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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贵圈-腾讯新闻(ID:entguiquan),作者:展展,原文标题:《导演谈<御赐小仵作>爆红原因:你们夸的那些,都是20多年前学校教的|贵圈》,头图来自:《御赐小仵作》剧照
网剧多出自年轻导演,《御赐小仵作》是个例外。
导演楼健1967年出生,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美术系,后来成为中国美术馆馆长的吴为山是他的班主任。1997年,他进入北京电影学院研究生班导演专业学习,成了一名“后六代”导演。
他很少接受媒体采访,也很少为作品做宣传——给电视台拍剧,剧卖出去就完事了。作为西安电影制片厂的导演,他拍了很多谍战片和主旋律影片,在央视和卫视频道的黄金时段反复播放。网剧有宣传的需要,他却没空接受采访,眼下,他正在拍摄《黄大发的奋斗史》,山上几乎没信号,每天收工很晚,节假日也不休息。
《御赐小仵作》是楼健第一次执导网剧。他按照20年从业经验积累下来的内容生产方法,拍了这部网剧,没想到播出后收到豆瓣8.4的评分和“自来水”的交口称赞。
▲ 豆瓣上,近7万人给《御赐小仵作》打出8.4高分
他的年龄、过往的作品,与剧中体现出来的“网感”形成巨大反差。但在楼健看来,无论网剧还是过去的电视剧,好作品的经验是相通的。网剧一样要符合故事本体论法则,至于片中那些被网友称道的桥段与技巧,都是过去在电影学院学的,只不过很多人,拍着拍着就忘了。
年纪渐长,有些东西要固守。楼健一有时间就看书——是书,不是网文,“不太适应他们那个文体,跟我们写文章的方式不太一样”。《御赐小仵作》因三观正受人称道,这也是他“固执”的个人取向,总想在影视作品中传达正能量,“我拍艺术片,不会去拍批判类型的,我都是歌颂,歌颂人与人之间的善良。”
十多年前,他就开始关注网剧。如今亲自尝试,他感到网剧提供了更大的创作空间,可以随时随地试点儿新东西,是很好玩的事。年过半百,人生还能有新尝试,算得上幸事一桩。
楼健将很多想表达的内容融进作品中。豆瓣7.9分的电视剧《灵与肉》,原著小说仅有1.8万字,他带着编剧将其扩充为60万字的剧本。“里面很多都是我们家的事。”楼健告诉《贵圈》,他将母亲在五七干校的经历写进剧本中。他创作的电影剧本《飘过屋顶的红帆》,写的则是他表妹的故事。剧本获得美国电影协会哈特利·美里尔国际剧本大奖,这是中国电影文学剧本第一次在国际专项评奖中获奖。
这次,他和网剧《御赐小仵作》的缘分,也是从改写剧本开始的。
以下内容根据导演楼健的口述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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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赐小仵作》的原著作者清闲丫头跟钱小白是朋友,钱小白的先生是我同学。几年前,她俩想尝试改编《御赐小仵作》,但不懂编剧。在外头找编剧,要么要价特别高,要么谈得不太爽,她们就找到我,我答应教她们如何写剧本。
剧本保留了原著小说的情感和人物设定。但原著不太符合故事本体论法则,一旦颠覆了这个法则,就会特别影响观剧体验。
我和她们一起重新设置了故事背景,将它放在晚唐时期甘露事变之后。没有历史时期,反派人物就无法成立——有正方就有反方,有阻力系统才有动力系统,才会产生冲突。
除了背景,我们也重新塑造了一些人物。比如男主角,原著里是一个病秧子。我觉得病怏怏的男性很难释放出足够的荷尔蒙吸引女主角,就做了调整。再比如剧中的皇帝,我给他设计了一个沙盘。晚唐时期,风雨飘摇,皇帝想要恢复盛唐,但能力不及,剧中,他就一直在修补江山。至于太监秦栾,他是阉人,但心里肯定想成为一个男人,所以我为他设定了经常贴胡子的戏份——胡子是男性的基本特征。
这些都是我们上学时学的“影视剧符号学”,是电影学院教学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只是很多时候大家没想着用它。
▲ 剧中的皇帝治国不力,只能修理沙盘上的“江山”
我对两位编剧的要求还有一条:对话要用半白话文的方式来表达,不能太白,不然古装剧的厚重感就没有了。
在我看来,网剧和传统电视剧,节奏、讲故事的方式、内容、逻辑都是一样的,只是多了一些创新。剧本从开始到写完花了3年,其间改了很多次。互联网不断进步,我们也需要不断调整,让年轻观众接受。这是网剧与传统电视剧的不同——当剧本需要改动,甚至灵光乍现的东西出现时,网剧的反应更快,空间更大。
《御赐小仵作》第一集,女主角楚楚刚一出场就遇见碰瓷的,机智识破,获得大理寺少卿景翊赐的令牌,得以“走后门”参加遴选考。这个段落是我开机前临时加的。那天,我突然想到刘宝瑞先生的相声《连升三级》,讲的是明朝天启年间,有个叫张好古的纨绔子弟进京赶考,在城门口巧遇魏忠贤。魏忠贤给了他一块令牌,让他去考状元。那帮考官一看,是九千岁给的令牌,就让他中了状元。我那天就临时把这个典故化了进去。
我之前在微博上说,拍网剧很好玩,那是我的真实感受。你可以往网剧里加不同的艺术门类。《御赐小仵作》中,很多验尸画面都用插画、动画表达,一方面是因为经费有限,另一方面,验尸解剖很血腥,会让人生理不适,而且讲不清楚。画图能让观众一下知道其中原理。
▲ “小仵作”楚楚验尸时,观众能看到清晰的动画说明
这种创新还表现在语言模式上。年轻人的语言结构跟我们这代人不太一样,我们就将一些老理念、大家共知的道理,换一种语言模式表达出来。剧中,安郡王萧瑾瑜说,“公门人若要求百姓自己日防夜防,时时处处谨小慎微,那朝廷养我公门之人有何用?”这其实就是《九品芝麻官》里说的,“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又比如冷月说“女子保护女子天经地义”,这跟我们说当兵的“要把后背让给战友”是一样的。
过去我们拍电视剧,有些东西相对模式化。比如镜头进光,画面上的光斑、眩光,这些东西是要处理掉的。但网剧不一样,网剧有时候就是要眩光,觉得眩光好看。这是观念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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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10年前,中国电影导演协会里,有位导演拍了部网剧。那时我才知道有网剧这东西,就向他请教是怎么回事。他告诉我,网剧不错的,投资可能没有电视剧那么高,但表达方式不太一样。
还有一位业内的朋友跟我说,一位年轻导演拍网剧,他们给了他两门伸缩炮(即伸缩摇臂)。我拍了这么多年戏,一次伸缩炮都没用过,一位年轻导演能同时拥有两门,太幸福了。
我从那时开始关注网剧,看了一些,但一直没机会拍。也没人找我拍——网剧平台谁找咱呀,他们也不认识我。
网剧的土壤和过去电视剧的不太一样。网剧的制片人、导演往往很年轻,观念新,思想开放,创作空间就会很大。这也是为什么那么多年轻的网剧导演能够迅速成长起来。
刚开始写这个剧本时,我们都不知道哪个平台会收它。后来有腾讯定制剧,我就开始做导演。
我知道在网络平台的评级中,S级是最好的。《御赐小仵作》评多少级我不知道,反正肯定不是S。我跟平台制片人说,尽量往好了拍呗,至少达到观众能不用倍速观看,争取做到豆瓣8分。那天制片人跟我说,目标达到了。
我选演员,很多时候是看感觉。男主角萧瑾瑜的扮演者王子奇,最初想试景翊这个角色。他来见组,进门,我一看,这就是萧瑾瑜啊。
女主角楚楚也是。我看过张黎导演的电视剧《四十九日·祭》,演那部戏时,苏晓彤还在上中学,她在片中的劲儿蛮好的。要拍《御赐小仵作》了,我跟制片人提起她,说她原来是北舞附中的,现在不知道在哪儿。他们找了一下,说上电影学院了。她还挺适合这个角色的,就大胆使用呗。
这几个孩子表现都挺好的,他们现在应该更好接戏了吧?
▲ 2014年播出的电视剧《四十九日·祭》中,苏晓彤扮演一位女学生
我选演员,希望每个人各有特点。有些戏,女演员都长一个样。但我的戏一定要有反差,女主角是这样的,那就要找另一种形象的女演员来跟她搭戏。这跟生活一样,生活中,我们每个人的形象都不一样。
拍摄前,我们一定会有围读讨论。等到开拍了,就要“归置”这些演员。不同学校的学生,表演体系是不一样的,有学斯坦尼的,有学布莱希特的……把他们归置到一起,才能凑成一台戏,这是职业导演最起码的素质。
现场表演有很多细节上的规定。你看老北京那些爷怎么拿茶壶的——手得托着壶底,拇指得按着盖,手要往里歪,这才叫范儿。不这么拿就不是范儿,这些都得到现场调。这就跟收拾屋子一样,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你打扫卫生之前不知道。
《御赐小仵作》里还有很多演员是刷脸刷来的。我们制作成本很低,也没钱去找那些流量大咖。这部剧的主要费用都用在制作上了,但还是有遗憾,比如没钱做服化。旁边另一个组特别有钱,我们路过的时候看到,他们连群众演员的服装都做得特别好,真令人羡慕。3000块钱的头套和200块钱的是不一样的,美感呈现在镜头中,不好的东西,看了会觉得特别难受。
经费有限,就要想各种办法省钱,制片主任在这方面发挥了很大作用。比如我想加个镜头,他说没钱。我就给他算账,跟他谈判:“你看这个效果,我需要100mm的镜头,你给我50mm的,那我就得往前捅,就穿帮了,拍摄的时间就延长,钱反而花得更多。”一到中午剧组放饭,他就带着统筹跑来跟我聊。聊差不多了,剧组又开工了,饭我也吃不上,接着干活。
《御赐小仵作》不是我拍过成本最低的戏,2007年播出的《51号兵站》成本更低。当年拍一部戏,市场价是1600万,我花900万拍下来了。这跟我的经历有关,我2000年入行,当时中国电影不景气,成本特别低,我们养成了低成本干活的习惯,用各种方法完成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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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有朋友看了《御赐小仵作》后,突然给我发了条微信,说祝贺呀,我们这帮老哥们儿都在看,看了半天才发现是你导的。后来我知道,刚开始是孩子在看,他们跟着看,才发现导演是我——他们没想到这事儿。
我现在拍戏住的宾馆,服务员都在看《御赐小仵作》。那天我下去拿快递,值班的服务员正在看。我问:“好看吗?”她说:“蛮好看蛮好看的。”
我挺开心的,作品能被大家喜欢是一件很幸福的事,这也是做导演的乐趣。当年我的作品在国外参加电影节,片子播完,大家鼓掌,我觉得太满足了。字幕全放完,掌声第二次响起,我就觉得,哎呀,当导演最幸福的莫过于此——你的作品能够让人喜欢。
从电影学院的断代来看,我属于“后六代”导演,处于新老之间。“第六代”之后就不再需要断代了,因为网剧出现了。我呢,要往左边倒就是老导演,往右边倒就是新导演,我选择往右倒一些,千万不要固步自封。
我喜欢拍戏,拍得很用心。之前有个导演问我:“你还亲自拍啊?”——很多导演都不亲自拍了。我说:“对啊,拍戏多有趣啊,为什么要剥夺我的乐趣呢?”我们是干这个职业的,就要踏踏实实、对得起良心地拍好一部戏。
▲ 导演楼健(右一)在《御赐小仵作》拍摄现场
这么多年,我一直没在意宣传。以前给电视台拍电视剧,制片方让你拍,拍完拿工资走人了,为什么还要给你做宣传?他们把片子卖给电视台,卖多少次、放多少次,跟我一分钱关系都没有。人家跟我说:“楼导,安徽台黄金时间播这个戏了”,“浙江台黄金时间播了”,这是荣誉,其他就没有了。
不过网络不同。那天早上,制片人给我发了豆瓣上的一个帖子,说有网友在夸导演。我说这就是网络的魅力——只有网剧才会出现夸导演的情况。
我现在在山里拍戏,经常没信号。每天收工回来,睡前会看一眼网友评论,他们挺可爱的。那天,平台制片人要我发一条微博。我密码都忘了,后来找回微博密码,发了一条。剧播出了,跟大家打个招呼呗。正好也有网友问我是不是退休了,我正好借这个微博说明一下:我还没退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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