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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观书评,作者:刘晗,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古人婚姻讲究门当户对,男女双方家族的社会地位和经济状况不相上下,才适合谈婚论嫁。现代人则看二人的三观是否相投,细化到日常生活里无非是吃喝玩乐、柴米油盐。饮食观,空调观,消费观,看上去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搞不好鸡飞蛋打,一拍两散。所以说,幸福的婚姻应该是能吃得对味儿,空调度数合拍,玩得嗨聊得开。
《浮生六记》里,沈复与陈芸相伴23载,琴瑟和鸣、如影随形,年少时一见钟情,志趣相投,人生艰难时刻不弃不离,相互扶持。这对青梅竹马、神仙眷侣在平淡琐碎的生活里制造的甜蜜,羡煞旁人,就连一碗平平无奇的白粥里都盛满了烟火气和人情味。
缘起缘灭,一碗稀粥
陈芸,字淑珍,与沈复同岁,二人皆生于清乾隆二十八年(1763),生日一头一尾。陈芸是沈复舅家亲戚陈心馀的女儿,沈复称呼她“淑姐”。陈芸幼年丧父,家道中落,和母亲金氏、弟弟克昌相依为命。
她勤劳贤淑,靠一双手养活一家三口,做女红补贴家用,供弟弟上学。家境贫寒的她聪慧好学,幼年牙牙学语时,听一遍《琵琶行》就能一字不落地背诵下来,做工之余吟诗笔墨,可见其超强记忆、非凡才情。
沈复与陈芸是发小儿,还是远房亲戚,结为夫妻无疑亲上加亲。乾隆四十年(1775年)二人初次见面,沈复跟随母亲到舅母家串门,二人见面就有眼缘,互生好感。沈复见了陈芸所写的诗句“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被其才情吸引,笃定以后非淑姐不娶。
沈复年幼时,曾与金沙于家定过亲,但小姑娘8岁就夭折了。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社会,沈复与陈芸自由恋爱,母亲当即脱下金戒指定了娃娃亲,在婚姻包办的时代,可见其家庭之开明。
年尾正巧陈芸堂姐出嫁,又给二人制造了见面的机会。大喜日子,满屋来宾穿着亮眼,只有陈芸一身素衣,她脚上穿的自己手工绣制的鞋子吸引了沈复的注意,而真正让他见识陈芸上得厅堂、入得厨房的是送亲归家之后的意外惊喜。
当时已是半夜三更,一家人疲于赶路,饥肠辘辘。仆人送来枣脯给大伙充饥,沈复嫌甜食太腻,宁可空着肚子也不吃。陈芸看出了他的心思,偷偷扯了扯沈复的衣袖,带他到自己的房间,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热腾腾的粥还有佐餐小菜,白天婚宴上少不了大鱼大肉,消夜啜粥正合沈复之意。
谁料他刚要下筷,就被陈芸的堂兄玉衡“逮个正着”,打趣说方才自己要吃粥,找不来一碗,原来是妹子护食,私藏起来“另有其用”了。大伙听了哄然大笑,陈芸尴尬走开,沈复敢怒不敢言,一时无力反驳,匆匆告辞。他们当作是受了羞辱,若是现在年轻人见此状,估计会借外人的插科打诨,当着亲友秀恩爱吧。
李渔在《闲情偶寄》中写粥,“食之养人,全赖五谷”,五谷杂粮有着不可小觑的效用,古人把碳水看得很重要,最便捷的烹制方式莫过于煮粥。古来多少伤心事,富贵穷通一碗粥。在《浮生六记》中,“粥”贯穿了沈复与陈芸的感情线始末。自从“深夜藏粥”插曲之后,沈复和陈芸见面都会刻意避开彼此,小心翼翼维系着这份感情不被流言蜚语冲散。
沈复恐闲言碎语对陈芸不利,毕竟男未婚女未嫁,因此再见面已是5年后18岁成婚之时。新婚之夜,二人吃夜宵,沈复才发现陈芸食量很小,言谈间得知她多年前就吃素了。沈复盘算,那时的自己正被“痘症”,也就是天花折磨得死去活来。古代谈天花色变,无论皇亲国戚还是贫民百姓都对这个要命的病无可奈何。陈芸正是为他消灾祈福才开始吃素,沈复得知后,动容之情溢于言表。
一碗粥,沈复喝下去的是暖心,而它却像谶语一样左右着陈芸的余生。古代妇女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妇道人家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陈芸刚过门的时候,早早起身忙前忙后,唯恐在藏粥之后再留下懒惰之类的话柄,待人接物如履薄冰,足以见封建思想对其荼毒之深。
闲时与你立黄昏,灶前笑问粥可温。这回味无穷的场景本应在沈复的生活中一直延续下去,然而好景不长,卷三《坎坷记愁》里沈复遭遇的中年危机和卷一《闺房记乐》形成了鲜明的反差,陈芸在婆家受尽冤屈,“先起小人之议,渐招同室之讥”。女子无才便是德,陈芸和婆家的矛盾就是从她识文断字引起的。
婆婆让她代笔写信,却质疑家里的风言风语是她在信里表述不清造成的,这场信任危机搞得她在沈家里外不是人,为后来的家庭关系失和埋下了伏笔。陈芸自作主张为公公寻小妾引得婆婆不满,公公生病,家人指责罪在小妾,陈芸要把小妾送走反而得罪了公公……夫妇俩得罪了家人,两次被逐出家门,谁能想到临行之前,“将交五鼓,暖粥共啜之”,这一碗粥竟成了沈复、陈芸和儿女一家四口的散伙饭,这和曹雪芹晚年家境败落“举家食粥”有几分相似。
如陈芸感叹,“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传奇,可名《吃粥记》矣”。贫贱夫妻百事哀,《吃粥记》既是对夫妻生活的追思,亦是悲惨遭遇的先兆和预言。
陈芸拖着病体,儿子安置到亲戚家,女儿去做童养媳,夫妻俩走到穷途末路,不得不骨肉分离。一碗粥在沈复人生不同阶段和境遇吃出了别样滋味,年少时照见往昔的恩爱,人到中年又映出了阴阳两隔的命运,病入膏肓灯枯油尽,不禁令人唏嘘。
百搭茶水,自制小菜
陈芸喜欢用茶水泡饭。在中国人的饮食结构中,茶与饭的重量不相上下,所以才有“粗茶淡饭”“茶饭不思”的说法。陈芸茶粥的吃法可谓相得益彰,类似吃法记载于《晏子春秋》,“晏子相齐,衣十升之布,食脱粟之饭,炙三弋,五卵,茗菜而已”。贵族简约的茶膳搭配下沉到底层百姓中间,到了唐代,茶粥已经成为家常便饭,茶泡饭的风潮也传到日本并沿用至今。
《闲情记趣》写了陈芸用雨水泡荷花茶的情节:“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傍晚时分,将茶叶装在纱囊里,并置于花芯,是看中了荷花晨开夜合的感夜性,茶叶在夜间充分沾染了荷花的清香,待荷花绽放取出茶包,再用露水热冲之后,香味四溢。
陈芸在烹饪上颇有四两拨千斤的天赋,花费不多买来的瓜蔬鱼虾,端上桌来总有意外的惊喜。她喜欢吃芥卤腐乳,吴语俗称“臭腐乳”,也钟情于虾卤瓜,也叫“臭冬瓜”,这两样吃食闻起来臭,但吃起来鲜香。《随园食单》里提到“乳腐”,以苏州温将军庙前者为佳,黑色而味鲜。有干、湿二种,有虾子腐亦鲜,微嫌腥耳。这描述大致与陈芸所做的酱菜相接近。
南方有说法,“好看不过素打扮,好吃不过茶泡饭”,足以见出茶泡饭在南方人饮食结构中的分量。沈复的审美和口味正应了这句话,他喜欢清秀的女子,吃饭也偏爱清淡,所以说这两样臭烘烘的东西都入不了沈复的法眼。所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穿衣戴帽各有所好,同样的食物有人吃上一口就欲罢不能,有人则难以下咽。
人类学家西敏司(Sidney W. Mintz) 在《甜与权力——糖在近代历史上的地位》中提出“味”以类聚的观念,“当人们第一次发现别人吃着与自己完全不同的食物时,便会意识到食物和吃是特定习惯、口味以及深层感受的集中体现,并且食物令人们做出了自我界定,将自我和他人分别开来”。
味觉的偏好玄妙一言难尽,又不能强人所难。陈芸连哄带骗,沈复只好捂着鼻子吃下,初尝爽脆可口,再品有种难以言喻的美味,从此也跟着陈芸入坑了卤瓜捣烂拌臭腐乳的“双鲜酱”。
文饮武饮,别样风情
沈复向来有口福,居家有陈芸和邻居照应,外出时有朋友照应。出游前,陈芸提前为他打理酒食盒,盘缠不够,拔钗沽酒。他到岭南做生意,陈芸为其整理行李,也会带上家乡的苏酒、醉蟹。沈复和吴云客、王星澜几位好友出游,一路有酒喝,有素面吃,到了无隐禅院,院里看门的少年还特地为他熬粥充饥。
夫妇二人婚后迁居至仓米巷,取相敬如宾之意,为卧室题名“宾香阁”,虽然后院略显荒凉,远不如沧浪亭的风景,好在附近有菜园、池塘,闲时种菜钓鱼,登山观霞吟诗,不亦乐乎。“月印池中,虫声四起,设竹榻于篱下,老妪报酒温饭熟,遂就月光对酌,微醺而饭。”月映池中,虫声四起,夫妇俩把竹榻搬到篱笆墙下,邻居老妇酒温饭熟,沈复和陈芸邀月畅饮,饮到微醺才动筷。
沈复本以为这样粗茶淡饭、怡然自得的好日子能一直过下去,夫妇俩写写画画,刺绣做工,换了银钱,以备诗酒之需,没必要远游他乡为生计奔波。谁料人生莫测,陈芸去世回魂之日,沈复在家中摆上酒肴,等着他的是浪迹天涯。
《闲情偶寄》里有“果者酒之仇,茶者酒之敌,嗜酒之人,必不嗜茶与果”的说法,沈复不爱甜口,平日饭食偏素,但是在饮品上没有忌口,他爱交友好热闹,茶浓酒酣才是人生惬意之时。他走南闯北,到哪里都有人为他做饭,可见他的好人缘。
如果说“粥”将其审美经验回溯至“过去时”,“酒”搭建起了当下情感的“场”。所谓“一人得神,二人得趣,三人得味”,沈复与妻、与友、与景对酌,于楼阁、于游船、于居所品茗,个中滋味唯有自知:他从锡山华氏家去江阴找姐夫要账,春寒料峭,路上不得不喝酒御寒,酒是他的热身神器;以酒会友则本着“每夜必酌,每酌必令”,和朋友在来鹤庵小聚,席上荤素小菜,黄酒白酒备齐,行“折桂催花”的酒令,折一枝桂花,击鼓传花,鼓停时花在谁手里谁就饮,接着每人行酒令,以诗文典故作为隐喻,让对方猜是何物,对方也要以文辞相对,猜错者罚酒。
姑苏城八月十八日石湖行春桥下有看月胜会,人头攒动夜夜笙歌,大多是借着赏月之命招妓喝花酒,鲜有像沈复一行这样游赏吟诗或聚会清谈的文人墨客。
25岁那年,他得到了一个差事,前往安徽绩溪克明府,也就是今天的宣城绩溪县当差,盐商程虚谷宴请一行人到离城不远的寺院聚餐,客人随手给了小和尚4个肉包子。沈复再邀同事去庙里故地重游,老和尚问他,不知小徒弟上次吃了什么,腹泻不止。
沈复才恍然大悟,原来吃惯了素斋的肚子受不了肉食的刺激,因而发此感慨:“作和尚者,必居此等僻地,终身不见不闻,或可修真养静。若吾乡之虎丘山,终日目所见者妖童艳妓,耳所听者弦索笙歌,鼻所闻者佳肴美酒,安得身如枯木、心如死灰哉!”
审美经验向来与感官经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味”在中国古典美学范畴中有着深远的内涵,老子有言:“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以无为的态度有所作为,以平和的方式去做事,把恬淡无味视为一种滋味。正如久居寺院的小和尚吃不了荤,向往自由的沈复受不了官场的尔虞我诈。
沈复虽不好食荤,但他好对饮,与其说他爱喝酒,不如说他是借着酒劲儿猜拳行令,同席围观热闹助兴,多少能冲淡平凡日子的悲愁。沈复家姐大婚当日,他与伴娘“拇战”,划拳赌酒。玩法简单刺激,两人相对出手,各猜其所伸手指之数,以分胜负。结果沈复屡战屡败,大醉而卧。可见这位女子在猜拳上颇有一套,眼明手快脑子活,把他这个酒徒都灌晕了。
酒是沈复的社交利器,相逢离别,得意和忧愁全都在一杯酒里。文人有文人的饮法,诗情画意;底层有底层的喝法,豪爽痛快。酒是文饮还是武饮,各有各的范儿,全看沈复遇上哪种人。
钱师竹病故,沈复奉父亲之命前往吴江吊唁,陈芸和他一同前往,回程的船上和船家女素云再次相遇,之前二人有过一杯酒的交情,再次见面怎能放他一马!沈复嗜酒成性,可见陈芸宽宏大量。三人一路说说笑笑,以射覆为酒令助兴。素云酒量豪放,一饮而尽,喝尽兴了,便拿象牙筷子边敲小碟边唱歌。
与女子喝酒唱跳说笑,和壮汉喝则要豪横得多。沈复和夏揖山同去东海永泰沙,也就是现在的崇明岛收账,当地人烟稀少,丁氏和手下豪爽好客,不拘礼节。杀猪作菜肴,把所有的酒都搬出来喝。行酒令只会划拳,不会吟诵诗文,唱歌则是号叫,不讲究音律节奏。酒酣耳热时,便指挥工人们挥拳摔跤作乐。
沈复有酒,换来了朋友和过客的故事无数。嘉庆甲子春(1804年),沈复本想离家出走归隐深山,夏揖山看不下了,劝他留步,毕竟老母亲和小儿子还需要他照顾,邀请他住在禅寺,经常带着酒菜瓜果找他喝酒。
夏揖山问他一个人住在庙里,夜深未眠时害不害怕,沈复说:“仆一生坦直,胸无秽念,何怖之有?”妻子、父亲前后过世,女儿去做童养媳,眼看着一家子人就这么走散了,要是心不大,真的活不下去。爱恨、是非、对错、恩怨、情仇,再怎么追究还是看不透,不如心无挂碍,享受人间最后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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