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条机械腿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松果生活（ID：songguo_life），作者：王滚滚，题图来自：受访者

小杨有一条让人过目不忘的腿。

铝制的膝盖，铝制的脚踝，小腿上方内嵌着一个标有刻度的圆形转盘。整条腿，犹如一个行走的精密仪器。

在网络上，人们称她为真人版“阿丽塔”—— 那个在科幻电影中有着血肉面孔、却一副钢铁身躯的机械少女。

小杨cos战斗天使阿丽塔

在这个满地赛博朋克的时代，小杨的存在，似乎让人看到了未来科技宇宙的某种现实隐喻。这个她过去一直想要掩藏的秘密，在她24岁的时候，突然成为了一种让所有人求而不得的美。

这超乎现实的机械特质，在6月到达了某种顶端。在《Vogue》同纽约时装学院2021届优秀毕业生的采访中，作为时装模特，她是封面图中最中间的那一个。

图源：Vogue

她演绎的是21岁的服装设计师林锦璟的作品“WE ROBOT”（我们机器人）。在成片中，小杨一袭轻逸白色长裙，银色尖甲，银色短发，像《低俗小说》的女主角一样，勾起双腿，亮出银色的尖头高跟鞋，一股子生人勿进的妩媚。

图源：Vogue  

小杨正是让设计师实现艺术创想的那个人。林锦璟对《Vogue》说：“这是一个幻想，当所有人类都是人工智能机器人……我想让大家看到，未来服饰穿在仿生机器人上，是什么模样。”

有谁，会比小杨更适合这个主题呢？

她庆幸，自己久被隐藏的不同，在艺术表达中被夸张，放大。这就像在一个新世界里，捞到了自己。

1. 那个机械腿女孩

在乌云当空的成都阴天里，小杨穿一身牛仔连体短裤，配一双长筒雨靴，左腿只露出一节闪着银光的膝盖。隐约间能觉察到，左腿这一侧带给她额外的重量。

还是会有路人在恍惚的瞬间，迅速把目光聚焦到她的腿上。带着惊奇和疑惑上下打量，小声和同伴交换着新发现。

“看就看呗，”小杨已经很习惯这样的侧目。自从当了一名全职的穿搭博主，每天出门拍照，得学会对这种眼神免疫。

这是小杨的第4条义肢。它精密、灵巧、好看——好看到，这是她过去20多年里，唯一一条选择露出来的腿。

2020年7月17日，小杨穿着一条短裙，坐在镜子前自拍了一张照片，上传到抖音。视觉冲击力不言而喻，她迅速收割了大批粉丝。

商拍接踵而至，小杨成为了众多赛博朋克风广告创意所争抢的缪斯。毕竟，在真实生活中，要找到这样一个充满超现实感的“人机结合体”，该是件机率多么小的事。

一个国产美妆品牌在打出“有机哥特”的理念之后，才发现小杨的存在——她是再合适不过的代言人。广告片中，她画着哥特式的暗黑妆容，身体自由舞动，镜头聚焦到她机械腿里插着的那束花。

图源：玛丽黛佳官方微博

“那是我目前拍过最喜欢的一支广告。它想表达的是，冰冷的机器，也是身体的一部分。”小杨一边熟练地打着方向盘，一边对坐在轿车后座的我，表达在商业世界也偶遇知音的兴奋。

人与机械不分你我，恰是她的某种写照。

图源：玛丽黛佳官方微博

在网络上，小杨的照片总是酷酷的，不笑的。评论区里，她也只是和前三排的粉丝偶尔互动。但现实中一见面，小杨能像机关枪似的持续讲上几个小时的话，扑面而来川渝妹子的泼辣和较劲。

“我其实是个毒嘴巴。”这体现在，当评论区有人出言不逊，她会冷冷怼回去：你有病吧。在网络世界被众人喜欢，成为她在公众面前“敢”的开始。

像其他穿搭博主一样，小杨的手机里存着成千上万的时髦照片，自己的，别人的。有些场景说不清，她就会拿出手机划拉出几张照片递给我看。对于视觉之美，她是很看重的，一定要表达准确。

潮流与影像，为观者营造着来自机械世界的浪漫，也常让小杨不自觉地沉浸在各种视觉冲击之中。哪怕，有些造型并不实用。但她很希望能把这定制的幻想变为现实：

“如果都是这样好看，那是不是其他人，都愿意露出那条腿了呢。”

2. 长裤里的泡沫

走在三伏天的街头，如果遇上走路不便的人，小杨可以立即分辨出长裤之内，谁是不小心崴了脚，谁又是因为安装了义肢。

“这么热的天，他会不会也想尝试一下，只穿一条短裤的感觉呢？”小杨忍不住替擦肩而过的路人，闪过这个念头。

在网络世界，小杨的代号叫“小杨不热”。“因为高中的时候我不管什么天气都只穿长裤，别人问我热不热，我都回答：不热。”

但怎么会不热呢。通常情况下，断肢与义肢连接处的接受腔，只有在真空状态才能吸紧。夏天气温高，身体出汗，走起路来就没办法再稳当。“里面已经不能减少了，但如果外裤能短一点，就会舒服一些。”

长裤与泡沫，曾是伴随小杨走过整个童年与青春期的固定搭配。过去，她的每一条义肢外，都会被包上一圈泡沫，做成和另一边腿一模一样的形状。走路时注意控制姿态，再套上长裤，从外观上，她和别人不再有什么不同。

因为儿时的一起意外车祸，小杨之后的人生，都需要花一部分精力，来掩盖左腿的缺失。在学校里，小杨不喜欢在同学面前爬楼梯，怕看上去很蠢。她总会站在原地假装不经意，等人群走过之后，再自己一步一步向上挪移。

不过，总的来说，小杨的青春期并不是一个想象中被孤立的悲苦底色。她是带头胡闹的孩子王，独立果决，和朋友们的相处与所有人年轻时的校园意气没什么不同。

一旦有自卑情绪涌现，更多的是来自，她没有办法穿得好看。

除了长裤，她那时只穿能盖过臀部的长款T恤，那样可以掩盖住因义肢的挤压而略微变形的一侧。

她也尝试过穿长到脚踝的长裙，再加一双高帮帆布鞋。遮是遮完了，但小杨身高不及160，这样的穿搭并不符合娇小身材的“显高哲学”。

只能继续穿长裤。有时候，看着家人穿这个穿那个，尽管自己不能，她也会默默构想，自己那么穿搭，也会很好看吧。

她不会在网络上发布自己行走时的视频，“很难保证走起来姿态都一样”；游泳时需要脱下义肢，她只会上传自己远远在水中的样子。

小杨是极看重美的。她至今不太能接受社交媒体上有人褪去义肢，大方向公众展示原本的身体。“不能因为别人好奇，就要这样做给别人看。”人得先取悦自己。

她讨厌别人跟她说些鼓气的话，正如她在抖音签名上写：有什么好加油的。“我希望有一天别人提到我时会说，哇，她真xx酷。要让他们真正觉得，美是很重要的。”

做一个懂穿搭、懂时尚的酷女孩，是小杨给自己造的那层钢铁铠甲。

3. 短裙与高跟鞋

2020年7月，是小杨换新义肢的时候了。因为磨损和功能退化，她换上了这条市面上十分先进、也颇为昂贵的腿。

换义肢后会有一个多月的复健期。一日，穿着一身运动短袖、运动短裤、中性打扮的小杨，在镜子里看着自己的腿。“好帅啊。”她暗自感叹。

她对着镜子拍下了自己。而在那之前，小杨从来没有在裸露义肢的情况下，对着镜子拍过照片。

磨合结束后，按惯例，就该包上泡沫，做一条和另一边一样腿围的模型了。但小杨舍不得。

她在逛商场时相中了一条裙子：一条蓝色丝绒质地的吊带短裙。那是她衣柜里的第一条短裙，在家试穿时，她再次对着镜子拍下了自己。“马上要上泡沫了，纪念一下吧。”

这张照片，成为了她打开新世界的起点。自那之后，她手机里的风格大变，“对镜拍”也成为了她社交账号里的常态。

从按下发送键的那一刻起，对即将从四处涌来的粉丝，她并不意外。毕竟，在人们想象中，她本应代表着苦难与重生的热烈意象，但她却是冷峻的、疏离的；在时尚的疆域里，她又拥有一件其他博主永远无法模仿的单品。

无论从哪一方的角度审视，小杨都是网络世界的一个例外。

但穿着短裙走出屏幕之外，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小杨那时还没有做好准备。毕竟，就在前不久，她穿着短裤走在成都街头，还有一位阿姨不知是出自关心还是评判地问她：“你为啥子这样？你回去换条裤子嘛。”

她第一次穿着短裙出街，是为了一次短片拍摄。那一天，她要在写字楼的工作间里褪下长裤，换上让那条机械腿足够醒目的短装，再乘电梯下楼，踏上成都最繁华的春熙路。

换好衣服了，小杨独自给自己做了心理建设，让工作人员在身边陪着，才敢踏进电梯。

她不知道电梯门打开的那一刻，人们会怎么看待她的秘密。

幸好，当电梯打开，她发现，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她。

从此，短裙、短裤、露出膝盖的破洞牛仔……小杨想穿什么，不再受限。

庆幸的是，在容易滋生恶意的网络语境中，小杨遇到的网友，更多会极尽所能地赞美她的酷与胆量。人们惊叹于她的美，甚至想要拥有。

“姐姐你太酷了！我也想把我这条腿换了！”在接近三分之二的穿搭图片下，都会出现类似的评论。有的人甚至私信她询问义肢的穿着体验，这让她有些后怕：那个人是不是真的要去这么干了？

“刚开始我还觉得挺幽默，”小杨说。“后来我突然惊醒过来，如果那些和我一样的人看到，她已经那么酷了，还会引发这么多声音，他们会不会就再也不敢穿短裤了呢？”

她太知道那种不敢的心情了。对她来说，穿自己喜欢的衣服，拍给所有人看，正是她真正开始消化少年时自卑情绪的那条路径。

现在的她，不用遮遮掩掩，可以尽情发挥自己对时尚与美丽，积蓄已久的解读。她希望，自己在社交媒体上的意义，是让人们在自己这里，找到星光。

在今年4月的一次拍摄中，第一次穿上了一双6.5cm的高跟鞋——一双透明的踝靴，搭配无眉妆容，与蓝色皱褶感的礼服。那是她按动脚掌的按钮，可以调节到最大的高度。

虽然很不舒服，但小杨踩着这双鞋，大着步子扭来扭去，在心里升起了某种奇妙的情绪。

两个月后，她拆开了自己人生中买的第一双高跟鞋，迫不及待要发图展示。黑色细带，搭配朋克感的钢链，“高跟鞋果然长气势！”

人们常说的穿衣自由，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我问小杨。

她想了想，好像怎么表达也没办法说完整。不过，在穿上第一双高跟鞋的时候，似乎就是这四个字蹦出脑海的一个瞬间。

“终于有一天，我也拥有了自己的高跟鞋时刻。”能选择没有限制地穿，正是小杨迈向更多维度自由的开始。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松果生活（ID：songguo_life），作者：王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