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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高速运转,女性投身其中。“她们”自我意识的觉醒已成影响社会的重要力量。
虎嗅将目光投向那些富于独立、进取精神的新一代女性,她们来自文化、科技、商业领域,在与世界的互动中,完成对自我持续的建构与重构。
56岁的女性能做些什么?常规答案可能是带孙子、孙女;洗衣做饭;闲时跳广场舞。但苏敏给出了完全不同的回答。她前半生唯一的主题就是忍耐,忍到女儿长大、又忍到女儿嫁人、最后忍到孙子上了幼儿园。在“履行完全部母职之后”,苏敏决定独自上路,她把过往的乌云,远远甩在身后。
虎嗅年轻组作品
作者 | 常芳菲
56岁苏敏的一天是这样开始的:伴随着博鳌的海浪声醒来,打开车顶高75厘米的帐篷,就能看到阳光照在银白色沙滩上。在镜头里她笑了,“朋友们,你们知道海景房是什么样吗?就是我现在住的这样。”
最近,她接到了一支广告,在广告中,她和明星、作家、时尚博主同时出现,像此前30年家庭生活中无数次上演的那样,她手里握着一只蒸汽熨斗。但一切分明都不同了。同样对着镜头,苏敏说:“我叠过73219件衣服,这一次,只为自己收拾行囊”。
而接下来的行程是她是前半生从未出现过的内容:看广告场地、拍摄、直播、接受媒体采访、在央视演播厅里对着主持人董卿朗诵一首她很喜欢的诗人海子的诗——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大众好奇的目光没有带来丝毫不适。因为对她来说,这种善意的目光本身就足够珍贵。
“从来没有这么多人关注我,也从来没有这么多人想听我说话。如果我的故事能给别人带来一些启发和力量,就太好了。”
而就在5个月之前,她独自开着一辆白色Polo,离开了“家”。
和家一起被她暂时抛在身后的是妻子、母亲、外祖母的身份。它们大部分时间意味着忍耐和付出。
漫长的30年婚姻里,她从没感受过爱,甚至连温暖都是奢侈品。面对苏敏,丈夫永远冷漠、挑剔、猜疑。在丈夫看来,就连她照顾外孙,可能都暗藏着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觉得我替女儿照顾两个外孙肯定是心里有什么别的想法。你说我能有什么想法?”她解释的语速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高,直到打断我的追问。“好了好了,不要再问了。一想起这些事我心里就难受。”
这是苏敏努力逃离的前半生。
而对一个母亲来说,永远有不能离婚的理由,自己的感受永远要放在孩子后面:要抚养女儿、照顾女儿婆家的感受、要照顾女儿的孩子。妻子、母亲、外祖母这些层层叠叠的身份和背后的责任,把苏敏牢牢钉在忍耐和奉献的位置上。
所以,这并不仅是中年人发挥余热,在自驾游的路上收获陌生人善意的故事。这更是一个56岁女性的自救。“我是在逃命。”苏敏这样说。
可能更沉重的部分是,旅途总有终点,苏敏最终是不是还要回到那个无爱的婚姻里。但她似乎毫不担心。
“我没有计划,也不知道下一站去哪里、还要走多久。但我只有真的累了才会回去。现在我很开心,离累,还远得很。”她笑着说。
以下内容为苏敏自述。
我从来没有做过旅行计划,攻略我都很少看。我是完全随心所欲的人。
我在海南已经停了两个月,主要是因为装备有限。哪怕在这边,有时候冬天夜里的车顶帐篷也很冷。等到开春了,我可能会慢慢往北去,具体去哪个城市,其实我都还没有想好。
一路上都很顺利,唯一一次遇到比较惊险的情况是在云南。
对自驾游来说,满足条件的露营地很少。我不可能随便停路边。第一是不安全,第二影响生活。我需要找有水、方便做饭和洗衣服的地方,同时旁边要有洗手间。这就意味着露营地要不就是景区门口,要不就是规范的房车营地。
那次,我一个人从昭通去昆明。从下午四点找到晚上七点半,都没有找到合适的营地。打开地图显示山里有一个生态房车营地,可以搭帐篷、做饭、有卫生间。我就立刻开车去找。
晚上八点,我进了盘山公路。我立刻觉得整座山好静,来来往往的路上人和车都没有。半个小时之后,导航对我说:目的地到了,在您右侧。
我往右一看,哪有什么生态营地。地上除了有几个水坑、两三把野草,什么都没有。深山里更安静,普通的村子都会有狗叫,但山里静得连一声狗叫都听不到。
左手边两栋房子,门虚掩着,我喊了几声“有没有人?”,没有人回答我。可推开房门,灯竟然是亮着的,地上只有几把椅子、一张桌子。
我当时非常害怕,立刻退出来。打开手机,山里一丁点信号都没有。我没法导航,只能完全顺着记忆中的路走。开车走了40分钟,才看到大一点的村子,手机重新有信号。等我重新找到服务区,已经夜里十一点多了。
我手机里紧急联系人是我女儿的手机号码,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让她担心。好在这次有惊无险。
整个旅行我最高兴的是认识了很多朋友。印象最深的也是云南的车友。
那时候我在成都,看到有露营的团队在做房车云南行的活动。自驾游最难的是找露营地,所以最开始我的目的是向他们咨询找寻露营地的方法和经验。第二,拍视频也需要介绍一些房车。所以我就去见了建设人、看房车展。
慢慢熟起来之后,就决定一起旅行。11月初,我们团队里有两个七十多岁的老大哥,还有两个五六十岁的老大姐。大家在昆明碰头,去了腾冲、香格里拉、昭通,全程一起旅行了十多天。
他们在路上全部都很照顾我。
有时候下雨刮风、天气不好,我在车外面做饭不方便。他们就喊我去房车上吃饭;如果晚上到了露营地或者要在晚上要在路边休息,他们就让我把车停到中间,他们分别停两边,其一是这样我比较安全,第二我有什么事情他们都能过来帮忙。
我从小到大都没有被人这样照顾、关心过。因为他们(这些车友),我才第一次觉得世界原来这么美好。
我从小就习惯照顾别人。
我出生在援藏家庭。母亲身体不好,一年到头待在医院的时间就有6个月,我爸爸既要上班赚钱,还得抽出时间去医院照顾她。家里肯定没有人管。那照顾三个弟弟、做饭、洗衣服的责任肯定都要落在我肩上。
我从没觉得照顾他们有什么问题。“家里老大照顾弟弟妹妹”每个家庭都是这样,天经地义。
后来,寄宿初中管得很严,每个礼拜只有一天假期。有时候打扫班级卫生时间太长,错过了校车的时间,我就只能自己走回家。
学校和我家隔着三四十里的山路——全程要翻过两座山,山中间还有一个公墓。因为往返实在太远,我父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接我,每次都只能我一个人走。
那时候我才13岁,每次要穿过公墓就特别害怕。每次要走进公墓之前,我就站在原地,等听到远处有大货车的声音,我就听着货车的引擎声飞快跑过公墓。只有那一瞬间,我觉得不害怕。
西藏的平均海拔是3800米。我每次跑步都觉得心脏要从嘴里跳出来,可全程我都不敢停下来。直到跑过公墓这一段,我才敢弯腰、蹲在路边休息。
那时候我就在想:要是我会开车就好了,那每个礼拜休息,我可以把所有小朋友都一起拉回家。
读到高三,我不想考大学,想读个中专在本地找个工作。可我父母、老师都不同意,觉得我成绩这么好应该参加高考。
但就在高考前半年,父母因为工作调动要提前离开西藏,整个家里就剩我一个人。我就特别孤独、无助。别人家的孩子都有父母在身边照顾生活、关心成绩和填志愿,只有我,进进出出都是一个人。这种情绪也影响了学习,最后2分之差,没有考上大学,只能回到内地。
开车的梦想直到我女儿上了大学才实现。
那时候弟弟在佛山开家具厂,我想反正女儿不在,我也不喜欢在家待着,就去家具厂帮忙。很多大件家具运输需要货车,我毫不犹豫学了驾照,最后各个科目都考了一遍就过了。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自己是真的特别喜欢开车。
这次自驾游,也没经过深思熟虑。某一天上网找穿越小说,不知怎么看到一个博主分享自驾游经历。想开车旅游的梦想又回来了,我突然发现人生还有这样的选项。
女儿也害怕我一个人旅行不安全,我当时就问了她一句话:你觉得我和你爸爸待在一起危险,还是我一个人出去玩危险?我女儿一听,就立刻支持我自驾游了。
因为我的婚姻就是巨大的危险和压力。
AA制只是一部分。从出门旅行到现在我老公唯一一次给我打电话,是因为高速ETC收费用了他的卡,一共81元。他打电话来催我尽快还钱。
每月要给生活费的时候,我老公就开始问我上个月的钱都用在哪儿了。我买菜、做饭、洗衣,不一定每笔钱都知道用在哪儿,难道我要记账吗?后来我就自己打工赚钱。我做过裁缝、送过报纸。一边工作一边照顾女儿。
我当然羡慕别人的家庭里,是男方来负担家庭的支出。但我就是得不到,去谈、去吵都没用。
让我最痛苦的是,跟他相处只有压力,没有任何愉快(的部分)。我时时刻刻要担心是不是做错事、说错话了。
有次闲聊,我说其中一个孙子的皮肤比较黑,他立刻不高兴,说“你怎么能这么说话?黑是正常的”。我每天做什么都不对,不做也不对。
离婚我也想过。但那个时候女儿小;女儿长大结婚了要考虑婆家的感受;有了外孙就得帮女儿带孩子。这都是一个母亲、外祖母应该做的。一路就到了这把年纪,离婚又变得没有必要。
直到2019年,我查出抑郁症。
那段时间我只要和他吵架、情绪激动就会晕过去。去医院检查的时候,医生说我脑主动脉狭窄,导致供血不足,才会引起频繁眩晕。
当时医生看出我情绪也不对劲。他问我为什么会头晕,我就哭;问我是不是因为身体不好,我也哭。我什么问题都回答不了,就只会哭。医生建议我去看精神科,才确诊我有抑郁症。最严重的时候我真的想过死。他说我照顾孙女是有其他想法和目的的时候,我就觉得活着没有意思,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虽然生活没有解药,但好在有很多止疼片。
所以我开始自驾游,真的是在逃命。如果我再继续留在那个家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真“挂”了。但我现在已经停药,抑郁症基本痊愈。每天看着海,网络上有这么多朋友关注我、喜欢我,这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我不觉得在爱情上有什么遗憾,因为我这辈子就没有遇到过想要在一起的人。那个人从来没出现过,就谈不上什么遗憾。
但我偶尔会想,如果当年我没有听父母的去考大学,而是读了中专留在西藏。我应该就不会遇见我老公了。
你说,那应该是和现在截然不同的一种人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