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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最终话看到的矛盾,并不是那种反映出事物真相的、具有复杂性的矛盾,更多是作为创作者没有想通、进而没驾驭好的自我分裂式矛盾。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次元研究(ID:ACGeeker_),作者:海德,原文标题:《《进击的巨人》“未得善终”:一次对自由的可耻而无用的逃避》,题图来自:《进击的巨人》最终季
*本文涉及剧透,请谨慎阅读。
连载11年7个月,《进击的巨人》(下称《巨人》)漫画完结。随着最终话释出,作品究竟会不会烂尾这个争论已久的话题,也结束了“薛定谔的猫”的状态。
此前“次元研究”的一篇文章中提到,《巨人》的独特,在于构建了一场对话。一种远比同时代漫画中更为古旧的、非黑即白的英雄观,被难得地严肃呈现,并触碰到作品中,经抽丝剥茧后灰度骤增的莫测世界。
对话双方矛盾难以调和,构筑起强大的戏剧张力,将成千上万读者吸进其中,切身体会“接下来该怎么办”的揪心。这本是作品的魅力,却也为结局平添了很大难度:
人们惯于期许故事结尾有某种“承诺”的调和与解答存在,而这恰恰是《巨人》将复杂性深挖后,难于提供的。作者谏山创此前采访中表示要创作一个“伤害观众”的结局,很多粉丝将之理解为对观众既定观看惰性的挑战,(自以为)心领神会地觉得可以接受。
然而,当4月9日到来,所有的期待和准备,都以一种最滑稽的方式落空。哪怕在倒数第二话,都还算是保存着的复杂性,却在最终话中以最为粗暴的方式被强行调和成“大团圆”,这已不是对观众观看惰性的挑战,这是作者在用自己的惰性挑战观众。
观众失望的理由很充分:此前早早公布的最后一个镜头,最终没有出现;劫后余生的众人,也没有得到恰当的描绘;毫无铺垫地加入艾伦弑母剧情,从源头破坏了剧情。除这些瑕疵外,真正让人失望的,是目前结局中,谏山创对《进击的巨人》一直以来探讨的“自由”的彻底背弃。
自由不应是“神”的礼物
最后一话的大量篇幅,留给了艾伦的自白。在这些篇幅中,艾伦苦口婆心地解释自己如何不惜背负恶名也要将阿尔敏、三笠等人塑造成拯救全人类的英雄。经过这轮反转,此前艾伦与伙伴们的矛盾都成了他忍辱负重地自导自演。
这样做确实可以感动观众,从而铺垫出一个大团圆结局,但代价呢?
谏山创笔下,所有人为之苦苦奋战,反复强调的“自由”,最终屈从于强力,成了艾伦——这个能力近乎于神的主角的恩赐,这也让作品此前关于自由的讨论都成了笑柄。
此前,至少有一小簇和艾伦最亲近的人,当他们被艾伦召唤到尤弥尔之路时,艾伦的声音确实有对他们传递过:“我不会偷走属于你们的自由,你们是自由的。”
而正是在这种双方都均等自由的对抗中,自由的困境得以充分展现:如同剧情中阿尔敏、三笠一行人无论如何努力奔跑都无法接近艾伦,自由中其实一直都有着交流无法触及的孤独。
这种复杂和无奈本是《巨人》的魅力所在。可为了给作品划上句号,谏山创在最后一话中却将这份自由收回了。伙伴们的自由,成了在艾伦计算范围内,为实现其“献世”目标而存在的棋子。
而这种“献世”,早在近两千年前,宗教世界里已经有近乎完美的版本,根本不需要如此大费周章的重演一遍。
最终话中的另一处情节,描绘了艾伦对阿尔敏托孤:一定要把“拯救人类”当做一种“使命”传递给阿尔敏,他才放心。
这也就是说,口口声声喊着自由的艾伦,其实从来都不放心让任何处于信任范围外的人拥有自由。无怪乎“巨人之力”消失后,恢复人类形态的亚妮说:“这个赶着去死的家伙真是自以为是”。
这种对于他人自由的不信任将《巨人》原本开阔的格局一下子带得很小。尤其是在谏山创之前,就已经有犹太裔心理学家、哲学家艾里希·弗洛姆开辟的另一条道路作为对比,更显得谏山创的处理落后于时代。
弗洛姆在其著作《逃避自由》中,点出了现代人的困境——获得自由的过程中,会为人类福祉舍弃自己的上帝的形象也在崩塌。但弗洛姆没有退回“神”的形象中寻找慰藉,而是坚定地相信个体的选择,他提出:
“我们多数人至少可以在瞬间察觉到我们自身的自发性,这时也正是我们真正幸福的时刻......自发行为是一种克服孤独恐惧的方法,同时人也用不着牺牲自我的完整性。因为在自我的自发实现过程中,人重新与世界连为一体,与人、自然及自我连为一体。”
理论文字转化为剧情存在难度可以理解,但谏山创这个带给了我们如此多惊喜的男人,在结尾处犯下的错误是路径选择上的彻底倒退,这是喜欢他的粉丝万万没有想到的。相较之下,无论设计是否完美,《电锯人》作者藤本树此前创作的《炎拳》,其实是更有考察价值的样本。
始终是工具的艾伦
《进击的巨人》最终结局带来的遗憾中,更让人痛心的可能还在于,如果从终点往前回溯,竟然能看出几分理所应当。毕竟,这部作品中,本来就拥有着过往作品都没有的、最不自由的主角。
谏山创此前接受采访时就表示过,艾伦在作品中是推动剧情的工具人,对此他也很遗憾。所以,很多人都期待着看到艾伦在结局处得到某种形式的自由。
谏山创曾向媒体展示一格据说会用作作品最后一格的分镜,那是一个长发人物抱着婴儿的背影。这人对怀中的婴儿说:“你是自由的。”有不少人就此做出了遐想,这个孩子是不是转世后的艾伦?艾伦是不是通过这种方式,得到了自由?
但最终的现实是,连这种“下辈子”的自由,作品也没有提供。虽然最终话中艾伦强调灭世是他自己的选择,即便没有阿尔敏一行人阻拦,他也想要踏平这个世界。然而,这真的很难让人信服。
并且,如果艾伦已经到达“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心境,又怎么还会觉得有跟阿尔敏坐下来聊一聊的必要呢?更不用说消灭了岛外 80% 的人类,以确保他们没有实力向岛内的人发起反击,这种小家子气的精准计算。
所以我们在最终话看到了一种矛盾。这并不是那种反映出事物真相的、具有复杂性的矛盾,而更多是作为创作者,没有想通、进而没驾驭好的自我分裂式矛盾。
不留情面地说,这种矛盾来自于创作者谏山创在作品最后的逃避,他一方面感受到某种破坏性的结局不可避免,另一方面却又迫于某种不知来自于哪的压力,想要把整个故事圆回来(这其实并不是故事必须提供的)。
我不确定谏山创对于自己的逃避有没有觉察,但在最后一话中,艾伦抱着阿尔敏说,“你一定能到墙的那一边”,似乎也在暗示,艾伦连同谏山创提供给我们的这版结局中,墙是未被突破的。其实就算突破不了,好好地描绘一个悲剧结局,那么对于热爱这部作品的读者而言,“恶心”也是能接受的。但秉持着对和平的追求,却不厚道地用数学减法的方式强行解答,提供虚假的和平,就着实是对读者的伤害了。
康德说“人是目的,不是手段(工具)”。直至最后,艾伦依然是他自己眼中“自由”理念的工具,这使得自由从来都不属于他,也不属于这部作品。谏山创难得地展示了某种现代性和后现代性的冲突与张力,却最终又退回到古旧的“献世”中,完成一次对于自由的完美逃避,让人觉得可惜,可叹。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次元研究(ID:ACGeeker_),作者:海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