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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花儿街参考(ID:zaraghost),作者:林默,题图来自:微博@谐星聊天会
1. 喜脉
大学毕业,工作了一个月,周奇墨决定辞职。
为了投身艺术吗?
不,他只是要考研。
他在学校附近租了个小房子,每天以食堂为中心摄入各种粗茶淡饭,勤勤恳恳复习了大半年,英语词汇量得到了400%的增长。
在如此努力之后,周奇墨,落榜了。
听完周奇墨的讲述,坐在边上的郝雨表示,自己当年的经历非常相似。
18年前,创作了那首风靡全国校园的《大学生自习室》后,郝雨跃升中国初代说唱歌手。
然而,才华投生错了时代,比从来没有过才华,更让人忧伤。
在国内大众普遍不知道说唱歌手是啥的20年前,在家人的压力下,郝雨一遍遍劝自己,当歌手就饿死了。
“真的,我特别理解奇墨,当时我也在北京租了个小房子,晚上去酒吧演出挣点钱,白天就复习。当时就是焦虑,万一考不上可咋整,跟周奇墨似的,就怕自己考不上,当歌手肯定就饿死了,破釜沉舟了都。”
“然后,就考上了。”
现场一阵爆笑。
这段对话出自一档叫《谐星聊天会》的播客,当期主题是“生活中的脱序脱轨”。
三位来自单立人喜剧的脱口秀演员作为主持人,引导话题,台下的几十位观众都可以发言,分享自己的脱序脱轨经历。
观众中有一半是通过在微博上围绕当期主题投稿,稿件被选中即可来现场参加录制。另外一半观众,则经历了“秒空”的抢票大战。
他们大多是脱口秀爱好者,或者干脆是单立人的铁杆粉丝。
这一期录制现场,有人分享了毕业后去非洲工作的经历;有人讲述考研期间视网膜脱落,治疗期间连上厕所都不能用力;有人类学者疫情期间去道观体验生活;也有失业后在父母的眼皮子底下,每天假装去上班,度过了比上班还累的失业生活。
每个站起来的人似乎都在说,你看,我也活成过一个笑话。
直到一位中年女士站起来,“我现在的情况是胃癌晚期”。
“其实那个观众想尽量展示一些开阔的生命观,但当时我就觉得,这期节目完了”,那场的主持人表示。
本来热闹的现场,在这段发言之后,再无欢脱的氛围。
场子冷了。
后期的剪辑中,节目制作人吕东思虑再三,还是剪掉了这段发言。
《谐星聊天会》的初衷,是找到意义对面站立的荒谬,用喜剧帮大家卸掉一些沉重。
可生活中总有一些什么,是喜剧也无能为力的。
那期冷了场的“脱序脱轨”,后半段只能以演员们读观众来信的形式,完成了录制。
意外的是,这期制作团队不看好的节目,却成了70多期节目中收听量最高的前三名之一,全网收听量80万,这样的数字在播客圈里并不多见。
节目如人生一般讽刺,不知道哪句话、哪个桥段就搭到了听众的“喜脉”上。
当年考上研究生后,郝雨又考上了体制内的公务员。业余时间在线下说说脱口秀,他爱上脱口秀的时间,早于国内很多一线脱口秀演员,但限于公职,他也只能偶尔说说。
如果没有这些顺利的学业和仕途,他也许是中国最top的说唱歌手,或者是光芒更闪的脱口秀演员。
在“脱序脱轨”的开场,他说“现在想想,当时要是真没考上(研究生),没准人生轨迹就改变了,就跟张杰签一家公司了。真的,冥冥之中没准哪条轨道就接上了,无从判断好坏。”
2. 二十年前的实话实说
这档由单立人制作出品的播客节目《谐星聊天会》,上线一年多,单期收听量达到64万,节目订阅数达到14.8万,每更新一期都会占到喜马拉雅、小宇宙、蜻蜓等平台播客热门榜的前几位。
几个主持人,除了郝雨和周奇墨,还有曾经供职于锤子科技的六兽,至今仍在互联网公司上班的兼职喜剧演员毛冬、以及单立人喜剧的创始人石老板。
聊的话题,从童年美食到中年算命,从教育焦虑到养老规划。
奔赴现场的人中,有律师、公务员、作家、科研工作者、淘宝店主、音乐人、艺人经纪,以及最频繁出现的,来自各大厂的互联网人。
为了能来到现场参加录制,有人写了上千字的稿子参加投稿,有人飞了四个小时来北京。
有人带着女友,也有人在这儿找到了女朋友。
一个退休的大爷在被孩子带来参加过一次现场录制后,有些激动,“我想起了二十几年前的实话实说”。
不同于只有演员在台上讲段子的脱口秀表演,在《谐星聊天会》观众也会分享自己的经历,大家在一个喜剧的屋檐下,互换生活中的哭笑不得。
有女生在这里吐槽情人节,男朋友送了自己一包散装的徐福记巧克力。男友就在现场,当场表示不服,这跟那些齁贵齁贵的大牌巧克力有多大区别,为啥明知火坑还要往里跳。
一个海淀妈妈,在孩子考试前复习的半年,曾情绪失控到从孩子肩上咬下一块肉,“我不知道这个会不会给孩子留下什么心理阴影”,一向温和的主持人六兽忽然尖细了声音,“还给孩子留下什么心理阴影?先看看自己吧。”
有人说自己考试前用易经八卦,看了半天迎面而来的公交车都是几路,以此起卦,推演出考试能不能通过。遭到主持人的吐槽,“有这时间为啥不多看两道题呢。”
那个失业了,在父母的眼皮子底下,假装去上班的姑娘,每天都去家旁边的书店泡着,“之前上班的时候,每天都会路过这个书店,那时候就想,要是能天天来看书多好啊。现在看了一个礼拜的书了,发现自己是真的不爱看书。”
一期吐槽直男消费的节目上,一个女孩指着旁边的男朋友,“我男朋友是程序猿,996已经消磨掉他所有的消费欲望了。两年前我们认识的时候,我送给他四条内裤,现在他有三条内裤,因为一条在上个月磨出了一个大洞”。
在一期关于养老计划的节目中,一位中年大姐说,儿子18岁上了大学那年,她终于又跟老公单独出去旅游了,“之前所有的精力都在照顾孩子身上,到了旅游景点,我就发现这台阶怎么这么多啊,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老了”。
3. 大厂
一期讨论“斜杠青年”的节目里,主持人让现场的50个观众都介绍一下自己的职业,当听到第15个人说自己的本职工作是“互联网运营”时,郝雨站了起来,“不是,咱们这些互联网公司为什么需要这么多运营”。
对大厂人来说,在本该躺平的周六,他们爬下了床,从西二旗,从望京,从亦庄赶到东城77文创园。他们是幸运的,更多的人因为抢不到票,只能听着手机里的谐聊播客跟着傻乐。
王磊每周都会准时守在谐聊的抢票界面,如果抢不到,他就会在大家票务流转的群里,继续守望。
王磊毕业八年了,最初在一家小的互联网公司,后来作为联合创始人,跟前领导进行了一场激情满满到无疾而终的创业。创业失败,进入小米当起了产品经理。
在王磊看来大厂是一种氛围,每天要开各种拉齐会、勾兑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份,不能有太多情绪,不能有太多个人色彩,你得凹出一个职场人设,“13号地铁都有很多人戴着工牌”。
“在谐聊,就不用装了。”
谐聊的现场,有一种天然地对“装”的排斥,大家是平等的,都是来分享各自经历的,如果有人戴着“面具”,带着“光环”在装腔作势,会很容易被识别出来,在现场遇冷或被吐槽。
有人曾因肺结核被迫休学,有人孩子刚出生就被查出先心;有国企人吐槽自己的同事,唯一擅长的工作是每次去KTV,都把领导的歌单烂熟于心;一个姑娘站起来说,自己和男朋友都996,累到没有什么性生活的愿望。
大家更喜欢听到各自真性情的一面,哪怕这一面有些难以启齿。
“就有一次吧我突然有了屁意,然后我就开心地把它放了,这种事我没想到发生在我一个39岁女性的身上,我以为是个屁,然后就……这时候我老公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就呆若木鸡地看着他说‘老公,我chuasai了’,然后他的第一反应是狂笑,因为这事儿有个前情,几年前他有一次生病也拉过裤子,结婚7年半,我们成了chua sai家庭了。”
王磊的女朋友是在谐聊认识的,对方也在大厂工作。录制现场听过两次彼此的发言,后来王磊在粉丝群里,认出了对方的头像。
“能在谐聊的现场遇到,就总觉得是一种调性的契合”。
4. 站在知识付费的对面
在第一次关于《谐星聊天会》的策划会上,单立人喜剧的创始人石老板提出了一个原则,“想教别人点儿什么的那种音频太多了,我们就做一个,让大家没有任何负担的播客节目。如果你能在我们这儿学到点儿啥,就算我们输了。”
节目火了之后,想要在内容上有所合作的金主纷至沓来,希望能围绕自己的品牌定制软广,都被制作团队一一回绝。
目前比较深入的一次商业合作,是雀巢冠名的十二期“谐星聊天会巢妈团独播季”。对方并没有将合作的目标局限在软广,而是将这十二期聊的话题,拓展至当下女性相关的“鸡娃”,“生育带来的职场断档”,以及“得是多好的婚姻能让人放弃单身”等等。
令制作团队没想到的是,这十二期节目的收听率竟然没降反升,单期达到了72万,最高一期竟然101万。
在录完那期与“鸡娃”相关的话题后,罗丹想了很长时间,大人们为孩子筹划的,一定是他们未来需要的吗?就像大人为自己筹划的这些,真的是必要的吗?
她还是个单身的姑娘,在字节跳动工作。
这家互联网公司在过去一年,员工数迅速从6万人突破10万人,因为许多员工在地铁上依然佩戴着工牌,在网上被调侃“戴着字节的工牌,是不是能光宗耀祖”。
去听谐星聊天会之前,罗丹几度试图约过字节跳动内部的心理辅导项目,想去跟心理专家聊聊自己的压力。但系统每次都提示她,专家的时间已经被其他同事约满了。
其实最大的压力并不来自于繁忙的工作,而是源于开始思考,“真的需要这么大的工作压力吗?我做的这些工作,真的对这家公司是有意义的吗?”
她沿着播客摸到了谐聊的录制现场,但欢乐的现场并没有带走这些漩涡,而是把她卷入了更深处。
“你在大厂工作,社交圈会变得越来越窄,个人的爱好都会变得越来越少。但是在谐聊,忽然见到了平时生活中很多见不到的人,人家做别的工作,没有996,当然也没有赚那么多钱,但是大家都生活得很好啊。回家之后会问自己,年轻人生活的答案,就只有996和大厂吗?”
996和大厂,仿佛时代架在年轻人面前的一块宏大幕布,包裹住他们生活的全部。他们疾呼苦逼,旁观者以为他们要挣脱,但更多的人已经和幕布长成了一个有机体——
在罗丹供职的字节跳动取消大小周前,公司内部曾进行过一次调研,只有三分之一的员工赞同取消大小周,理由很赤裸,“取消了大小周,一年要少赚十万元”。
5. 卸妆油
在百度做运营的李翔,已经第六次来到谐聊现场。作为喜剧爱好者,之前他会听着郭德纲入睡,现在上班、下班、午休、在家的碎片时间他都会打开谐聊,有些节目反复听了N遍,笑点在下几秒会出现已经了然于心。
不同于罗丹,在谐聊找到了冲破信息茧房,由陌生带来的新奇感。李翔享受的是被同路人簇拥,如同看着《老友记》般的陪伴感。
李翔上学时的专业是植物学,总觉得与植物打交道,会比跟人类压力小得多。
“我也有过喜欢的女孩,但是不太能去开始。我跟世界只谈过两次恋爱,第一次是跟植物,第二次是脱口秀”。
谐聊是他跟人群舒适的距离,大家分享各自的经历,有身在人群中的安全感,却没有任何的社交负担。
许多来谐聊的听众,是带着追爱豆的感受来的。
有人喜欢永远要给喜剧也上个价值的郝雨,有人是周奇墨的铁粉。
某个现场,一个女孩拿过话筒的时候,激动得有些磕巴,对台上的毛冬说,“毛书记,我特别特别喜欢你,我为了能来见你一次,每期都写很长很长的稿子投稿,这期我终于被选中了”。
李翔是石老板的铁粉,后者是单立人喜剧的创始人,曾经放弃金融工作,投身彼时让他一贫如洗的喜剧事业。去年以来,因为要履行一个管理者的职责,已有渐渐淡出演出的趋势。
元旦特别节目,每位主播在开年之际给自己写一封信,在现场念出来,听完石老板念的信,李翔回去也给2021年的自己,写了一封信,希望能在新工作中顺利转正,希望也许能有一个女朋友,希望有一天能有自己的房子,把那套最喜欢的乐高买回家,希望谐星聊天会能越来越好。
信的最后一句,李翔写道,“我会很遗憾,如果有一天,石老板只是成为一个有钱人”。
一个有意思的问题是,在文字,影视,短视频,真人秀环绕的今天,旁观别人的时间不要太多,人们为什么愿意每周花三四个小时的时间,奔赴一场陌生人的现场录制。为什么依然愿意花一两个小时的时间,守在一档播客前,听别人聊天?
25年前,一档把一群普通人组织到一起聊天的节目,由于节目形式新颖,主持风格幽默,红遍大江南北,那档节目叫《实话实说》。
在那个经济打开、社会转轨的时代,所有的命题都很宏大,普通人需要一个渠道去表达自己的需求,听见跟自己差不多的人,发出的声音。
可是,在有各种渠道可以发声的今天,为什么人们依然需要一个现场版的“实话实说”。
大概是因为一切又不太真实了。
在这个剪辑过度,一切都有台本的时代,做人务必有人设的时代,这样临场的、即兴的,由当事人自己发出的声音,提供了这个内容产品极大丰富的时代,最稀缺的奢侈——真实。
喜剧的视角如一瓶卸妆油,在灯光并不明亮的谐聊录制现场,每个人都身在人群,每个人都得以卸掉苦苦维系的光环,或者只是微弱的光晕。
谐聊创造了一个场,把陌生人的生活交织在一起,然后每个人都在原地腾空而起,向下审视那个生活里的自己。
在这个场子里,时间没有了价值,价值没有了意义,意义没有了重量。
李翔喜欢去现场,每次他都会尽量坐在第一排,看着台上的主持人,听着身后的故事。
他感谢这里的每一个人,他们认真地听他说话,真诚地给予回应,就像坐在一群老友中间。
但他从不回头看,那些讲话的人长什么样子。每次录制结束,他会低着头,不跟任何人交流,头也不回地离开。
录制现场的灯灭了,马车就变成了南瓜。
几分钟以前那个场还在,几分钟后即便身在现场,一切又都回到了现实。
那两个小时只有倾诉与倾听的录制时间,仿佛只是繁忙人生中的一段脱序脱轨。
可是又有谁能说的清,脱序脱轨的究竟是那两个小时,还是紧锣密鼓周而复始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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