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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需要感知到自己在社会中是有未来的,这需要来自成年人安心又坚定的支持。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全现在(ID:quanxianzaiAPP),作者:李卷,原文标题:《在社交网络的刺激下,青少年暴力狂潮正席卷法国》,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今年2月22日,一名14岁女孩在巴黎大区的埃松被刺伤身亡。2月28日,巴黎大区的塞纳-圣丹尼有两名青少年被刺伤。3月8日,巴黎大区瓦兹河谷的一名14岁女生被两名同学殴打后扔到塞纳河中,被发现溺水死亡。
这些看似毫不相关的暴力案件背后,是在社交网络的刺激下,一群对未来失望的青少年正在走向极端。
根据内政部长盖拉德·达曼宁(Gérald Darmanin)透露,2020年,法国青少年共发生了357次斗殴,而2018年有288起,2018年有240起,这些仅仅是官方正式立案的事件。
如今青少年犯罪的特征不仅体现在数量增长和参与者扩大化。以前,冲突是面对面产生的,现在可以虚拟地产生。社交网络不一定是触发器,但通过它,帮派进一步凝聚起来,传播怨恨、煽动谣言和虚假新闻,持续加剧斗争。
1. 尤里(yr.4fp)的故事
1月15日,Twitter等平台上一条25秒的视频被疯狂传播,其中的暴力场面令人难以置信。约有十个带着兜帽和口罩的年轻人围成一圈,中间是一个倒在地上的男生。围殴者对缩成一团的受害者拳打脚踢。其中一个施暴者手上挥舞着一个物体,可能是把锤子或扳手,在受害者身体和头上敲了四下后,这一群人迅速逃离现场。受害者挣扎了几秒,不再动弹。
被围殴的男生叫尤里(Yuriy),是名15岁的乌克兰移民,走在放学路上突然遭遇不测,被紧急送往医院。尤里病情危重,昏迷了几天才醒过来。
超过400万人看过了这条暴力视频。该事件立刻在法国全国范围内引发愤怒和批评。从乌克兰驻法大使到电影演员奥马·希、足球运动员格里兹曼等名人都号召声援尤里及其家人。
后续调查中警方发现,尤里只是因为自己的社交平台昵称与帮派有关,便成了报复的靶子。
就在尤里出事5天前,来自巴黎大区上塞纳省某帮派的三个年轻人前往巴黎十五区的购物中心,正巧遇上十五区青少年帮派RD4的几个人。RD4一直和上塞纳的帮派有矛盾,禁止对方来“自己的领地”,于是抄起催泪瓦斯喷向对方,上塞纳的两个男孩逃脱了,第三个男孩摔倒在地,胳膊骨折,疼得在路边灌木丛里滚来滚去。
当时天已经黑了下来,受伤的人在地上摸索着自己的眼镜,耳边传来RD4的羞辱和咒骂:“快给RD4道歉!呆在这吧,你个男同性恋!”
当天晚上,上塞纳的帮派在Snapchat和Telegram上发布了向RD4宣战的视频。其中一条里,镶着金属牙的一名年轻人阴森森地晃着手中带血的电话,标题写着:“我要舔他的血。”
虽然巴黎警方展开了调查,但在上塞纳省的帮派中,愤怒的气焰越来越高。1月15日,受伤男孩的哥哥和堂兄弟(分别是16岁和18岁)带着十几个朋友来到十五区,在路上堵到了尤里。他的朋友逃了出来,尤里却因为Instagram昵称是“yr.4fp”而被死死地盯上,因为4fp和RD4这两个名字一样,都是由十五区街道Rue des Quatre-Frères-Peignot衍生而来,是当地青少年帮派的代号。
至于他本人是否已经加入十五区帮派,警方还在调查中,目前为止没有证据显示他参与过此前的斗殴。
2. “对暴力没有常识的孩子”
法国社会学家托马斯·索瓦德(Thomas Sauvadet)研究青少年帮派和暴力已有十五年了。他观察到,“处于落后郊区和大城市贫困社区的年轻人中,至少有10%与青少年暴力团伙有接触”。
巴黎警察局的数据显示,在67%的帮派暴力案件中,涉案的是未成年人,其中绝大多数是男性。冲突可能十分激烈,但很少有持枪事件,更多时候是刀、棍棒、锤子和催泪瓦斯。
根据法国内政部的调查,青少年帮派远远没有正经黑帮那样结构分明、等级森严。“领导”或是“管理者”不是必须存在的人物,成员参与帮派活动更为随意,流动性也大。在青春期,他们严重缺失安全感,学校生活不顺、就业困难以及寻求逃离家庭冲突等各种问题多重叠加。于是这些年轻人聚在一起,给自己一个身份来保护自己。
那么这些对未来感到绝望的青少年们聚集起来能做些什么呢?他们只能开发和培育自己仅有的资本:强壮的身体素质和“真男人”的价值观。
在与隔壁帮派或是警察的战斗中,他们试图证明自己的能力。斗争往往起源于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他看我的眼神让人不爽”、“他拐走我妹妹/女朋友”等等。这些借口背后,真实目标只有一个——证明自己才是最强的那个。
研究青少年犯罪的社会学家杰拉德·莫格(Gérard Mauger)表示,另一项刺激暴力行为的重要因素是无处不在的社交网络,它对帮派运作的影响是“真实存在的”。
“通过在社交平台上评论、建立连接、发布视频图像、发表意见,构建出一个数字化的声誉空间。这就像等待别人的打分,参与阅读和互动的人越多,越会对他们的行为产生影响,”莫格说,“以前出现在《巴黎人报》的社会版上可以说是对帮派强大的一种肯定,而在网络时代社交平台已经取代传统媒体,人人都可以在上面表演,展示帮派的实力,以获得别人的认可。”
尤其在疫情期间,对于一些在社区中被困住、被剥夺了体育运动机会的年轻人来说,Snapchat、TikTok和Instagram之类的应用程序已成为社交活动的主要空间,年纪小的学生更容易被吸纳进来。
2月,在巴黎大区埃松省布西圣昂图瓦恩市的两个青少年帮派组织了一场三十余人的暴力事件。17岁的“老人”们退到后面监督,而13、14岁的“年轻人”冲上前战斗,最终一名14岁的男孩被刺身亡,一名13岁的男孩脖子受了重伤。
当地市长罗曼·科拉斯(Romain Colas)在法国BFMTV的采访中指出,极端信息触手可及,孩子们正是一直生活在这样暴力的平行世界中:“社交网络缩短了他们思考的过程,这意味着一些孩子对暴力问题没有常识。”
“除了帮派的宣传,游戏视频之类的许多媒体都提供了这样的观念——死亡是老年人的事,而不是年轻人的事,”他说,“对于大多数青少年来说,年龄与死亡的关系是抽象的。就像小孩在打架一样:你开枪打他,他倒在地上,几秒钟后他又能站起来。在他们看来,所有这一切都是可逆的。”
3. 不受控的街头战争
包括埃松省在内,巴黎郊区城镇面临着一样的问题,尽管已经纷纷建设成高楼林立的卫星城,但年轻人的街头暴力却没有随着城市的发展而减少,反而更加激烈。但应对措施远远赶不上暴力的增长。
玛玛杜·希(Mamadou Sy)今年42岁,为巴黎东南部马恩河畔尚皮尼(Champigny-sur-Marne)Bois-l'Abbé街区的青年中心工作。20年前,他也曾热衷于参加暴力青年团伙的活动。而现在,他坐在会议室里,穿着开衫,凝视前方,严肃地讲道:“现在回想起来,我们的打架斗殴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但在那时,这就是名声和荣誉,这就是我们的归属感。”
玛玛杜旁边是41岁的库拉·卡纳玛卡西(Koula Kanamakasy),他们是同学,也曾是团伙兄弟。玛玛杜找到第一份工作时,决定彻底离开暴力这条路,而库拉则是第一次入狱后才醒悟。
关于马恩河畔尚皮尼青少年们的“战争”和“残酷行为”,玛玛杜和库拉已经习惯了20多年,他们想做出一些改变,于是加入Bois-l'Abbé街区的青年中心工作。“我们是在这种暴力中成长的,”库拉解释说,“我们希望年轻人们不必再经历这种暴力了。”
疫情之前,他们的解决办法是,每次把各个帮派的头目叫过来围在一张桌子旁,面对面解决这些冲突。作为经历过这一切的人,玛玛杜和库拉有能力从中调解。
在业余时间,玛玛杜为年轻人提供计算机课程,而库拉则负责组织体育赛事。2017年他们曾经因为成功帮助家乡遏制青少年暴力的上升趋势而获得过关注,但好形势仅仅勉强维持到疫情之前。
疫情大流行让家庭内部的紧张局势加剧,迫使年轻人走上街头。自去年9月以来,宵禁时间定为为下午6点,人们上街必须戴口罩,最严重的时候每个人都必须携带证明书才能离开家。触犯法律的可能性很多,青少年与警察的冲突不断升级。此外,公共场所的路人越来越少,没有人可以阻止帮派行动。
过去的一年中,年轻人除了漫无目的地闲逛之外,几乎没有其他的选择。有人开始在Snapchat或TikTok上挑衅,在互相侮辱中找到乐趣。帮派成员感到兴奋,然后开始约架,当他们殴打一个敌对者时,他们会拍摄下来,并将视频发送给他的所有联系人,让他感到羞辱。这些斗殴视频在社交平台上传播,更加剧了暴力事件,这是青年中心难以控制的事情。
玛玛杜感叹道:“在这里,每个人都既是施暴者又是受害者。这些年轻人需要被倾听、重视和支持,他们需要感知到自己在社会中是有未来的,这需要来自成年人安心又坚定的支持。”
面对年轻人之间的这些暴力现象以及社会干预的缺失,3月10日,包括普通年轻人的父母、教师、立法人员、调解员、社会学家、社团人士等115名代表在法国新闻广播电台上发布了一封联名信,呼吁“共同考虑解决方案,避免继续发生可怕的悲剧”。
正如一名青年问题调解员所说的,对于年轻人来说,生活在一个有时倒退着的危险世界中,迅速团结起来与同类聚在一起,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方式”。“但在法国的许多地方,年轻人之间以及与外界缺乏对话和专门的预防措施,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今天看到了这么多灾难性和戏剧性的结果。”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全现在(ID:quanxianzaiAPP),作者:李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