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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21号骑象人(ID:Elephant-Rider),作者:汤艺甜,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阿富汗库纳尔省,大山连绵、矿产丰富,是阿明重要的生意来源,但第一次进山,他就被莫名抓进了警察局。
在遣返、联系大使馆和关起来三个选项中,阿明选择了最后一个。遣返之后无法再进阿富汗,而他也不想因此惊动大使馆。13天后,朋友开着军车接出了他。
被骗、被抢、被查、目睹枪击、直面塔利班,后来,阿明在阿富汗的几年经商生涯中,越来越淡定。
即便如此,阿明仍然打算在下个月重返阿富汗,因为在诸多“稀松平常”的危险之外,他仍然记得班达米尔湖的美丽。
带着被战争击碎的往事,阿富汗已经变天,但太阳还要照常升起,这片土地上,人们的双眼还在望着明天。
遗弃在潘杰希尔山谷里的苏联的废旧坦克与马苏德的照片。
一、没有枪声
堵在搬家路上的时候,于洋心里一直在打鼓,担心迎头遇上正进入喀布尔市区的塔利班。
于洋原来住的地方离阿富汗总统府比较近,听到塔利班准备进入喀布尔的消息后,立刻做出了搬家的决定。用他的话说,“还是有点小小的恐慌,因为想着怎么着也得在首都打两天”。
为避免被误伤,于洋立刻收拾好行李,租了车往郊区走。令他没想到的是,堵车意外严重,心里慌乱加剧,于是给司机加了钱,让他走小巷。穿来穿去,终于抵达,由于不是塔利班进去的主要街道,因此可以算是比较安全,“还买了两公斤肉关起门来庆祝了一下”。
贾拉拉巴德市,站在自家院子里拍的美国人支奴干直升机,刚给贾拉拉巴德的空军基地送完物资。
很快,于洋意识到,这顿折腾似乎有些徒劳,因为他“几乎完全没有听到枪声”。
后来于洋反应过来,当天总统已经撤离,该结束的也结束了。第二天上街,一切都很正常。反而是新住处,由于距离市区偏远,水电都不方便。
当地时间8月15日,在占领阿富汗东部城市贾拉拉巴德不久之后,塔利班正式进入喀布尔。4天后,阿富汗塔利班宣布成立“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
此时,距离美国开始从阿富汗撤军不到4个月。美国和北约军队于5月1日正式启动从阿富汗撤军行动。之后,从阿富汗第二大城市坎大哈、第三大城市赫拉特、第五大城市贾拉拉巴德,到扎布尔省、巴德吉斯省等地的省会城市,塔利班势如破竹。
对于这次的战乱,于洋坦言没有太大的感觉,“后期几乎不是在打,塔利班过去就投降了,大家都没反应过来,这事就结束了,太快了”。
贾拉拉巴德集市上的陌生人,我取名叫“贾拉拉巴德战神”。
虽然喀布尔很快一切如常,但平静湖面下的暗流不少。
8月14日,于洋与客户之间的交流都还很正常。他的客户很多都是一些国际组织机构,从那里接订单,把国内的产品卖到阿富汗来,也会把当地的产品倒腾回国内。
作为一名贸易商人,同时也是快手的用户,于洋这次已经在阿富汗呆了两年零三个月了,除了去了几趟迪拜,几乎没有离开过。这几年来,虽然阿富汗国内一直处于战乱中,但于洋的生意相对比较平静。
到了8月15日,一切就变了,“就是有一天,忽然发现你的客户都不见了,因为他们在准备逃离阿富汗”。
二、喀布尔之外
和平接管,塔利班的确履行了诺言,但不代表枪声和动乱就此消逝。
阿明依然记得在喀布尔被抢手机的魔幻经历。在喀布尔街头等红灯的间隙,副驾驶门没锁,他刚发完消息就有人拽开门夺走了手机,怔愣之后回过神来,罪魁祸首已经跑出去7、8米,虽然还是抓到了人,但仍让他难以置信。
而就在不远处,指挥交通的警察目睹了全程,没有丝毫反应。
“喀布尔作为首都,已经算是比较安全的一个地区了。”阿明坦言。
卡披萨省,右边拿蓝色衣服的是卡披萨省塔利班对外联络人。
阿明也是一名商人,做矿产生意,2016年先到的巴基斯坦,后来在阿富汗、巴基斯坦两边跑。
“锂矿界的沙特”,2010年,美国曾在一份报告中这样形容阿富汗的锂矿。当时,美国地质学家预计,阿富汗矿产资源价值至少1万亿美元,包括4200亿美元的铁矿、2740亿美元的铜矿、250亿美元的金矿、810亿美元的镍矿等。
而根据阿富汗矿业部的说法,“矿产资源总价值超过3万亿美元”。
但要开采“金山”,不是容易的事,阿明的经商生涯,在渺无人烟的大山和动荡混乱的街头间穿梭。危险、无常,如战争片里的基调,才是他熟悉的阿富汗。
卡披萨省,部落长家里的小孩,在法国读书,在炫耀枪技。
阿明有次从朋友家吃完饭回去,坐的当地出租车被拦下。在两个人被拽下车的时候,阿明懵了,直到听到“money”,才知道对方抢钱的意图。争执了十分钟,换来的是脑袋上被枪托猛地一砸,还没开枪,但阿明已经嗅到了危险,
“这钱不给是不行了”。
若有朋友傍身,阿明会有底气反抗这种危险。一次从巴基斯坦回阿富汗,他被边检的人拦下搜身,当时他穿着当地的服饰,侧面有个口袋,随身带着10万卢比。在阿明的狠话和蔑视的眼神之间,虽然对方语气恶劣,但也放弃了搜身抢钱的想法。
“在那边没朋友的话,我肯定要挨毒打。”阿明还记得,第一次被抓近警察局,就是朋友找了各种关系,通过家族里的表弟,救出了他。
库纳尔省阿萨达巴德的政府军驻防团,朋友表弟是驻防团老大。
比起自己多次的脱险,通过朋友的经历,阿明更能深刻感受到这片土地上的痛楚。
前一天还曾一起吃饭唱歌跳舞的大学教授,第二天就成了丧讯上的黑白照片;有钱的合作伙伴,不被贫困烦忧,但也要面临一家老小在无差别轰炸中罹难的崩溃。
在阿富汗的时候,阿明居住在东南部的楠格哈尔省,省会是贾拉拉巴德,与巴基斯坦接壤。2019年10月左右的一个星期五,贾拉拉巴德郊区一个清真寺做礼拜时,一个武装组织向其中投了两枚榴弹炮。
在阿明的印象里,死亡人数约有170人。
贾拉拉巴德市,住在我对面邻居家的小姑娘,刚开始对我陌生,时间久了混熟了,比较听话的小孩。
美国发动阿富汗战争20年来,阿富汗有24.1万人因战乱死亡,其中7.1万人为平民,平均每天250人伤亡;270万人逃亡海外,1100万平民沦为难民,350万儿童失学。
三、海水与火焰
没有自来水厂,一天停十多个小时的电是常态,日常物资要靠外界输送,枪炮声间,他们也在生活,或贫苦或富足,但大多是前者。
黑面烙的饼,加上四五个大土豆熬成的汤糊,是阿明司机一家的日常餐食。两个老婆、十多个孩子,每天的伙食费折合人民币也就10~15元。
而阿明的当地朋友,周一到周四,羊排、羊腿、牛肉,可以不重样。
在卡披萨省与喀布尔省交界的地方叫斯如比,有个大湖泊,卖鱼的阿富汗陌生人。
于洋的翻译是当地人,父母加上9个孩子,只有他和他哥两个人上班,每个月收入不到5000元,还要供弟弟妹妹上大学。
“一般的家庭真的挺苦的,这个国家70%的大学毕业生都找不到工作,更何况普通人。”于洋感慨,“但有钱人也的确有钱,随便拿出几亿美元的人也不少。”
《追风筝的人》里有这样一个细节,出生于上层社会的阿米尔,流亡美国,成年后回到阿富汗,惊愕于战后触目惊心的喀布尔,但司机法里德指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说道说,
“那才是真正的阿富汗人,老爷,那才是我认识的阿富汗人”。
根据世界银行数据,2020年阿富汗国内生产总值(GDP)为198.07亿美元,较2019年的192.91亿美元增长2.67%,人均GDP为508美元,近40%的人口处于每天生活费不足1美元的绝对贫困状态。
炮火连天,几乎没有任何工业能在这里生根,而作为游牧民族,阿富汗缺乏农业传统。
矿产开发之外,毒品是阿富汗重要的经济来源,罂粟是阿富汗最赚钱的经济作物,2020年,阿富汗的鸦片产量约为6300吨,占全球约85%,这一数字在30年前的1990年,仅为300吨。
卡披萨省,远处的山是兴都库什山脉。
卡披萨省,十二月份的兴都库什山脉。
阿明去过努里斯坦,跟着当地的一个部落长,爬上山坡,放眼往下看,密密麻麻都是罂粟花,在风中摇曳。
对于阿富汗人而言,若能成功把鸦片、海洛因等毒品运送到伊朗,每趟至少能赚300美元。在极端的贫苦和危险之间,不少人选择了后者,全国3717万人口中,目前有约330万人从事和毒品有关的工作。
“因为贫穷、机会太少,他们急于抓住。”于洋和阿明都在生意过程中被骗过,对方倒也并非拿到钱就跑路,但总会找各种理由推脱,直到最后就是钱货两空。
但于洋觉得,对方的本意并非如此,他们如果看到有一块肥肉先叼到嘴里,至于能不能付上钱,是另一回事。
四、“为你,千千万万遍”
阿富汗是参差的,这种参差在于贫与富,危险与热情,鲁莽与纯粹。
阿明觉得,只有深入体会过,才能感受到真实的阿富汗,这是战争片里看不到的,每个面孔都鲜活、真实、复杂,即便是塔利班。
贾拉拉巴德市,2019年元宵节在好朋友家里,我送的稻香村月饼。
朋友家的小侄子,不到四岁,很是可爱。
第一次见到塔利班人员的时候,阿明十分忐忑,生怕残暴、冷酷的印象成真,尤其自己还是外国人。
在朋友家的毯子上,对方进来,逐个握手拥抱,甚至还跟他开了句玩笑,“你这胡子再留长点,就像我们塔利班了”,反差之下,心里的石头落地。
去年11月,阿明到潘杰希尔省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那是塔吉克族为主的省份,在没有信号的土坯房里,所有人伴着音乐又唱又跳,通宵达旦,直到凌晨4点。
楠哥哈尔大学孔子学院举办的中阿文化交流活动。
带着战乱打造的镣铐,阿富汗人一直试图用生活的如常对抗着动荡,当苦难无法避免,便将枪声作为生活的背景音乐,就着裂痕作画。
纪录片《我们的侣行》拍摄了一个名为“协助残疾人就业中心”的场景,这个制作书包的小作坊,有被火箭弹炸掉了一小半身体的建筑工人,有7岁时就被爆炸夺去听力的少年,负责人说,
“我们曾是雄鹰,后来成了残疾人,但轮椅上的我们一样是自由的雄鹰”。
霍斯特省,霍斯特市,集市上卖鹦鹉的老人。
习以为常的不仅是当地人。于洋习惯了自己做饭,习惯了停电;阿明在回国时,会带上当地的红糖和服饰。
不知道未来如何,但生意和生活还要继续。塔利班掌权后,于洋没有作出马上撤离的决定,观望着后续的环境是否还适合留下。
至于阿明,即便上次回国历经千辛万苦,从阿富汗到巴基斯坦,再到迪拜,再到尼泊尔才得以回家,但仍然盘算着月底再回去。他记得两个村落因利益分配拿枪互射的场景,但也记得潘杰希尔的载歌载舞,记得无愧于“天使眼泪”形容的班达米尔湖。
阿明觉得,他的生意冲击或许不会太大,因为过去,矿产资源不少就都掌握在塔利班手中,而且在执政廉洁方面不会更糟。
“透明国际”2020年的数据显示,阿富汗的腐败程度在全球180个国家中排名165。
霍斯特省,霍斯特市,集市上等着卖苦力的阿富汗老人。
但女性已经开始惴惴不安,售卖罩袍的商店生意红火了起来。翻译告诉阿明,她的母亲就曾因为独自走上喀布尔街头而遭遇了袭击,因为没有男性直系亲属陪同。
萨拉在阿富汗创办了独立电影人协会,作为一名女性,她始终关注阿富汗女性的发展。在名为《喀布尔的钢琴师》的剧本里,她塑造了一个想在喀布尔弹钢琴的小女孩,即便这是禁忌。
萨拉说,“外国人拍的阿富汗,永远讲述阿富汗人逃离祖国的故事;却从来没有人拍过,阿富汗人返回祖国的故事;也没有人拍过,一个关于阿富汗被治愈的故事”。
“我们在峰峦之巅呐喊,而群山回唱。”
《追风筝的人》的作者、美籍阿富汗裔作家,卡勒德·胡赛尼在《群山回唱》中写道。
贾拉拉巴德市,住我家旁边的兄弟俩,很听话的小孩。
(于洋、阿明为化名)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21号骑象人(ID:Elephant-Rider),作者:汤艺甜,图:受访者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