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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枪稿(ID:QiangGaooooo),作者:郭新玥,原文标题:《小演员,挤在灯照不到的地方》,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一
前阵子,在豆瓣上刷到一个帖子,一群饭圈的姑娘搬运了一位85后演员的微博:一张45°角低眉颔首的自拍,配文大致是说,想通了,从今往后退出演艺圈,不再做演员。
理由是无奈且被动的:接不到戏。
搬运者和评论者无不带着惋惜和讶异——毕竟在不少普通人眼中,“演员”是个金领职业。况且这位演员有几部叫得出名字的主演代表作,怎么想也不该沦落至此。
我有一个非影视业的朋友,一时兴起与一家影视公司签了约,投资了某部打着徐峥旗号的电影。
电影迟迟没有开机,他想确认此事是否靠谱,于是他认认真真地拜托我,能否约徐峥见面一起吃个饭。我当下哑然。
尽管本人算是影视行业从业者,也挂着半个“制片人”的头衔,但我和徐峥之间,大概还隔着成千上万个我本人的距离。
由此可见,也许在非行业内的人们眼中,北京的影视圈是很小的,每个人之间可能都有微信。
无论哪个行业,大抵都存在着永恒的二八定律。我也是这“八”里的一份子。在我周围,也还有着许许多多同样摸爬滚打、难见天日的同类。而每日明晃晃霸占人们视线的,不过是那20%而已。
二
2014年6月,《STB超级教师》在乐视网播出。那时刚毕业一年的我,正在乐视影业就职。我满腔热忱投身于《小时代》系列电影的发行工作中,只为换取一个片尾字幕里急速淹没的署名。
在《超级教师》这部剧里,后来在《演员请就位》中深得赵薇青睐的王森和跻身流量小生的金瀚,那时都是主要角色。而在该剧中饰演班长钟佰的演员颜一海,现在成了我的男朋友;饰演班主任廖老师的雷牧,便是文章开头那条微博的作者。
在《超级教师》播出后至今七年的时间里,颜一海一直和他保持着密友的关系,他称呼雷牧为“师父”。
《超级教师》获得豆瓣评分7.8,在网络剧中已属成绩优秀
颜一海1987年出生在江南皮革厂的发源地温州,他大我三岁,却是我同届的校友。而这也是我一直以来对他刮目相看的一点:光是高考,他就参加了三次。
十六七岁初长成的时候,他的身高和外形条件,就吸引了一些来自广告公司和模特经纪的橄榄枝。也是那时,他第一次听说考大学这条路还有专门学习表演专业的选择。
有时候人的毅力也是被激发出来的。我问他是怎么从对表演一无所知、甚至没听过北电中戏的懵懂期、到了铁了心要考上表演系不惜为此连考三年的。他给我讲了一个“三百块”的故事。
那时候他正在北京参加艺考培训,有一天在王府井闲逛,被一个广告副导演拦了下来,问他要不要拍广告。他当即很兴奋:难道还没考上专业院校就要被星探捧红了?
那是一条快餐店的广告,拍摄的时间是深夜,几十个青春洋溢的男孩女孩分列左右。他听到副导演喊着,“考上专业院校的左边,没考上的右边。”紧接着就是一边零食饮料,一边白水管够,高下立判。
有的孩子不信邪,试探着想要偷渡到另一边,还没得逞就被副导演厉声喝止。那一刻他懂了:如果今后考不上专业院校,可能一辈子都只能喝凉水了。
不同资历的差别待遇,向来是演艺界令人心酸的话题。/图为《喜剧之王》剧照
广告男一号是个来自海峡对岸的男孩,颜一海看他一直干呕,就过去询问。“都是生的。”对方指指手中吃了一半的汉堡。原来因为时至深夜,店里所有的工作人员已经下班,没人能加工食物,而拍摄又需要捕捉吃汉堡的细节,于是他只能一遍遍啃着从冰柜里拿出来的半生不熟的半成品。
按理说,能当选男一号,一定也是属于所谓“已经考上专业”的那部分人。而这份遭遇更让颜一海明白,即便有了这个“专业”的标签,也不过是得到一个啃生汉堡的机会——当然,要是没有这个标签,那抱歉,你连这个资格都没有。
收工的时候已经天亮了,副导演把颜一海悄悄叫到一边,“小兄弟,我多给你一百,你拿着,别跟别人说。他们都是二百。”拿着这三百块,他在清晨的王府井大街暗下决心——今后他要考上专业院校、接受专业教育,在演员这个行业里发光发热、大红大紫。
而直到他复读三年,选择了一再对他敞开怀抱的中传,他才发现,一切不过刚刚开始。
三
我问颜一海,为什么我们同时在校四年都没有遇过?他告诉我,表演系的课程和作业都是从周一排到周六、从早到晚不间断的。好不容易到了周日,大部分人会选择在寝室昏睡一天,根本无暇参加任何其他活动。
老师们也绝不允许他们在上课时间出去接戏。老师们这样安排,自然也有他们的道理。只可惜,过剩的演艺圈,早就不是勤学苦练便能获得成绩的江湖了。
这种现象恐怕不是个例。前几天看到的行业消息称,当今很多青年演员的困境在于,毕业了,年纪就已经太大了,即使公司愿意投入资源捧红,也根本没几年好光景可以享受。对于经纪公司来说,这就得不偿失了。而在校期间,如果不按时完成学业要求,不仅学不到表演的专业方法,也不能达到毕业的标准。
为此,上学期间的很多机会就这么擦肩而过。而毕业之后,“科班出身”的心理预设又让他无法接受跟组、特约、只拍五天的小角色。然而光是看看每年大批渐渐淡出、不知所终的青年演员就可想而知,男一男二的竞争有多激烈。很多时候,他作为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收到的拒绝理由就是:“没拍过戏。”
出演《超级教师》后,颜一海的微博开始有了关注者,但接戏仍然艰难。图为2015年,颜一海在《过境者》片场准备开拍。
就这样耗费了近一年的时间,在同学的辗转牵线之下,颜一海终于拿到了《超级教师》的片约。虽然报酬不多,但毕竟是一部网剧的主要角色。戏一播出,他发现竟然有人顺着演职员表里的名字找到了他的微博,他开始有粉丝了。
本以为眼看着要熬出头了,却不料又陷入了“影视行业生态鄙视链”的怪圈。什么?演网剧的?那不好意思,电视剧、电影都不会考虑你。
毕业三年,他收到的剧本数量越来越少、质量越来越差,有时候甚至已经约定了进组时间,却在收拾行李的时候收到换角的通知。靠拍戏获得的酬劳甚至无法支撑他在北京的生活,父母不仅没能及时享受到反哺,还要继续贴补他的用度。
有时候我们会一起回学校去转转,走过校园的教学楼和体育场,他会边比划边说的向我讲述他上学期间的日程:骑着小摩托上早课、出晨功,和同学一起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剧场里排练换景和搬道具,下午四点以后带上妆,就只能躲在剧场后台不能再抛头露面。
我打断他,为什么?他笑了,因为带妆之后就要进入角色,如果带妆做自己,被观众看到,便会影响观众对角色和戏剧的理解和感受。我不由感叹,表演本来是一件多神圣的事情啊。
他说,“是啊,至少那时候的我,也是怀着对这种神圣的向往的。”
四
几次聚会上见到雷牧,我也渐渐对他有了一些了解。
听颜一海说,雷牧的经历很传奇。当年在中北英皇的演艺培训机构,为了交学费,他一边上课还要一边兼职作保安。而后又熬过了漫长的群演生涯,直到拥有了自己担任男一号的影视剧作品。他还曾因为力争在镜头前多停留几秒而被大牌主演不留情面地呵斥,也曾为了遭到不公待遇的新人演员出手伸张正义。
2017年,雷牧和颜一海再次共同出演的网剧《花间提壶方大厨》在爱奇艺播出。这部剧曾一度被营销号推为低成本小爆款。我一直觉得,如果趁那波热度宣传猛打,或许今天的他们会有不一样的人生。但颜一海告诉我,不一定。有些时候,人红不红,除了天时地利和机遇眷顾,还要看个人的性格。
豆瓣评分7.9的网剧《花间提壶方大厨》曾获得一定热度,在雷牧演员页面的代表作里排在第一位
他俩有很多相似之处。简单来说,他们单纯而理想化,在演艺圈这条路上,这是容易掣肘的毛病。他们不愿意为了一个角色趋炎附势、卑躬屈膝;他们不肯接受太小或太差的戏约,宁愿等待自己满意的剧本出现。有人说他们正直坚守,也有人说他们不懂变通;有人说他们保持本色,也有人说他们眼高手低。
——可能都没错。
人们常说,别为了融入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圈子,让世俗磨光了你的棱角。而事实上,往往你已经磨得头破血流,却依然融不进圈子的中心,最多只能在边缘游荡。选择不改变的,或许只是尝试过改变却无果而已。
颜一海有时会问我,如果先天没有“星二代”的身份,也绝不与乌七八糟的交易同流合污,一个自身条件不错、又勤勤恳恳踏踏实实演戏的演员,到底会不会有出头之日?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或许每一个三观正的人都会觉得这答案无疑是肯定的。可是,不在其位,又怎么能知道这其中的难度之大、概率之低呢?
接不到戏约的时候,他们都喜欢窝在家打游戏,或是召集一帮朋友彻夜喝酒聊天。与其说是娱乐,倒不如说是匆匆躲进兵荒马乱和人间烟火,聊遣时光易逝的焦虑罢了。
他们得不断面对无望空虚,又要时不时给自己一耳光,防止自己在这泡沫中沉沦下去。他们要习惯于不停地失意、再不停地重建,习惯于空旷剧场里的一台台独角戏,习惯于无人喝彩而还要自说自话的告诉自己:你很好,是金子一定会发光的。——这份强大的内心,说实话,我是学不来的。
上次见到雷牧哥,是他们的另一个演员弟弟过生日。小朋友不过98年生人,却有些少年老成。谈及原因,多半与见惯了不知名演员们的生存现状有关。那天雷牧非常沉默,很低落。但当一位影视公司的副总和一位网剧导演来到现场,他又像是注射了肾上腺素一般打开了话匣子。我完全能理解他的兴奋——点燃他的并非对资本的曲意屈从,而是来自超我的不甘与执着。
梦想很贵,有时候你倾尽所有还是追求不起;可是梦想又很廉价,直到铺满街头巷尾、人人唇齿之间。一提到它,你会克制不住的两眼放光、嘴角上扬,它只是你能用来打扮自己的最便宜的衣衫。
他们谈论着当下的网生内容市场和亚里士多德,良夜如此漫长。
五
由于行业属性,我们需要持续关注市场上每天上线的影视剧。常常,颜一海会把视频暂停下来,“你看,这场戏不应该这样处理的。”说着他猛地站起身,一秒进入情境。前方就像自动打开了一盏聚光灯,映照着他眼中闪动的真诚。
很多次他都说,自己已经对表演失望了。但我知道,表演的魔力从未褪去。让他失望的不是表演本身,而是巨大的心理落差——顶流的云烟从天边飘过,而塔底人的梦,已无迹可循。
《我就是演员》里,张颂文曾经因为看到一段表现年轻演员试戏被刷的情节而触景生情、泪流满面。他说那让他想起自己曾经真实经历过的十年。
《我就是演员》第三季中,因为从叶祖新等人的作品中看到了曾经自己的遭遇,张颂文提起“整个十几年都是这样”,罕见地流泪。
你会说,这世上谁活着容易呢?没错,谁活着都不容易。可是相比于从未对自己抱有过起飞幻想的人来说,选择当演员的人,多半自幼就被身边的人盛赞为天之骄子。他们大多从小就容貌出众、才华过人。如果有幸获得了一两次不错的机会,那就更会加重他们对自己未来华彩篇章的期待。
可是,当你以“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为座右铭踽踽前行时,却发现很多事不是努力就有用的。
我的本科专业是“文化产业管理”,培养方向是影视制片人。毕业后除了我,真正留在这个领域的同学寥寥无几。记得曾经跟我的一个同班同学产生过一次争论,话题是“文化”和“产业”究竟适不适合搭配在一起。我认为这是个伪概念,“产业”是靠资金发展的,而“文化”则很难在货币浪潮中沉稳下来。往往热钱扎堆的地方,文化就会迅速消融。而对方则认为,文化是必须要靠现金流、靠不断的规模化和产业化才能生长的。
到了最后,我们放弃了争辩。因为我们发现,这不仅是个无法结论的话题,更是我们两个在影视行业毫无根基的打工人无权干涉、也没必要讨论的话题。
作为一个刚刚开始摸索着尝试开发影视项目的制片人,我不算八面玲珑,也还没有作品加身。但我见过各种各样在观众视线之外的演员——我不太愿意把他们称为“小演员”,我总觉得这个词带着贬义和冷漠。他们可能年纪并不小,个头也不小,甚至他们的演艺经历,也不适合用“小”字来论资排辈。
但是他们没能成为“大演员”,只是因为他们没有名气。
过去的岁月里,他们也曾试图弄懂课本里的斯坦尼和布莱希特,也曾在屏幕前率性挥洒、竭尽赤诚,他们甚至也曾以为自己不日就会成为演艺圈的宠儿。
但现实很难关照理想主义者的英雄梦境,它只是一遍遍克扣着他们的热情和耐心。于是他们一边扬着高傲的头颅,一边试图悄悄收拾起自己的心灰意冷和一败涂地。他们上一秒还在用嘴硬来武装自己心底里脆弱的泡影,但没准下一秒遇到一些小偶不然的契机,就又炸开了满天烟花。
六
每天晚上,人来人往的北京,夜店、会所、饭店包厢,到处都喧闹着影视圈的“局”。
列席的诸位,往往以出品人、制片人或是导演为核心,而一群群渴望走进观众视线的演员们,正剑拔弩张,蓄势待发。他们先要使出浑身解数获得一张获准成为“局”上客的入场券,再是推杯换盏、强作欢颜,为了一句“下次开戏叫你”可以当场喝到胃出血。
他们分明知道这种文化是病态的,可是又并不想让它停下来,甚至还有些享受这种病态。饮罢杯中酒,把自己当成赌注,像上瘾一样逢迎着它继续不断的被裹挟其中——因为除此之外,其他有可能通往成功的门路,只会更加渺茫。“先混个脸熟,再追求艺术。”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或许都曾经在心里笃定过这样的盘算。可惜殊不知,一条路在被你选择的同时,也牢牢的选择了你。
声名的成就,在许多年轻人心目中重于一切。/图为《爆裂鼓手》剧照
接下来,要么继续苟且不动声色,要么有朝一日方得始终。但无论如何,可能都很难再想起那个曾经那么热切、那么盼望的自己。
大局已定,不顺势,则逆风。
差不多是从2018年开始,税务风波、审查收紧、疫情蔓延、经济下行,一连串的沉重打击让影视行业的资本一再退潮。曾经如雨后春笋般匆匆生发出来的影视公司,又如排山倒海般消亡在人们的预料之外。大批从业者被欠薪甚或失业,太多人的大业宏图来不及施展,就已经胎死腹中。本来就还不成熟的中国影视市场,愈加千疮百孔,风雨飘摇。
剧组停摆,团队解散,每个还能坚守在北京死咬着影视梦的人,都过着不知路在何方的日子。逐利的属性,也让有限的资源和资本无可厚非地选择了趋向那些流量艺人、知名导演和头部公司。
一边是排着队高喊加棒却苦于无门的溢价项目,一边是创作者叫破喉咙也无人问津的中小成本,一幅影视行业的旱涝对比图跃然眼前。可怕的“二八定律”又出现了。
同样的,这场寒流只作用在了观众视线之外的那80%的人身上。认识的演员朋友,终于从一年能接到一两个小角色,变成了再也接不到任何角色。不细心看,观众根本不会发现电视上似乎少了点什么,而有的人却永远告别了他所热爱的舞台。
而反过来,对于出品方和制片方来讲,只要你不是“明星”,那么你是谁就不重要。他们可以接受资本带来的“附加条件”,也可以采纳平台给出的“新人推荐”。很多时候,沸沸扬扬的组讯不过是逢场作戏。真正用心考虑角色与演员匹配度的人并不多,或者说,这是可以往后放放的要求。
既然你不带流量、没有话题,那么无论你天资如何、履历如何,你都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工具人。在观众的视线之外,一群人头破血流,却只能成为一个分母,一个符号。这种对于个体的漠视是残酷且真实的。
听惯了励志故事的我们,总喜欢把草根典范王宝强作为“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铁证。然而今天真实的“横漂”数据是,三万个群演,也走不出一个十八线明星。王宝强,就像新闻里彩票中了五百万的大爷,那么家常,又那么遥远。甚至连科班的张颂文,似乎也是一个例外。
王宝强的成功,至今无人能重复。/图为《新喜剧之王》剧照
七
我的男友颜一海,现在已经慢慢向影视编剧转型。困扰不已的他,从2017年起创作小说和剧本——接不到剧本,那不如就学着自己写——他这样对我解释自己的决定。
他依然坚持,有一天自己写的剧本能够得到市场的认可,那他就可以为自己量身订做一个角色,无需在乎片酬、档期,也不必担心被临时替换,只是痛快淋漓演一场。
而雷牧,我敢说如果下次能遇到一个适合他的角色,他可能根本不会记得自己赌气发出的微博,又会意兴飞扬,重被点燃,然后发来微信说,“马上进组了,聚聚啊。”
晚上下楼倒垃圾,偶尔会在电梯里碰到一些刚从艺考培训班下课的少男少女。岁月葱茏,他们哼着歌、说着笑话想要惹人注目,青春的荷尔蒙弥散开来。他们可能是家乡的骄傲,带着对成名成星的神往来到北京。晚风微凉,他们的步伐充满希望。
我无法给他们的未来下断言,就像那句话说的:总有人还年轻,也总有人还相信。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枪稿(ID:QiangGaooooo),作者:郭新玥,编辑:徐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