能量不够的问题，所以影片给她设置了很多的情感关系，试图让这种情感动力更为扎实，但这种处理，却让整个的人物情感线索更为繁杂混沌。

比如设置死亡的威胁，主人公必须为她的生命而战。但她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厌世者，所以从那个鬼世界消失，其实对她而言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恐惧。

比如设置她为了友情而战。但友情对于她并不是稀缺品，从始至终都存在的死党，都证明了她情感上并不匮乏。所以友情，也无法成为真正赋予她人生意义的最关键元素。

比如还设置她为了亲情而战。但她对父亲的情感很复杂，她对于家庭有着一种愧疚，同时又有一种本能的抗拒甚至是隐晦恨意。从始至终，我们都不能感受到她不想离开她父母的执念。

最终，《诡才之道》女主角的奋斗，其实是个成份复杂的大杂烩。她既是为自己生命而战，为友情而战，为亲情而战，也是为自己一直被压抑的自尊和灵魂而战，为了现实的成功而战，为自己的生命意义而战。

当然不是说影片内核不能复杂，一个好的电影，它的内在都是复杂的，但这种复杂是一种清晰的复杂，是一种质感丰富的单纯，但这部电影的混杂，显然不是如此，而是影片主创无力厘清这其中的轻重缓急而呈现的混浊，是无法分辨这些情感的主次而强行使用加法后的杂乱。但这种处理，却让每一种情感的建构空间都变得更加狭窄，于是每一种情感都显得泛泛，最终呈现出一种廉价的面面俱到。

整部电影，最终呈现出的效果，就是创意层面的别致有趣，社会讽剌的辛辣精到，以及情感动力方面的散漫轻佻。

这无疑是有点可惜的，而这已不是编剧技术和导演手法所能弥补的问题，而是需要在更高层面的价值观建构的问题，而要达到这点，除了需要对于主题的清晰认知，还需要克服那种因不自信而做无谓加法的惯性，以及相信简单和透彻才是一部电影最高品质的坚定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