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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公路商店(ID:zailushangzazhi),作者:小饼干,头图来自《生活大爆炸》
中学看情景喜剧,每当一集完结,镜头切到现场观众,难免好奇:这帮人到底是谁,笑起来动静大到能把我脑浆子都给震匀了。
我同桌说我没文化真可怕,那些都是机器人的假笑。那这些机器人已经违背了科幻作家阿西莫夫提出的机器人三原则的第一条:“不得伤害人类”,因为他们(它们?)已经伤害到我了。
春节期间看剧杀时间,持更的剧集看完了,躺在网盘底的名为“生活大爆炸”的文件夹,令我油然而生一股乡愁。一集刚开始没多久,不请自来的上小学的外甥问我:
“怎么有这么多哈哈哈哈?”
我花了两分钟才顿悟:习不习惯BGM里有不见其人只闻其声的狂笑,足以作为代沟的标志,其地位相当于暑假看没看过湖南卫视重播的还珠格格。
我女儿们从没看过带罐头笑声的剧,我就给她们放了一部。她们每次听到看不见的人咋呼,都无语凝噎。
由于脑沟回里已经留存了关于过时喜剧的肌肉记忆,我不禁脑补,和外甥的这段对话要是出现在喜剧的剧本里,后面应该紧跟着一行“提示笑声”(cue laugh track),或是“罐头笑声渐强”(laugh track instensifies)。
然而新一个十年的现实是,阴魂不散的大笑已经从热播美剧的宇宙里彻底消失。
要说罐头笑声是我们这一代的集体回忆,那这回忆真的称不上美好。
且不说它有厌女嫌疑。每次打头的一定是男的,收尾的也是卡了痰一样的男人笑,会令我仿佛置身啤酒肚中年男人之间,唤醒我参加社交应酬酒局的PTSD。
聚精会神才能听出中间有几下女声,低频、浑厚、和男声区别不大,能让人同时联想到领导夫人和戴红袖箍的大妈。
以上都不算罐头笑声的原罪,最闹心的是它那份见缝插针的螺丝钉精神。音轨里频繁回响的那个男的笑得最积极,你都怕他一集下来得犯哮喘。
“大多数时候我只能会心一笑,他们却乐得开花,其恼人程度不亚于脱口秀综艺字幕后期给加的‘爆梗’,俩大字往我脸上糊。”
“更欠的是,一有人接吻,他们就要‘哦——’。跟婚礼上的宾客似的,看新郎新娘亲嘴儿比自己家抱孙子了都高兴。拜托,当事人都住一块儿三年了!”
“他们太能笑了,显得我就像个反社会。我也的确想冲进片场狙击了他们。”
就算它烦人,使用罐头笑声也是那个时代美剧的标准操作,好比味精之于奶奶做的家常菜。
70年代剧集《陆军野战医院》的主创Larry Gelbart曾向电视台要求全片禁用罐头笑声,毕竟剧集的背景是朝鲜战争,“战场上有观众本来就够扯,更扯的是观众在枪林弹雨中还能笑”。他最后也只争取到在大兵做手术的戏里,不会炸出一声“哈哈哈”,响亮到足够把大夫的手术刀都震歪。
千禧年之前,哪怕你做的剧就是一坨屎,只要表现一些对罐头笑声的欲迎还拒,你就能展现出一个电视人对自我的坚守,为自己加持堂吉柯德式的光环,因为你自觉站在了多数的对立面。
到了两千年后,《生活大爆炸》开播,世界观众都见识到了罐头笑声实用艺术的集大成者:即使是简单的极客们打牌的场景,他们每出一张牌,观众都可以快乐到休克。
本来想传一段视频但视频没能过审,原因未知。建议都去看看这段,这绝对是罐头笑声的高光时刻。
Reddit网友们经过严肃讨论一致认为,想让自杀率降至历史新低,只需要告诉每个人,你死后你的笑声会被加入《大爆炸》的背景音。
然而《大爆炸》之后,罐头笑声戛然而止,衍生剧《少年谢尔顿》里听不到一声无脸人的笑。《大爆炸》后就是罐头笑声的冰川时代,这还只是冰山一角。
2020年的艾美奖获奖剧,没有一部使用了罐头笑声——它已经彻底从电视剧业的聚光灯下撤出。当下罐头笑声只缩在两个角落里:要么是只有红脖子白人大爷在看的CBS等老牌电视台,要么是Netflix上的经典回放。
2021年漫威出品的《旺达幻视》成了这一规律中唯一的例外,但它也是为了复刻五十年代的氛围才用上了。仅仅一个细节就可以让你感知这部剧的设定有多古早:依据1930年生效的海斯法典,出现在荧幕上的夫妇必须分床睡,想亲热得先把两张床推到一起。
曾经病毒一样蔓延整个喜剧世界的罐头笑声,成了怀旧的代名词,被锁在了旧时光的结界里。
《旺达幻视》剧照
像我这样吐槽罐头笑声,都变成了在重复显而易见的陈腔滥调,就像在一本正经地论述我妈是女的。我们都要忘了,电视人最初引入罐头笑声时温柔的小心思:
当观看喜剧的场景从剧场搬到了家里,陪伴你的从一屋子人减少到话不投机的家人,甚至没有家人只有可乐薯片,电视人只想让你不那么孤独。
拍摄片场被安插进了现场观众,他们的任务就是笑。据说有些剧集每集开拍前,工作人员都要给现场观众培训该怎样笑,还要在拍摄间隙放音乐,好保持他们情绪的高涨,就差每人发一粒神奇小药丸了。
我也不觉得好笑,先笑了再说!
但是实践起来,现场观众有时笑得不够爽朗,有时又笑得刹不住车——机械时代,创作者不该依赖人类,于是“笑盒子”应运而生。
“笑盒子”上面每个键都能发出不同的笑:从大烟鬼咽炎患者,到雌性激素减退的更年期主妇,再到终于吃上开心乐园餐的熊孩子……一起按下来,普天同庆。
公路编辑曾经称德云社为笑声的DJ,现在看来,操控这盒子的才是字面意义上给你做了场笑的remix。
有关罐头笑声为何消失,人们依据对时代精神的观察作出了各自的解读。有人说是观众整体的认知水平提升了,需要的不再是耍贫嘴的笑话,而是更复杂的戏剧冲突引发的喜剧感。还有人说:“这是美国精神的体现:罐头笑声就是在指使你,喂这儿该笑了,而我们骨子里热爱独立与自由。”
然而历史往往打人脸,连受《独立宣言》熏陶的美国人也一度抗拒不了和别人一起傻乐。直到最近Youtube上有人将经典剧集中的罐头笑声抹去做成了“净版”,人们才意识到《破产姐妹》离开屁股和胸就抖不动包袱,《老友记》里没了笑来化解,Ross就像个犯罪边缘的变态。
“而我当年居然就这么看下去了还心里美滋滋的,除去收到喜欢的男生发来的互联网陈年meme,我不记得自己有这么缺心眼儿过。”
马克思主义认为人是社会动物,而美国人是人。在陌生人的大笑的围攻下,谁都是巴甫洛夫的狗。
我们还不是一样?想想过去,《家有儿女》都看到第三遍了,也能拿来打发时间;当冯巩说“我想死你们啦”,还没开始叛逆的我们,甚至可以陪爷爷干笑两下。
过去就像一场永不落幕的情景喜剧,没有大起大落,没有对生活的质疑,其乐融融得不太真实。
直到现在,我们才开始受不了短视频里配的笑声,那声音模拟的不知道是笑还是哮喘,让每场高铁之旅都宛如有一千个壶在烧开水的地狱。
不过每个时代都有属于那个时代的“喜感气氛组”——否则你为什么舍不得关掉满屏2333的弹幕,还有在转发搞笑图片时,面无表情地打出那个“笑到飙泪”的表情?
罐头笑声的潜台词是“快给我笑”,弹幕和表情包的潜台词是:躺下来,让我挠挠你胳肢窝吧,兄弟。霸道消减,主旨不变。
恰克·帕拉尼克说过:“罐头笑声大多是50年代录制的,相当于你现在听见的哈哈哈都来自死人。” 是不是来自死人尚不明确,明确的是罐头笑声已经RIP过一次,而当新冠疫情把所有人关在了各自生活的牢笼里,又有声音呼吁起让罐头笑声诈尸还魂。
每个时代都有人需要点未经审视的通哈膨胀。更何况生活苦闷,他人肉身的陪伴遥遥无期。
还得提一句,想要罐头笑声发挥奇效,得插入在本不该插入的地方:比如美国总统辩论,还有比如一地鸡毛的生活本身。
这些场合有个共同特点:你本不该笑,或根本笑不出来。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公路商店(ID:zailushangzazhi),作者:小饼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