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养师成了食品巨头的“狗腿子”？

“XX网红营养师推荐的补剂真的有效吗？”朋友在聚会时悄悄问我。

作为一名美国注册营养师，我早已习惯充当朋友们营养知识的“最后一道防线”——当大流量博主的推荐夹杂着广告，人们需要一个中立的声音来鉴别科学与营销的界限。

朋友的担忧不无道理。2023年，独立新闻机构The Examination与华盛顿邮报联合发文，指控营养师是食品巨头的“狗腿子”（原文标题The food industry pays'influencer’dietitians to shape your eating habits，“食品企业买通网红营养师，操控你的饮食习惯”，以下简称“企业买通营养师”）。

报道中披露，我的同行——北美的网红注册营养师们——不仅在视频中植入各类软广，甚至连他们所说的看似中立客观的营养学知识，也可能是被包装过的商业宣传。而他们则可以通过一个合作视频拿到少则几千，多则数万美金的酬劳。

●The Examination口号为“无畏记者，为更健康的世界努力”。“企业买通营养师”一文发表在其食品巨头（Big Food）板块。

这篇爆炸性的新闻让全球最大的营养师协会，美国营养与饮食学会（Academy of Nutrition and Dietetics，以下简称AND）主席紧急发布了公关小作文，提前两天给包括我在内的超11万注册营养师群发邮件。

但我当时竟有一丝欣慰，心想，终于有人揭露这头”房间里的大象”了。

●美国营养师协会AND的群发邮件内容截图。

吃糖还是代糖，应该听谁的？

“企业买通营养师”一文首先聚焦代糖“阿斯巴甜”致癌的争议。阿斯巴甜作为一种人工甜味剂，被广泛添加进食品中，其常见的用途之一，就是在各种无糖饮料中用来代替天然糖。

2023年5月，世界卫生组织WHO在发布的指南中指出：人工甜味剂不利于减重，甚至有致癌风险。饮料巨擘闻此，秘密砸金开始动摇舆论，标签“阿斯巴甜安全性”（#safetyofaspartame）一夜间涌入了健康博主的主页。于是，Instagram和TikTok上就出现了这样的内容：

坐拥220万粉丝的注册营养师Steph Grasso在TikTok上称，WHO关于人工甜味剂的警告是基于“低质量科学”的“吸引眼球的噱头”；

另一位营养师Cara Harbstreet则在Instagram上安抚她的粉丝，不要担心关于阿斯巴甜的“恐吓性标题”，因为“证据并未表明存在需要担忧的理由”；

专注于糖尿病护理的营养师Mary Ellen Phipps一边喝着一杯汽水，一边告诉她的Instagram观众，人工甜味剂可以“满足对甜味的渴望”，而不会影响血糖或胰岛素水平。

文章发现，包括以上几位网红营养师在内，至少有10位粉丝过万的营养师大V给阿斯巴甜背书，但他们只字未提自己拿了美国饮料协会（American Beverage Association）的钱。这家行业协会代表可口可乐、百事等大饮料公司，不仅是这场营销的幕后推手，还专门替这些巨头游说。背后的金钱交易不禁让人质疑：营养师的专业性是否已经被资本侵蚀？

●被披露存在不透明商业合作的营养师的tiktok视频截图。图源：The Examination

同时，糖业企业也盯上了网红营养师——不同的是，它们站在人工甜味剂的对立面。传统糖业希望营养师能够在控糖的声浪中为天然糖“洗白”，因此我们看到“企业买通营养师”一文披露：

一位营养师一边吃冰淇淋一边说“拒绝吃含糖食品只会让你的渴望更加强烈”；另一位合作推广的营养师手拿甜甜圈，笑称减糖的“最佳”方式是“用刀切，用手掰，甚至用牙咬”。这两则视频都由”加拿大糖业协会”赞助，但原帖却未标注。

膳食补充剂：接软广违规

膳食补充剂是网红营养师们接商务的另一个重灾区。“企业买通营养师”一文中调查发现，很多网红营养师背书的是缺乏充足科学证据的产品，比如声称可以帮助身体排毒的“排毒茶”，号称能够提升“线粒体健康”的胶囊。

这并不意外，但仍让我痛心。

我认为，一个具备科学素养的营养师，对待膳食补充剂应当持保守态度。原因有二：1. 有太多有利益冲突、样本量不足、个体差异大、实验设计存在漏洞的期刊论文，而一些膳食补充剂的科学依据就来源于此；

2. 营养师们深知，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Food and Drug Administration，FDA）对膳食补充剂的监管几乎形同虚设。在科学证据匮乏且产品质量存疑的情况下，怂恿消费者花钱购买可能有害的“安慰剂”，不仅违背我的职业良知，更玷污了我作为注册营养师的专业操守与责任感。

但是这些营养师仍然选择了出镜代言。有些人会认为，营养师选择和谁合作是他们的自由，谁都要吃饭的。但这些不只是广告，而且还是不标明商业合作的“软广”。

事实上，无论是科普还是带货，只要未披露赞助来源，就已经违反了相关法规和职业道德规范。

先说法规问题。根据美国联邦贸易委员会（Federal Trade Commission，FTC）的规定，这些网红营养师应当披露利益关系，包括必须明确说明谁为他们的推广内容支付费用，故意不标注属于刻意隐瞒“未披露的实质性关联”（unexpected material connection）。

再说职业道德问题。他们未遵循由美国营养师协会制定的一项职业道德准则：注册营养师需如实披露潜在的利益冲突，并禁止接受可能实际影响或表面上可能影响其专业判断的礼物或服务。

“企业”向粉丝发布付费内容的33位网红营养师中，仅有17位从未明确披露其赞助关系，两位营养师视频的文字描述中附带了说明。但有时，即使有标注，也难以提醒普通消费者：谁能在捕捉到文案里一行小字时，随即联想到饮料巨擘赞助，进而立刻质疑营养师的立场和专业性呢？

●Tiktok网红披露接受企业赞助的例子。你能一眼找到赞助信息在哪里吗？在左下角的小字paid partnership（付费合作伙伴）。图源：The Examination

在“企业买通营养师”发布后，很多美国读者惊掉了下巴，觉得自己蒙在鼓里，被这些伪科普耍了，感到很愤怒。一位网红在阅读文章后，在自己抖音视频里感慨道：

我以前从未想过，在看这些营养师的内容时，还需要反复琢磨、反复确认，在心里问自己：“他们是不是被某些人付费，才推这些内容？”在TikTok上，你必须格外警觉。这里的水实在是太深了！

正是担心这类透露信任危机的评价，我在读文章时觉得啪啪打脸，有种“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的怒气：一小部分人明晃晃地违反职业道德和法规，却必将使公众对我们营养师的专业性和独立性产生怀疑，从而波及整个职业群体的公信力。

这也让我感慨，当我们通过科普，试图消除消费者的营养误区时，最大的障碍却是自己的同行——他们与企业暗中合作，把商业宣传伪装成专业建议，这只会加深消费者的困惑。

隐蔽的食物权利，营养师协会的赞助争议

尽管消费者看过文章大呼“上当”，AND作为行业协会的态度却是：别听、别看、别信。

协会本身也和食品行业交往甚密。“企业买通营养师”一文中披露，AND的主要赞助商是美国饮料协会和供应饮食原料的泰莱集团。

俗话说得好，“拿人手软，吃人嘴短”。在“企业买通营养师”一文即将上架前，AND群发的回应邮件誓言捍卫注册营养师的职业操守，声称虽无法监管个人社交媒体，但会调查并处理违规行为。在关键的赞助问题上，AND声称其企业赞助审核严格透明，仅占收入的7%，然而，对食品企业影响行业话语权的质疑，邮件却避而不答。

●在声明中，AND主席强调的关键信息还包括：大多数AND营养师会员从事临床工作，少部分涉及咨询或社交媒体；所有注册营养师须遵守职业道德准则，并遵循美国联邦贸易委员会FTC指南等。

但AND的声明并不能撇清和企业的联系。2022年，五名来自英国、美国、爱尔兰的营养学者曾撰文，揭示AND与企业的各类密切合作，包括将基金投入雀巢、百事可乐和多家制药公司的股票；接受企业捐款；允许董事会成员为与AND使命冲突的公司工作或提供咨询；在董事会内部修改政策，以迎合行业需求；允许企业资金影响协会会员的研究方向；发布有利于企业的立场声明等。

这些发现与AND声称的“企业赞助审核严格透明”形成了强烈反差，揭示了企业不仅通过资金支持，还在政策、治理和研究方向上深度影响营养学协会。

著有《食物政治》（Food Politics）的纽约大学营养学教授Marion Nestle在“企业买通营养师”一文发出后，针对AND模棱两可的立场锐评：

你可能会认为，这样令人尴尬的揭露会促使AND针对与食品公司的利益冲突制定明确的政策。但可惜事与愿违。相反，主席发表了一份声明，不是直面问题，而是对报道此事的记者进行攻击……换句话说，AND采取的策略无非就是：推卸责任（take no responsibility）、发起攻击（attack）、否认事实（deny）。

The Examination并不是第一位吹哨人，营养师内部也有不少前辈对AND与食品饮料巨头们的关系深感不安。早在2013年，十多名反对AND的注册营养师愤而行动，成立了名为“营养师职业诚信联盟”（Dietitians For Professional Integrity）的组织。

然而，从行业内部发起的改革步履维艰。2013年，该组织曾发起过一份切断AND与垃圾食品公司的商业合作的请愿书，获超两万签名。他们指出，可口可乐、麦当劳、百事可乐和好时（Hershey’s）等企业不仅资助营养学会议，影响公共健康政策，而且为营养师提供“继续教育”课程，告诉营养师“苏打水被不公平地诋毁，含糖谷物是儿童开始一天的健康方式”。但这一联盟最终还是在2018年悄然解散，这一拳好像打在了棉花上。

但是，值得庆幸的是，讨论营养师与食品巨头利益问题的声量依然不减。

在哥伦比亚大学读硕期间，犹记得教授专门腾了一节课让我们讨论赞助商的问题，要求我们通过阅读材料，对比不同营养协会的赞助政策，评价公开透明度。当时的我觉得这是空穴来风，不懂为什么要花笔墨在这个不痛不痒的问题上，但在无意中，一颗关注食物权利的种子已在未来的营养师们心中悄然埋下。

如今回看，颇有深意。

不被商业利益左右的营养声音我们如何捍卫？

在2023年发文之后，The Examination持续关注食品巨头，开放通道向公众收集网红营养师与食品巨头秘密合作的证据。

●The Examination后续发布的公开倡议：帮助我们报道社交媒体上的营养学网红。图源：The Examination

一年多之后，再读这篇新闻，少了些情绪波动，多了些对新闻人的敬佩之情。然而，只靠记者揭露是不够的，要想解决营养师和食品巨头的利益勾连，需要多方努力。

正如Marion Nestle所呼吁：“营养建议不应被商业利益左右！”对此，我深以为然。

我认为，营养师不应该仅限于提供营养建议。主动推动舆论，帮助公众认识到食品巨头对于种种营养话语的塑造，也是每一位营养师不可推卸的责任。毕竟，我们的食物选择从来不只是个人偏好，同时也是权力、资本与科学互动影响之下的产物。

发声，是推动改变的第一步。

以下是我眼中主要利益相关方的改进方向和潜在阻力：

糖与补剂，注册营养师怎么看？

应不应该控糖？到底是吃天然糖，还是选择含有代糖的无糖食品？这也是我经常被问到的问题。

专注儿童健康的美国注册营养师江浅之博士明确反对赞助贴中对糖过于宽容的态度。她指出，家长“不需要每一顿饭都（让孩子）吃到100分”，但应“营造一个健康的饮食环境，始终如一地提供健康选项”。

在她家中，糖果不是禁品，但会一直有新鲜蔬果、低钠简单成分的饼干，以及低添加糖的能量棒等可供选择。她强调，通过这样的方式，可以让孩子将糖和甜点视为食物的一部分，而非特殊奖励或禁忌，避免因过度宽容或严格限制而形成扭曲的食物关系。

其实，无论是孩子还是成人，与其纠结于“好食物”“坏食物”的标签，不如专注于营造均衡的饮食环境，让食物自然融入生活。去果园摘苹果，在家自己制作饼干，体验真实食物的变化与创造，都更能让人获得健康的饮食心态。

在对待膳食补充剂的整体态度上，我认为应该遵循食物优先（Food First）原则，即优先通过均衡饮食获取营养，而非依赖额外补充剂。这是因为食物不仅可以提供全面的营养素，还能支持肠道菌群的健康，而单一补充剂往往无法替代这一作用。

参考资料

1.Chavkin S，Gilbert C，O’Connor A.The food industry pays’influencer’dietitians to shape your eating habits|The Examination.[见引于2024年12月30日];载于:https://www.theexamination.org/articles/the-food-industry-pays-influencer-dietitians-to-shape-your-eating-habits

2.Ni J.WHO advises not to use non-sugar sweeteners for weight control in newly released guideline[网际网络].[见引于2025年1月1日].载于:https://www.who.int/news/item/15-05-2023-who-advises-not-to-use-non-sugar-sweeteners-for-weight-control-in-newly-released-guideline

3.FTC’s Endorsement Guides:What People Are Asking[网际网络].Federal Trade Commission.2017[见引于2025年1月5日].载于:https://www.ftc.gov/business-guidance/resources/ftcs-endorsement-guides-what-people-are-asking

4.can you trust tiktok dieticians?[网际网络].[见引于2025年1月5日].载于:https://www.tiktok.com/@prettycritical/video/7278702395264077098

5.八九不离食.Vol.11保健品(下)|不同年龄阶段，营养师推荐什么补剂？[音质已改良✔️][网际网络].[见引于2025年1月5日].载于:https://eatoclock.fireside.fm/24

6.Nestle M.Food companies pay dietitian-influencers to hawk their products[网际网络].Food Politics by Marion Nestle.2023[见引于2024年12月31日].载于:https://www.foodpolitics.com/2023/09/food-companies-pay-dietitian-influencers-to-hawk-their-products/

7.Simon M.And Now a Word From Our Sponsors:Are America’s Nutrition Professionals in the Pocket of Big Food?[网际网络].Eat Drink Politics;2013.载于:https://www.eatdrinkpolitics.com/wp-content/uploads/AND_Corporate_Sponsorship_Report.pdf

8.Carriedo A，Pinsky I，Crosbie E，Ruskin G，Mialon M.The corporate capture of the nutrition profession in the USA:the case of the Academy of Nutrition and Dietetics.Public Health Nutr.25(12):3568–82.

9.Bellatti A.The Academy of Nutrition and Dietetics，corporate sponsorship and the alternative:dietitians for professional integrity.Br J Sports Med.2019年8月1日;53(16):986–986.

10.Chavkin S，Tsui A，Gilbert C，O’Connor A.Big Food and dietitians push‘anti-diet’advice，despite rising obesity.[见引于2025年1月5日];载于:https://www.theexamination.org/articles/as-obesity-rises-big-food-and-dietitians-push-anti-diet-advice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食通社Foodthink （ID：foodthinkchina），作者：郑璐悦（美国注册营养师，美国新罕布什尔大学营养科学博士生，播客@八九不离食、@悦食谈），编辑：王昊，制图：Z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