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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5-25 18:01

《爱,死亡与机器人》无法再超越现实的荒诞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作者:徐英瑾,原文标题:《豆瓣9.2到6.8,<爱,死亡与机器人>无法再超越现实的荒诞》,头图来自:《爱,死亡与机器人》


前不久,《爱,死亡和机器人》(以下简称《爱死机》)第二季播出了,在两年前获得巨大好评之后(豆瓣评分9.2,35万人评分)第二季却口碑崩坏,分数一路降至6.8分


许多人评价说“故事陈旧”,其中的故事套路早就见怪不怪了,只有第八集《溺水的巨人》得到了不错的评价。


当然,《爱死机》第二季的口碑下降,不管是从体量还是剧作创作的角度来看,的确准备是不足的。但今天我们不再具体谈剧集的问题在哪,而是想与你分享来自哲学学者徐英瑾的深入解读。


跟随这种哲学的角度解读,你会发现,剧集背后折射的困境,不仅仅是创作的困境,实际上,科幻故事的构想远远不及现实荒诞;仔细思索,其中看似老套的剧情设定,也已经深入现实,让人毛骨悚然。


机器的出现,提高了一群人压迫另一群人的效率


《爱死机》第二季中,第一集《自动化客服》(Automated Customer Service),和第七集《生命小屋》(Life Hutch),都被诟病为是老套的“机器杀人”故事。


一位老太太家的自动清洁机器人不知为何出了故障,开始大肆攻击房间里的一切生命。


《生命小屋》的故事内容也大同小异,一个人类宇航员在与外星人作战的过程中不幸被击落,当他逃到一间生命安全屋里寻求支援时,却差点被生命屋里原本应该帮助他的机器狗杀死。


这两个故事,看似都讨论的是人工智能和机器不受人的掌控,反过来差点害死人的情况;按照康德主义的道德原则,要把人视为基本的目的,就使得“物”(也就是人工智能)必须要服从人的需求。但背后所展现的问题,却并不仅仅局限于此。


生活中经常遇到这样的一种抱怨,在国内办事时得敲章,在各个部门里得看各个公务员的脸色。但不管怎么说,不管公务员的脸色有多么冷冰冰,你都没有一种恐惧感,因为只不过是碰到了一个态度不好的公务员而已,他毕竟还是个人。


但面对机器所统治的世界时,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不知道你最近有没有观察到一个有趣的现象,现在银行里很少业务是通过柜台服务,而是在机器上进行非常复杂的网络信息登录与操作,界面的复杂以至于营业厅里的工作人员也经常不知如何操作,因为ta也无法完全理解背后的程序逻辑。



在《自动化客服》这一集中,老太太发现自己的机器人出现故障了,如果能够连接到人工客服上,也许能够通过人工干预的方法,使得这个机器停止运作。


但系统给她的声音是,接通的人工客服要6个小时后才能够进行语音通话,这就断掉这条路了。所以老太太只能在无法理解的逻辑里面摁一、摁二和摁三,结果把情况越变越糟。


也就是说,计算机管理模式界面背后的权力架构,使得所有人都不得不服从于设计者硬性的逻辑要求这些逻辑要求以程序的方式死死钉在每一个界面里面,以至于这样的一种界面运作方式没有任何通融的余地


凭什么设计者所设计的逻辑丛林,就一定是正确的逻辑丛林呢?为什么老太太就一定要屈从于这样的一个逻辑安排,而不能够按照她自己自身的心智习惯,来设计另外一条逻辑通道呢?


这里面存在着某种权力上的不对称,消费者不再是“上帝”了,而是伪上帝。“上帝死了”这句话不仅仅是尼采哲学的箴言,而且也适用于人工智能时代的消费文化。在这种文化当中,消费者已经被程序杀死了。


很多人对这样的现实,提出了很表面的解读,认为这体现着机器对于人的压迫。我并不认为这是机器对于人的压迫,而倾向于认为这仍然是一部分人对另外一部分人的压迫,只不过中介物变得非常强大,也就是机器与人工智能。


系统性的压迫,是人类进入阶级社会以来所一直遭遇的。当机器这种统治工具还未出现的时候,统治阶层依然是人,即使好像是在执行统一的程序,扮演机械的传声筒,但他享有同样的人的身体结构、情感感知和心理预期。


但是进入了机器所统治的社会以后,统治阶层不再通过人类和被统治者发生关系,而是通过程序来产生关系,所有程序用的都是冷冰冰的逻辑语言,这些逻辑语言自身并不能感知或共鸣人类的恐惧和其他情绪。


通过这种冷冰冰的逻辑设计,使得被统治者没有机会和任何一个人发生联系,这是一种真正的恐怖,甚至是连一个发泄的对象都找不到。这就是机器所导致的情绪恐怖主义,因为机器和程序的特点是可以进行无限制地复制。


于是面对机器的时候,人类的那种情绪反馈是毫无意义的。这会让我们与生俱来的心理能力,陷入到一种无处用力的巨大无力感中。


这种无力感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也使得所有的试图反抗这种机器暴政的人,彼此之间的联系变得非常困难。因为人们也需要通过技术手段作为中介来进行联系,而这种技术手段本身又会干扰人和人之间关系的真实性。


所以从哲学的角度上来讲,如果用流行的“异化”这个词来说明,这种异化的深度,恐怕是人类历史上从未遭遇过的。


很小一部分人可以花费很少的力气,就能够通过广大的互联网、摄像头和机器对数量庞大的人进行精神控制,甚至在某种情况下可以对ta进行定点的肉体清除。


人工智能的出现,实际上是使得历史上很多权力集中者所梦想的权力控制方式,以一种惊人的效率实现了。人工智能到底让我们的社会变得更好还是更坏,这的确是个开放性的问题,但是在这个意义上的人工智能,显然让我们的社会变得更坏了。



在《生命小屋》与《自动化客服》这两部短片里,被数据化暴政所压迫的个体,以他们所能够实现的手段,对背后的暴政体制进行了反抗,但反抗方式都非常原始


在《自动化客服》里,老太太拿一把非常原始的双管猎枪,打坏了家政机器人。在《生命小屋》中,宇航员发现机器狗有一个缺陷,它会对着任何发亮的东西进行攻击,于是就把手电筒的亮光照到了机械狗身上,让机械狗自己残害自己。


这两种反抗的方式听上去都有点悲哀,在《自动化客服》里,人类所进行的物理反抗的可能性,已经被体系的设计者所预料到了,也就是说,当他们杀死了一台机器人以后,相关信息就会传送到这个城市所有机器人的电脑里,使得所有的机器人都跑出来追杀人类。


所以这部短片背后的结局有可能是非常的悲惨的,我们也可以看到“清洁机器人”这五个字背后的深层含义,它清洁的对象可能不是垃圾,而是任何敢于对数据化暴政说“不”的潜在反抗者。


永生之后,海德格尔的“向死而生”会变形吗?


在《爱死机》第二季里,另一个值得注意的哲学话题,则是生命的长度


生命的长度与生命的意义之间,实际上有一种非常有趣的关系。海德格尔的哲学中,一种很重要的思想维度叫“向死而生”,因为我们每一个个体,都意识到个体生命的有限性,从而反思生活中点点滴滴的重要性。


如果我们的身体不会死,或者说我们的生命已经被设计得具有五六百年的寿命——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看待每一件事情的意义是不是都会变形呢?


第二季有两部短片讨论了这个问题,着眼点有所不同,在《突击小队》(Pop Squad)里所描写的未来世界之中,大多数出现的人都是不死人,至少能活五、六百年,且长期保有着自己健美的身材不会衰老。



但是少数想通过正常方式生育的人,则被他们追杀,生下的孩子则被一枪杀掉。因为对于社会的主流团体来说,这些人的出生将抢夺不死人的有限的生存资源,所以要把他们尽早消灭干净。


如果你也知道自己会死,身体也随着时间变化慢慢衰老,就会共情其他老去的人。但是反过来说,如果你的寿命有1000年,对你来说活了几十年就死去的人生,是根本就不能够设想的。


看待这些只能活几十年的人,就像我们看待蚕宝宝的态度一样,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同情那些人吗?还能够感同身受地理解,他们面对死亡时候所流露出的恐惧吗?


下一代得以诞生,是人类克服死亡恐惧的一种重要的方式,因为我们自己的生命可以在下一代之中延续,所以我们才渴望新生。


但是如果你自己能够活上千年长的话,就体尝不到这种快乐了,甚至会觉得人所生下来的孩子是需要被清理的,因为他们除了浪费社会资源以外,似乎不能够对你的永生产生任何正面的裨益,这种想法就会让人变得残忍。


而在《沙漠中的斯诺》(Snow in the Desert)中,不死人则成了少数。一位叫做斯诺的荒野镖客,被多数的正常人所猎杀,所谓的正常人想弄到不死人斯诺的体液,以便提炼出某种不死药。


这两个故事里,永生人的社会结构不一样。在《突击小队》中,很多人都是永生人,彼此之间也建立了非常复杂的社会网络,甚至有相关的社会组织架构来支撑他们,可以相互的循环验证着永生人的理念,因此不孤独。


但是在《沙漠中的斯诺》里,斯诺是孤独的。他曾有一个妻子,只是在200年前自杀了。他虽然通过永生具有了一般人所不具有的能量,但是他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孤独。


正因为很孤独,所以他意识到了自己的有限性。凡是意识到自己有限性的存在者,才能够成为善良的存在者。


意识到自己的有限性,才会去追求无限。如果自己变得非常接近无限了,就会产生一种错觉,自己已经是上帝了。任何一个觉得自己就是上帝的人,离魔鬼只有一步之遥了。



这的确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现在随着现代医学的进步,我认为人的寿命能达到200岁,应该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实现了。这也会带来一系列的社会问题,能够享受这种技术的人,应该还是比较富有的人。


地球上的人可能会变成两种:一种是美丽健康、长寿的人,另外则是年纪轻轻、却早早就头发斑白的“996”人群。也就是说阶层之间的固化,有可能会转变为两类人之间的生物学层面上的固化,这可能是科技带来的另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未来。


如果富人寿命越来越长,穷人寿命降低且没有生育欲望的话,不同人群之间的基因交换频度就会下降。这在生物学意义上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因为人类基因库的多样性就被缩减了。


就像汉朝时,皇家子弟可以拼命繁衍,姓刘的人越来越多;当富人家族生育越来越多时,家族疾病或别的问题,就可能会通过这种方式,占据了社会的主流。


有人认为,将来有技术手段了,可以通过基因的重新调控,来使得疾病可以事先根治,这其实是一种以狂妄来遮掩真实存在的问题的想法。


因为自然的人类自由基因交换,背后的隐秘自然法则是非常的深刻而复杂的。我们人类的基因科学,只能知道其中的一些皮毛,很多人却认为我们可以通过操控来完成对于新人类的促成和诞生,这是一种极大的狂妄。


和人工智能给我们造成的风险相比,前者的风险是在精神独立上威胁人类,这种风险却是在生物学的意义上威胁到人类的生存,甚至可能连肉体本身都全部毁灭


溺毙的巨人与伟大的解构,不再拥有一次长久的注视


饱受好评的最后一集,《溺毙的巨人》很明显受到《格列佛游记》的启发,但整个视角,则从巨人本身转移到了那些观察巨人的小人身上。


英国的海滩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巨人,溺毙后被水冲到了海滩上,从四方而来的“吃瓜群众”把他包围得水泄不通,拍照合影、上传到社交网络,在这个巨人身上乱涂乱画。


主角是一位有着悲天悯人之情的科学家,在观察了这个场面以后,觉得内心有所不忍。他发现这个巨人的脸庞,有一种希腊英雄式的忧郁气质,身材非常孔武,现在却被一群渺小的人类随意地玩弄,这就让他感到心中无胜悲哀之情。


他目睹着巨人慢慢地腐烂,人类一步一步地将之肢解开来,巨人身体的各个部分又在世界各地进行展览。以后的人类,也许只能够从巨人残存的肢体上去追忆他的伟大。


这个故事本身倒并不特别的科幻,但在整个故事中能看出一种文学式的隐喻。


巨人意味着什么呢?可能是前人时代,所留给我们的巨大的精神遗产。但是面对这样的精神遗产,我们能够做的事情,却是去调校和解构它。对于巨人的肢解本身,就意味着一种解构。



很多人说,今天是一个浅阅读的时代。任何伟大的、沉重的东西,都要把它调校,然后肢解为肤浅的灵魂所能够理解的东西。


举个例子,非常能体现对于巨人时代逝去的叹惋心理。比如托尔斯泰的名著《战争与和平》,在冷战时期被苏联用花重金拍摄过电影版本,也被当时美国拍摄了,这两个版本都非常好,都体现了电影创作者对原著的尊重。


但在大约10年前,欧洲和俄罗斯又把它合拍了一遍,重大的人类历史、史诗性的篇章,变成了男女争风吃醋的布景台,整个故事被高度地庸俗化,变成了几对男人和女人之间相互纠缠的情感关系。


战争这个大背景穿插在其中,但显得就像地震一样,只是一种外在的世界,看不到历史运作和历史中人物之间的心灵交汇。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到底是编剧本身已经丧失了对于原著的理解能力,还是观众自身的肤浅,逼迫编著者也要将自己的思想高度降低到能够符合他们趣味的水平?两者恐怕兼而有之。


当然导致这样精神庸俗化原因很多,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很可能也与科技有关。正是因为现在数码化的电子影音产品是如此的丰富,把时间全都切碎了。所以就培养不出耐心,长久地注视一项伟大的事物,从中看出某种恒久的意义。


即使是在50年代以后的发达国家,比如在美国,电影虽然也是很重要的娱乐项目,但当时电影有可能会拍得非常长,像《埃及艳后》《宾虚》,当时的观众有足够的耐心,在电影院里把这种史诗级的电影看完。


现在很多人所拥有的耐心,都不会超过十几秒。这种态度,就类似于沙滩上的那些和巨人合影的人们的态度。对他们来说,巨人就是个背景墙,根本不屑于去理解巨人背后的深层故事,只是把巨人当成是社交网络上炫耀的资本。


这背后还体现了另一种现代思维的傲慢:在现代文明里随便拿取一个东西就可以“吊打”古人。但这种思想其实对于“现代”和“古代”两个巨人来说,其实是都不尊重的。


当然我对这种现状也并非是完全的悲观。我总觉得人类是有一个特点,就是喜新厌旧,也未必就是坏事。也许人类要再肤浅50年、60年,突然觉得深刻才是一件很酷的事情。也许等我白发苍苍的时候,人们才会觉得要呼唤巨人的归来。


不管巨人会在什么时候归来,我们仍然会以坚守的态度守护着人类精神的家园,等待着任何一个在我们的沙滩上搁浅的巨人,能够安静地走向它的毁灭。


尾声


当然,《爱死机》第二季的口碑下降,的确准备是不足,不管是体量,还是剧作创作,在走入某种科幻创作的套路以后,要再想出新的创作思路,的确是非常困难的。


抛开剧作本身的水平下滑,我们现在所面临的世界,和看《爱死机》第一季时完全不一样了。而疫情之后再看《爱死机》第二季,我们面临着巨大的黑色幽默:现实远比《爱死机》更荒诞


现在,我们都已经陷入到了这种由现实荒诞所构成的、一张无法摆脱的网,从心理学的角度上来讲,如果现实已经如此荒诞了,再看戏剧里面的那些荒诞,我们早就麻木了,因此就不足以吊起我们的胃口了。


现代社会的一个特点,我们生活所依赖的方方面面的科技,是建立在非常复杂的运行条件之上的,以至于如果有一个条件缺失的话,整个现代生活的舒适性就会受到巨大影响。


但大家就装作自己脚下的大地是非常坚实的,装作所有的逻辑条件,都是可以得到非常完整满足的。


这样的技术所带来的风险,以前只是在科幻小说里面被谈论,但是在现实的情况中,这种风险从某种意义上说确实无处不在,但是很少人觉得这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很可能下一次离人类灭亡就非常近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但人们仍然觉得人类的文明不需要反思,就是所有荒诞里面最荒诞的。



还是以《溺水的巨人》为例,大家对于超出自己认知范围的事情,已经失去了认知兴趣,仅仅把它看成是一个能够被掌控的资源,这就是现代社会的一个特点


我甚至觉得手机的泛滥有可能会增加这种掌控心理,因为手机给大家一种现象学的错觉,整个世界好像是在巴掌大的东西里可以体现的。这样一种错觉,使得人们会严重的低估世界自身的复杂性,高估自己对这件事情的掌控力。


我们对荒谬已经见怪不怪,这才是所有荒谬里最荒谬的事情。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作者:徐英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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