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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3-27 13:32

一边恐惧一边迷恋,“精神污染”为何令人着迷?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界面文化,作者:王芊一,编辑:姜妍,题图来自:《某种物质》

文章摘要
近年“精神污染”类作品通过克苏鲁神话、鬼畜文化及社会隐喻吸引大众,主角的疯狂与世界的荒诞引发共鸣。这类作品以怪异与阴森感解构现实焦虑,反映当代人对社会冲突与内心认知的探索,成为流行文化中兼具恐惧与迷恋的独特现象。

• 🌌【文化溯源】克苏鲁神话与鬼畜文化融合,形成当代“精神污染”概念内核。

• 🎬【作品案例】《博很恐惧》《道诡异仙》等用错乱叙事模糊现实与幻觉边界。

• 🧠【心理机制】怪异与阴森理论揭示人类对不可控现实的病态迷恋。

• 🏙️【社会隐喻】精神污染暗喻疫情后社会内部矛盾与集体焦虑。

• 💥【自我认知】疯狂主角引发对“外人式自我”的认知冲击与身份反思。

• 📈【流行趋势】小众邪典元素突破阈值,折射观众对荒诞现实的心理代偿需求。

本月初,第97届奥斯卡在一片争议声中落幕,不少观众为《某种物质》近乎“陪跑”抱不平。这部2024年的爆款电影,把小众的邪典惊悚元素毫不客气地扔到了观众面前。尽管也得到了不少“精神污染”“恶心”的评价,但它的爆火也表明——观众对于“精神污染”的接受阈值越来越高了。


网络小说和电影构建了一个又一个“疯掉”的世界和“疯掉”的主角。在《道诡异仙》里,是分不清自己要杀怪物腊月十八还是幼儿园小女孩的李火旺;在《我不是戏神》里,是发现自己的记忆和身份是虚假的陈伶;在《博很恐惧》中,是在暗流涌动的生活中发现阁楼上囚禁着巨大生殖器怪物的博(Beau)。这些在过去被视为小众审美的作品,却在近年间,成为了新的流行趋势。


这些作品带给我们一种新奇的感受,互联网讨论自发地将这种感受称为“精神污染”:读者和观众跟随着主角进入了一个个诡异、恶心或猎奇的场景中,在主角置身的世界里,疯狂与清醒只有一步之遥。主角的精神状态也触发了读者和观众抑郁、恐慌与焦虑的情绪,但人们却依然控制不住地想继续看下去。这种如此吸引我们的“精神污染”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人们一边恐惧,一边迷恋着它?


《某种物质》海报 


互联网的鬼畜现象和克苏鲁世界观


“精神污染”一词借用自1983年的“清除精神污染运动”。这一政治活动是在改革开放的语境下提出的,旨在清除资产阶级和其他剥削阶级对人民群众的思想污染,主要污染来源是某些文学、艺术、音乐等。如今,网络上的“精神污染”一词早已脱离了当时的语境,仅仅保留了原义的两个特点:污染的隐蔽性和对精神世界的直接作用。事实上,“精神污染”现在的内涵主要来源于互联网的鬼畜现象和克苏鲁世界观。


鬼畜创作近几年在互联网上已显颓势,但是它对于“洗脑”的追求仍影响着流行文化。鬼畜最早的形式是音MAD(对音视频进行二次加工并使其充当和替代原曲),由于中国互联网上最早出现的音MAD视频标题有“鬼畜”一词,网友就将这类视频称为鬼畜视频。鬼畜视频迅速与中国互联网文化相结合,发展出一条新的道路。创作者将音视频快速重复地剪辑起来,配上动感的背景音乐,形成“洗脑”的效果。


相比于鬼畜,克苏鲁世界观有着更长的历史,这一神话体系出自1928年洛夫克拉夫特发表的短篇小说《克苏鲁的呼唤》。在克苏鲁世界观中,人类作为极其渺小的存在,若是对浩淼无垠的世界探究太深,直面世界的真相,就会导致理性崩溃、知觉发狂。后来,克苏鲁世界观不断扩展,并出现了各种衍生作品。在小说同名桌游中,SAN值这一概念第一次出现。SAN值直译为理智(sanity),即玩家的理智程度。当玩家遇到各种邪神的时候,SAN值就会下降,下降到一定程度的玩家会进入发狂状态。在现在的网络文化中,当人们看到诡异、恶心、猎奇的事物时,就会用“掉SAN值”来形容自己的精神状态。


精神污染一词发源自上世纪80年代,综合了鬼畜的“洗脑”和克苏鲁的SAN值设定,最终糅合成一个网络上被广泛使用的流行概念。现在,当我们使用这个词时,一般是用来形容流行文化中的视频、文字、图片、音乐等等将人带入疯狂、恶心、诡异的氛围中,使接收者感受到心理上的不安与不适,却又无法抑制地回想起这些片段。


《遗传厄运》海报


分不清真实与幻觉的体验感


2018年,由A24出品的《遗传厄运》催生出一种新的恐怖片类型:高级恐怖(elevated horror)。与依赖怪物、血腥、跳吓(jumpscare)等外部威胁的传统恐怖片不同,高级恐怖更依赖行为、情绪和认知紊乱的角色,在对现实的隐喻和象征中,营造出心理上的压抑氛围,也就是一种精神污染。尽管这一名词受到了“新瓶装旧酒”的质疑(更早的一些恐怖电影,比如1968年的《罗斯玛丽的婴儿》其实也是高级恐怖),但是这类电影从未如此广泛地受到大众欢迎,这代表了观众对于恐怖片的期待发生了变化。


2023年,《遗传厄运》的导演阿里·艾斯特的新作《博很恐惧》上映。尽管该片被导演定位为黑色喜剧,但是观影过程却绝不轻松。正如一位豆瓣网友的高赞评论所说的“不仅博很恐惧,我也很恐惧”,博的情绪完全污染了观众的神经。影片从开头就渗透着日常的焦虑和诡异的无序。作为焦虑症患者,博开始服用一款新药,但是这款药必须就水服下,否则会有致死的副作用。吞下了药的博却发现矿泉水喝完了,家里又莫名停水,于是他不得不穿越混乱无序、到处都是可疑的边缘人的街区。在他冒险穿越街道的时候,这些边缘人侵占了他的家,将他的房间搞得一团糟......博的日常生活充满了幻觉与妄想、象征和隐喻,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没有所谓的安全。带入博视角的观众,也仿佛陷入一场梦魇,或者是一幅超现实主义的画作中——万事万物都并非其表面的样子,空气中飘散着不祥、诡异的征兆与气息。


同样在2023年,网络小说《道诡异仙》成为当年首部连载期间就突破10万均订的作品。主角李火旺比电影中的博疯得更加“外放”。他无法分清自己到底属于哪个世界,是在充满了怪谲邪祟的修仙世界,还是正躺在精神病院的床上接受治疗?小说的第一个高潮是李火旺试图借助现实世界和修仙世界的联系,在现实世界杀死邪祟腊月十八。他一路追踪到一个别着红色发卡的幼儿园小女孩,正当他对小女孩举起玻璃时,妈妈却苦苦哀求他不要这样做。彻底陷入迷茫和崩溃的李火旺于是发出了贯穿全书的一句呐喊——“妈,我真的分不清”。其实,分不清真实与幻觉的不仅仅是李火旺,也是每一个读者的阅读体验。


狐尾的笔 著版本:三月兔亭有限公司 2025-1


将精神病患者作为主角的设定在网文中并不新鲜。2011年,豆子惹的祸开始连载一部以精神病患者为主角的网络小说《神经天下》,主角董阳逃出精神病院,向西进发准备参加伦敦奥运会,却在路上被闪电劈中穿越到异世界。自此之后,《惊悚乐园》《玩家凶猛》《地狱app》等一系列作品都塑造了与众不同的主角。但是,这些主角与其说是有精神疾病,不如说是行为逻辑比较清奇的怪人。这类“精神病流”小说(即主角的精神状态“异于常人”的小说,又称崩坏流)轻松愉快,主角并不迷茫和痛苦,行为逻辑更是一以贯之。在与“正常人”的互动中,他们独特的脑回路甚至使他们占据上风。这类“精神病”主角,带给读者的反倒是充足的安全感。


但是,从《道诡异仙》开始,网文主角真正开始变得疯狂、迷茫和痛苦,读者被迫体验到主角内心世界的挣扎。当外部世界和内部世界都变得不可理解,主角的心灵是不可信的,主角眼里的世界更是不可信的,原来寄托于主角身上的安全感便荡然无存。正如学者王雨童在《莫比乌斯式现实:网络文学中的克苏鲁风格及其症候》一文中所指出的,“恐怖世界不仅侵入了日常生活的外部,还会侵扰自心底生发的‘内部的外部’”,新的恐怖开始更多地发生在熟悉而又陌生的内心世界中。


在恐惧和错乱中探索内心


在这类精神污染的作品下面,总能看到“心理状态不好者慎看”等评论,但仿佛自虐一般,还是有越来越多的人点开它们,并从中感受到一种复杂的快感。这种快感不能简单用“享受惊吓”来解释,因为相较于《咒怨》《电锯惊魂》等经典恐怖电影带给人的感受,精神污染式的作品吸引我们的原因并不在于它有多恐怖,而是它太奇怪了。当代文化理论家马克·费舍在他的遗作《怪异与阴森》中也描述了这种现象——我们对于奇怪事物有一种痴迷,它关乎一种对外部,对常规感知、认知和经验所不能及的东西的着迷。使我们着迷的正是怪异(the weird)与阴森(the eerie)


[英] 马克·费舍 著 王知夏 译新行思·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4-11


费舍认为怪异就是一种错误的感觉,即一个怪异的东西怪得让人觉得它不应该存在于此地。当外部的某物对此世界产生了入侵,这就是怪异出现的标志。因此,怪异的事物必须存在一个现实的对照物。比如,在《道诡异仙》中,无论是修仙世界本身还是现代世界本身,都没有那么怪异,但是当两个世界相互渗透,真正的怪异便出现了。同样地,这种怪异也出现在《博很恐惧》中。电影里,博总是在跨越不同世界之间模糊的界限:推开平凡的阁楼门,里面藏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怪物。划船从河道逃入洞穴,却进入了一个坐满观众的审判场......所有的世界都令人怀疑,显得不自然。而在另外一部爆火的网文《我在废土世界扫垃圾》中,一个经常被提及的精神污染的情节就是女主在被污染的牙医馆里,发现患者的每颗牙齿里都有一个小人在痛苦地大喊。此时,读者感到精神污染的原因也正是在于作者将日常世界扭曲,将平常看牙的经历与让人掉SAN值的怪物并置。


阴森则被定义为一个关于自我行动能力的问题。阴森的存在往往是带有悬念的,某件事发生了,我们却不知道是否有一个具备自我意识的存在推动了这件事的发生,更不知道推动事件发生的到底是什么,它为什么会消失?一切都是缺席的。进而,这种阴森导致我们对自己的感知能力产生怀疑,我们无法理解支配自己生活和整个世界的力量。在《博很恐惧》的第二幕里,我们感受到的就是一种典型的阴森。博住在一对夫妇家里,意外地发现他们家里的监控能快进看到自己的未来:从马上要闯进来的小女孩,到那只将载着博去往死亡审判的小船......它们飞速地闪过。可是,监控为何竟能播放博的未来?谁在控制着博?此时,命运这种非人的存在却仿佛存在着自我意识,对博展现出了阴森的恶意,令人狂掉SAN值。


读者和观众对于精神污染的着迷,首先就来自于我们和主人公共享这个“疯掉”的、怪异且阴森的世界,并对此产生了同样的困惑。


以《我在废土世界捡垃圾》为例,这部小说借“污染世界”来暗喻现代社会的一系列问题——加班、房贷、容貌焦虑、药物成瘾等等。“精神污染”区别于一般恐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它常有极高的社会隐喻性。恐怖作家协会主席约翰·帕利萨诺(John Palisano)试图解释为什么近年间社会恐怖终于得到了应有的关注,他说:“恐怖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向所有世代的人诉说着。在 20 世纪 50 年代,它让人们有办法应对原子弹的恐惧.......在 80 年代,它涉及艾滋病。现在,整个国家都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威胁:来自内部的威胁。”当然,帕利萨诺所指的国家特指美国,内部的威胁也主要强调的是美国政治上的分歧。但是,这种内部威胁并不仅仅局限在一两个国家,而是疫情后许多国家都要面对的社会问题——分歧、冲突和不稳定因素加剧。怪异与阴森的社会和我们所处的现实社会充满了共通之处,许多不应该出现的事物突然出现,许多应该出现的事物却迟迟不肯现身,我们无法理解和控制这个世界。在费舍看来,怪异-阴森概念不仅是对恐怖文化的分析,更是对它所处的社会、政治、文化格局的反思。正是这种对于社会现实的困惑,吸引着我们进入“被污染”的世界,带着恐惧观看诡异而令人不安的现实。


其次,对“精神污染”的痴迷还来自于我们对于内心世界从未有过如此强的探索欲望。2022年,世界卫生组织发布了世界精神卫生状况的综述,指出全球近10亿人(包括全球14%的青少年)患有精神障碍。而大部分“精神污染”的作品都与精神疾病相关,比如《博很恐惧》与强迫症、《危笑》和抑郁症,以及《道诡异仙》与精神分裂。在这些作品中,主角最终极的恐惧永远是对自我的怀疑——“我”在哪里?“我”是“我”吗?为什么“我”会这样做?谁在对“我”做什么?人们对于“精神污染”类作品这种恐惧又着迷的态度,与他们现实的心境相吻合。


[法] 朱莉娅·克里斯蒂娃 著 陆观宇 译拜德雅·上海文艺出版社 2022-11


哲学家朱莉娅·克里斯蒂娃在《我们自身的外人》一书中探讨了类似的问题——外人的问题。在这里,外人也可以代表着一切陌生性,比如精神疾病。她在弗洛伊德的基础上提出了自己的核心观点:“要承认我们的怪怖,我们对它的忍耐与享受,都不在外部。怪异就在自我身上,因此我们都是外人”。这句话说明:我们对精神疾病好奇且恐惧,恰恰在于这种怪异也在我们自己身上。每个人的自我都不是简单的统一,而是存在不协调的部分、陌生的部分,让我们自己都无法理解。作为一个“正常人”,在生活的某个瞬间,总会或多或少感到自己处于疯狂的边缘:身体里躁动的自毁的欲望、暴力的困扰、一闪而过的病态感受......这些模糊的、被压抑的自我往往渴望被释放,这就构成了对精神污染的痴迷;而在遭遇精神污染的时候,自我可能会再次回归,这就构成了对“精神污染”的恐惧。


此时此刻,当人们转向外部,冲突和不稳定因素加剧;当人们转向内部,内心世界疯狂而迷乱,“精神污染”类的电影和小说,就提供了一个合适的空间:在怪异和阴森中反思现实,在恐惧和错乱中探索内心。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界面文化,作者:王芊一,编辑:姜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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