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伤人的东北虎，结局将会是什么？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猫盟CFCA（ID：felidchina），作者：宋大昭，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老虎快速奔跑，几步便接近了它的目标：一个站立于农田里的妇女。

它纵身一跃，用标准的捕猎姿势扑倒这名妇女。但它并没有进行后续的猎杀行为，而是继续向前走去。

老虎扑向一个人 图源网络

这只东北虎的行为将其置身于险地，也可能救了自己：它没有成为一只杀人虎。

而对杀人虎通行的处置办法，不是击毙就是关进动物园，其中前者居多。

如今这只老虎已经被捕获，人与虎都未受到伤害：这已经是混乱局面最好的阶段性结果。

当网上围观群众的热情逐渐散去（一如既往地），依然留下了一些问题和关注点，比如：

老虎为什么会进村？它为什么不怕人？它以后是不是会养成袭击人的习惯？老虎会被送进动物园还是被野外放归？

我们把这些问题来逐个看一下：

一、老虎为啥会进村？

要知道这次人虎冲突的内因，需要我们从表象出发，抽丝剥茧。

首先，要看老虎为什么会进村，就要看三个问题：

它是谁？它从哪儿来？它要到哪儿去？

虎是一种非常警惕、善于隐蔽自己的猫科动物。在漫长的进化中，虎是一种与人类直接发生冲突的野生物种；

对人类而言，虎不是猎物，而是土地和猎物的竞争者、也是野外活动时的敌人。

九个老虎亚种，目前已宣告3个亚种灭绝：爪哇虎、里海虎、巴厘虎 来源WWF

在漫长的岁月里，虎逐渐式微，它们在野外的数量如今只剩下3000多只，不到周末一个中国三线城市里大商场的人流量。

在这个过程里虎学会了将人类视为天敌：虽然它是顶级物种，但它会躲避人类。

因此一只正常健康的野生老虎将会回避人类，避免与人类冲突，这是它的本能。

但虎无法避免与人类相遇，因为虎的一些生活习性决定了这一点。

虎的领地范围很大，如今几乎不存在这么大的毫无人烟的老虎栖息地。俄罗斯的雌性东北虎家域为224~414平方公里，雄虎则为800~1000平方公里。

即便是一只建立了领地的成年虎，在如此大的范围里活动，都很难不与人类相遇。

而年轻的老虎需要扩散。

它们需要离开它们的出生地，去寻找新的栖息地，开辟自己的领地。对一只公虎而言，这可能意味着远达上百公里的长途跋涉。

在这个过程里，它完全无法避免人类。道路、村庄，乃至城镇，都是一只年轻的、刚刚独立的老虎需要面对的挑战，或许也是最大的挑战。

中国是东北虎历史上的主要栖息地，其历史分布从俄罗斯远东地区跨越东三省、内蒙古东部、河北北部一直到达北京的北部。

俄罗斯远东的老虎扩散的空间在其西南边的中国东北内陆，这也是建立虎豹国家公园的初衷和理论依据。

那么，回到最初的问题：黑龙江鸡西市密山的这只老虎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首先看一下东北虎的分布图。

数据来源参考新华网专家评述：野生东北虎“出没”事件，专家解读来了！

东北虎的分布图  绘图：猫盟

在这个地图上，我们可以参考新华网的专家评述文章来看。

事发的密山白鱼湾镇位于兴凯湖的西北角，兴凯湖西南侧的太平岭、老爷岭过去是东北虎的栖息地，现在也偶有老虎出现的报道，从这一区域继续往南，直线跨越200多公里到达吉林的汪清、珲春一带，方入中国虎豹国家公园。

从老虎分布图上可以看出：中国该地区的老虎种源地应为俄罗斯境内最大的老虎种群——锡霍特阿林种群。

谷歌地图上的事发点：密山市白鱼湾镇

文中推测该虎最有可能来自于兴凯湖东侧的俄罗斯境内，若要验证这一点，理论上是可行的：

由于中俄两国都对东北虎进行野外监测，拥有大量老虎个体的信息，因此通过斑纹的对比，应该知道它是谁，它从哪里来。

事实上这也是检测两国监测成效的一次机会，不知道大家是否记得去年山西阳泉出现的一只华北豹，我们通过比对斑点，很快就能确认它是我们一直在关注的雌豹F8。

通过花纹，我们认出了F8

判断其年龄将是其后非常重要的环节：

如果它是一只刚刚成年的虎，则它处于扩散、建立领地阶段。

从画面上看这只老虎非常强壮，并没有垂垂老矣的感觉，是一只年青扩散虎的可能性非常大。

‍也有可能是一只争夺领地失败、被逐出领地的成/老年虎。

这种虎正日暮西山，成为对人类产生威胁的个体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因为它可能会选择靠近人类社区捕食家畜这种捕猎难度更低的猎物。

这种情况下可能会增加与人类相遇的几率，并造成冲突。

但从历史记录来看，这种可能性不大。成年虎死亡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争夺领地的打斗——失败的个体往往会很快死亡，没有机会成为一个流浪个体。

有没有可能是一只一直住在老爷岭—太平岭一带的定居老虎呢？

有可能，但这个可能性不大，因为建立了领地的老虎并不需要冒险进入农田-人类社区，它的领地边界通常会止步于人类活动密集区。

因此，这只老虎极大可能是一只进入中国不久、并试图拥有“中国国籍”的野生东北虎。

昨日这只东北虎穿过村庄道路 图源网络

另外也不能完全排除这只虎因为伤病而离开了森林，到村庄附近寻找食物。

但从事发地所处的位置来看，这种可能性并不大。

而且从一些视频片段里看，这只虎体型壮硕，牙齿也很完整，且行走和奔跑都很正常，并不像是饿了很久的样子，可以认为不会是伤病已久的虎。

并不是老虎要进村，而是它的栖息地里、它扩散的道路上，到处都有村庄。

在此之前它或许已经悄悄跨越了很多道路、桥梁、村落，只是并没有被发现。

可能是村里的狗、猪之类的家畜吸引了它，它或许在夜间来到了村子附近，然后在白天找了个隐蔽的地方休息，正常的话它可能在夜间离开，继续它的扩散探索之旅。

然而它被发现了，并引发了一场全民关注。

昨日的东北虎被无人机直播

二、它为什么不怕人？

并不是一只老虎被看见了就代表它不怕人，恰恰相反，我在视频上所看到的它的所有举动都代表它非常害怕。

它紧张地蜷缩于废弃屋后的草丛里、它不安地在暴露的田间行走、它左顾右盼后压低了身体小跑穿过道路，愤怒地扑向追踪的汽车和暴露的人类却在攻击后立刻离开，即便是在被麻醉枪击中后，也是怒吼着从草丛里窜出，攻击后便立刻退回草丛里。

被麻醉的东北虎 图源网络

想想看，除了老虎有足够的力量发起反击以外，这与两个月前，在通州玉米地里被车辆追逐拍摄的大鸨的行为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在通州玉米地里被车辆追逐拍摄的大鸨

详情：拍大鸨的北京大爷们，该克制一点了

再次强调一下：这只老虎并没有出现任何在未经干扰的情况下主动攻击人的行为，这符合我们对一只正常的野生虎的认知。

视频中可见的三次攻击行为全部发生于被惊扰、被捕捉的过程中。且它在攻击时也并未有意识地杀死被攻击者，整个过程更像是一种对骚扰的驱离。

被老虎拍碎的车辆 图源网络

它非常害怕。

但老虎的害怕并不是通过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或者情绪失控地玩命逃窜来体现，它会尝试躲避、离开，只是昨天现场同样不知所措的人们并没有给它这个机会。

客观地说，4月23日最后的处理方式是得当的。在错过了最前期的冷处理窗口之后，捕获老虎已经成了最好的解决方式——总比一枪打死好。

事实上当现场出现了对人身的巨大威胁后，将老虎击毙也是一种迫不得已但行之有效且无可厚非的选择，只是这种选择在老虎保护优先的今天势必会给决策者带来不小的压力。

三、这只老虎将会如何处置？

这只老虎将会如何处置？它以后是不是会养成袭击人的习惯？

事实上这两个问题是同一个问题。

如果这不是一只虎，而是一只鹿，甚至是一只雪豹，那么后续处理将会非常简单：如果身体无碍，则野外放归。

因为这些动物对人类并没有威胁，放归时只需要考虑其栖息地和食物是否符合其生存需求。

今年西宁野生动物园放归的雪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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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一只老虎，特别是一只展现出对人类的攻击性的老虎，则很难做出这种选择。

比如按照哪里救助哪里放归的原则，这个老虎应该被放到密山附近。但这不可能——当地的居民肯定无法容忍一只攻击过人的虎被放在附近。

事实上任何一个地方的居民都不会接受这个选择，设身处地想一下，如果我住在那里，方圆几十里内被人送来了一只曾经攻击人的老虎，我可能也心里打鼓。

特别是一些流言：一只老虎一旦吃过人肉就会不断吃人。

之所以是流言，是因为缺乏科学依据。

大牛的公众号发过一篇文章，关于印度人虎冲突研究的。这里面提到：

1. 意外伤人

绝大多数情况下，老虎会提防并避免遭遇人类。但老虎致人伤亡的事件相当罕见。

当它们进入人类聚居区捕猎家畜时，有时会被愤怒的人群包围，从而发生伤人事件。

极偶尔地，当老虎与人不期而遇时，它们会发起攻击或杀死人，有时候会吃掉部分尸体。

然而，这类遭遇并不会使老虎持续攻击人类。应对这类事件，只需赔偿受害者家属，而不需要更多的管理干预。

2. 食人行为

根据印度一些地方的历史纪录，尽管极其罕见，个别老虎开始把人当作“猎物”，并时常跟踪人类。

目前，仍没有科学依据表明老虎的食人行为是某种生态或者社会因素的后果。这种行为，似乎受到不寻常因素的影响。

因此除了极少数情况，大多数攻击过人的老虎并没有展现出形成攻击人习惯的特性。

媒体瞎报道东北虎咬人，其实昨天它没咬

这只出现在密山的老虎的攻击行为，完全不符合食人虎捕猎的诉求，而更符合一种防御性攻击的行为。

关于它以后是否还会攻击人，可以预料如果再次出现被人类干扰的情况它依然会做出类似的攻击举动。

但它会在没有干扰的情况下主动攻击人吗？我认为大可不必担心。

那么放到虎豹国家公园呢？这也需要谨慎对待。

国家公园里本来就有虎，新出现的个体和本地个体会产生争斗——

如果是自然发生的，则不用干涉，但人为放一只老虎进去则是对自然的干涉，而这个步骤是需要严格的科学评估的。

比如一个区域只有雌虎，放一只公虎进去是可行的，反之亦然。

东北虎豹国家公园的东北虎 图源网络

因此如果这只老虎被放归野外，把它运送到老爷岭一带环境较好、目前没有同性别定居成年虎的保护区或林场里，似乎是唯一可行的方案。

这么做的风险在于：它可能会继续游荡，寻找自己认为合适的领地，并因此再次接近人类社区。

事实上最新的影像资料表明这只老虎的眼睛有伤：它的右眼明显充血。

我们并不知道这个伤是什么时候造成的，是否可以治好。看上去它的脸上并没有抓痕，因此这不像是在野外和其他老虎争斗中导致的伤。

当然我也并不认同网上关于这是被麻醉针扎伤的说法：要击中它的眼睛显然不如打在它身上那么容易，视频中我们可以看到麻醉针都是打在它的臀部。

但是否是在捕捉过程中受伤现在并不能确定——毕竟它曾经咬爆过车胎，这个过程中受伤也很正常。

这需要有白天的影像来对照，但我还没看到有清晰的能看清面部的影像（这多少说明处置过程缺乏经验）。

这只老虎在白天展现出来的体态、活动能力，都表明它是一只能在野外养活自己的老虎。

东北虎。WCS野生生物保护学会俄罗斯项目

救助的最终目的是让野生动物回归野外，在这个原则的指导下，对这只已经被送到虎林园的虎的放归评估应该是非常谨慎和科学的。

虎林园应该拥有成熟的老虎养殖和疾病检测经验，在对这只老虎进行病原检测和身体检测后，应该提出一个可被公布的评估报告，而结论则应该是有科学依据的。

来自于全球的老虎野外研究应该能提供很多资料数据，也能够找到很多野生虎在受伤、残疾的情况下在野外生存的案例，以及正常野生虎被救助、捕捉后放归的例子。

WWF监测的一只三只脚的苏门答腊虎，仍在野外捕食

失去一只眼睛的豹和美洲豹在野外也能生存  图源网络

通过对这些案例的分析，结合这只老虎的身体情况，来作出一个负责任的评估，是接下来所有人期待看到的。

送到东北虎林园后，会怎么处置？

四、如果有下次，我们应该怎么做？

这绝不会是最后一次东北虎接近人类。

随着保护的加强，可以预见老虎的数量将会增长。随着越来越多的老虎迈出寻找领地的步伐，如何与虎共存就将成为老虎分布区居民必须要面对的课题。

预警机制、救助机制、防范机制……都将被建立起来。

我们今天已经可以看到，云南的一些地方建立起了亚洲象预警体系，村民可以及时知道亚洲象来袭并做好应对准备；我们也会看到在青藏高原上，一些牧民拉起了防熊电网。

这些有益的尝试或者经验都应该在老虎活动区域推广。

虎豹国家公园已经建立起天地空一体化监测系统，能够实时提供老虎的动向，为社区管理提供依据，那么在更大的范围内是否都能够实现及时有效的预警体系呢？

当老虎接近，如何将危险降到最低、如何最大程度保证老虎的安全和人类利益？显然4月23日的处置是不够到位的。

狂欢一般的媒体直播、毫不考虑安全距离的接近拍摄和跟踪，处处都透露着处置同类事件在专业性、机制与流程上的完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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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的情况可能是：当早上发现一只老虎躲在屋后的角落里睡觉，我们可以：

1. 迅速地通知村民闭户保证自身安全；

2. 专业处置团队到达现场，在安全距离外用望远镜或其它设备观察和评估老虎：用长焦相机拍摄和识别老虎个体、通过影像来判断其健康状态、评估是否需要救助；

3. 若老虎伤病、情绪不稳定，则迅速救助；

4. 若老虎本身并无问题，则通过科学的驱赶、或者静待监控其动向，直至它自行离开——毕竟一只野生老虎并不会打算一直住在村里。

俄罗斯摄影师Sergey Gorshkov拍摄的东北虎，获得了2020年度野生动物摄影大赛WPY的年度总冠军

在北美北部的一些乡镇，拥有比老虎更大体型的北极熊偶尔会造访这里。它们进城在垃圾箱里寻找食物，但这并不会成为全民狂欢的娱乐节目。

北极熊导致人类致死的现象也会偶尔出现，这种威胁推动了一些防御机制的出现，而北极熊本身也并未被妖魔化。

一些大型食肉动物拥有杀死人类的能力，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有杀人的欲望和动机。

大多数情况下，面对人类它们依然是弱者和保护对象。

而老虎保护也并不意味着仅仅去保护森林里的老虎，与它们为邻的人类同样也是需要被保护的对象。

人虎共存平衡的达成，才是东北虎保护的目标所指。

母虎转移幼虎 图/伴水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猫盟CFCA（ID：felidchina），作者：宋大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