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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极客公园(ID:geekpark),作者:Jesse,编辑:靖宇,原文标题:《疯子诺伊曼+赌徒孙正义,We 为什么没有 Work|科技复盘》,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2018 年 11 月,WeWork 联合创始人、前 CEO 亚当·诺伊曼(Adam Neumann)到访中国。
当时 WeWork 进入中国刚满两年,就已经在 6 座城市设立了 59 个办公空间。诺伊曼想要加速扩张的脚步,计划到 2018 年底,开设超过 70 个办公空间,并承诺,这个数字还将继续壮大。
“他(诺伊曼)带来了决心、承诺和期许”,WeWork 在公众号文章标题里这样写道。
诺伊曼的扩张计划是真的。因为就在 2018 年夏天,他刚从 WeWork 最大的资方,软银的孙正义那里,获得了一笔 200 亿美元的投资承诺,其中光是用于锁定交易的保证金,就高达 30 亿美元。
200 亿美元,即便对孙正义来说,也是一笔巨款。他主掌的软银愿景基金,是全球最大的私募风险基金,资金盘也只有 1000 亿美元。历史上从非公开市场融资最多的创业公司,Uber,所有融资加在一起,约为 120 亿美元,其中大部分也是孙正义投的。
孙正义最终没有拿出这笔 200 亿美元的巨款,WeWork 迅速失血。2019 年,WeWork 开始寻求通过上市来获得资金,但未能成功。很快,泡沫破裂,诺伊曼被赶出公司,WeWork 估值也从最高点的 470 亿美元,缩水至现在的 40 亿美元左右,仅略高于孙正义当初许诺给诺伊曼的那笔保证金。
3 年过去了,WeWork 在中国的办公空间数量停在了 75 处。实际上,WeWork 已经丧失了对中国区的控制权。去年 9 月,因为发展困难,WeWork 以 2 亿美元的价格,将部分中国区股权出售给挚信资本,后者的持股比例超过一半,成为了 WeWork 中国的实际控制人。
自 2019 年起,大部分风险基金都开始采取更谨慎的投资策略,科技巨头们也开始受到越来越严格的调查、监管。不少业内人士表示,科技创业领域已迎来“资本寒冬”。
软银对 WeWork 200 亿美元投资计划的背后,是诺伊曼和孙正义荒诞的野心,这个故事,也成为那个资本野蛮扩张时代的一个注脚。
两个野心家的相遇
尽管 31 岁才创立 WeWork,但亚当·诺伊曼是天生的野心家。
他出生于 1979 年的以色列,早年因父母离异,随母亲搬到美国。他患有“读写障碍”,直到小学三年级才学会读书写字。因为跟不上学校进度,11 岁时,诺伊曼不得不回到以色列,在一个农场定居。后来,他进入以色列海军学院,毕业后做了 5 年的以色列海军军官,军衔“中尉”。
性格上,诺伊曼非常“要强”。从海军退役后,他再次来到美国,在纽约市立大学下属的一所商学院进修。之后通过朋友介绍,和米格尔·麦凯威(Miguel McKelvey)共同做起了“共享办公室”的生意。那是 2008 年,公司名字叫 Greendesk。
这并不是诺伊曼的原创想法。某种程度上,是麦凯威最早提出要做“共享办公”的生意。当时美国刚刚经历了 2008 年的次贷危机,房地产市场萎靡,麦凯威以极低的价格,包下了纽约一些写字楼里的空置房间,将房间隔断,再分租给小公司,赚取差价。
就是这样一门简单的“二房东”生意,做着做着,两位创始人看到了更大的机会。2010 年,他们卖掉 Greendesk,转而创立 WeWork,将传统的二房东生意,包装成了“共享办公文化”的缔造者,行业领头羊。
这时,诺伊曼开始意识到,这个创业项目有可能会成长为一门“大生意”。他毫不留情地“挤开”麦凯威,夺取了公司的控制权。
诺伊曼或许并不知道 WeWork 要如何成长为一门大生意。但他知道,无论走哪条路,他都需要钱,大量的钱,作为公司发展的燃料。
就在诺伊曼为 WeWork 四处找钱的时候,软银创始人孙正义,正在筹集史上规模最大的私募基金——软银愿景基金。
在科技领域,孙正义可能是资历最老的投资“大师”。早在 90 年代,他就曾投中过雅虎,不仅投了种子轮,之后又以 1 亿美元的价格,买下了雅虎三分之一的股份,在互联网泡沫时代赚到一大桶金。2000 年,他又成功押宝阿里巴巴,用 2000 万美元换来了阿里 26% 的股份,到 2014 年阿里上市,这笔投资的价值接近 750 亿美元。两次出手,造就了软银和孙正义近 30 年的传奇。
孙正义的投资风格“简单粗暴”,他常常靠“直觉”做判断,而不经常算“细账”。他一出手就开出巨额支票,不怕投得多。他喜欢将自己的这种“直觉”比作电影《星球大战》里的“原力”。当年他仅花 6 分钟,就做出了投资阿里巴巴的决定。
早在 2014 年,软银就曾考虑过投资 WeWork。当时诺伊曼和孙正义有过接触,但孙正义的下属在研究之后,认为 WeWork 的本质仍是一家“房地产公司”,而不是科技公司,估值太高。
2016 年,原本已经到退休年纪的孙正义,从沙特副王储默罕默德·本·萨勒曼那里,获得了一笔 600 亿美元的资金承诺。这笔钱定义了软银愿景基金的“当量”。最终,孙正义为一期基金筹集到 1000 亿美元,使软银愿景基金毫无悬念地成为人类商业史上规模最大的风投基金,相当于第二名规模的 30 倍。
有了 1000 亿美元的“弹药”,孙正义的野心也更大了。他需要一个能从更深层次改变世界的项目。
2016 年末,诺伊曼与孙正义在纽约见面。当时孙正义赶着去与刚刚当选总统的特朗普见面,诺伊曼只有 12 分钟时间说服孙正义。
事情成了。诺伊曼上了孙正义的车,在前往特朗普大厦的路上,孙正义决定向 WeWork 投资 44 亿美元,估值 200 亿美元。
“摊大饼式”的发展规划
在 WeWork 之前,硅谷“增长”的最速传说,是由 Facebook 创造的。
2004 年,当时还没从哈佛退学的马克·扎克伯格,第一次和硅谷明星创业家肖恩·帕克相遇。他们在饭桌上聊到 Facebook 未来的可能性,肖恩·帕克认为,Facebook 完全可以成长为一个“价值十亿美元”级别的公司。
“十亿美元”的目标,让扎克伯格大受震撼。但仅仅两年之后,2006 年,就有多家科技巨头,包括雅虎,向 Facebook 提出收购意向,价格在 10 亿美元以上。
孙正义希望 WeWork 成为新的传奇。投入 44 亿美元之后,他给 WeWork 定下了一个更宏大的目标,增长一千倍,把“十亿”(billion)变成“万亿”(trillion)。
诺伊曼很快接受了这个设定。虽然他对“万亿”这个数量级可能并没有具体概念,更无法将目标分解为具体的发展路径。
获得投资后,诺伊曼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改善生活”上。他在加州购买了多处豪宅,其中最贵的一套位于旧金山湾区,价格高达 2200 万美元。他还花 6300 万美元买了一架湾流 G650ER 私人飞机。
比“买买买”更夸张的是各种投资、收购。诺伊曼通过 WeWork 投资了一系列业务逻辑和 WeWork 没多少关系的公司,其中包括一家活动策划公司、一家冲浪泳池制造商——诺伊曼很喜欢冲浪。以及,为解决子女的教育问题,他还以 WeWork 的名义创办了一所小学。这一切,用的都是软银的钱。
WeWork 董事会对诺伊曼的“挥霍”行为提出过质疑,比如购买私人飞机的做法。诺伊曼表示,自己买飞机,孙正义是支持的。孙正义“格局很大”,不太在乎诺伊曼花钱的细节。
孙正义甚至觉得,诺伊曼需要“更疯狂”一点。
2017 年 3 月,诺伊曼来到东京,完成投资的交割事宜。在一场饭局上,孙正义曾让诺伊曼向滴滴学习,他说:“程维领导的滴滴出行之所以在中国市场打败了 Uber,不是因为程维比 Uber CEO Travis Kalanick 更聪明,而是因为程维更疯狂。”当时程维也在场。
孙正义多次强调,在商业的战场上,“聪明人”打不过“疯子”。他多次拿自己投过的其他企业与 WeWork 做比较,包括滴滴、Uber 和 OYO,他认为,诺伊曼“还不够疯狂”,胆子不够大。
经过孙正义多次“点拨”,诺伊曼开始思考 WeWork 的未来,绘制出一幅“疯狂”的蓝图。
他决定将触手伸向楼市的上下游。WeWork 除了当“二房东”,分租办公室之外,还应该自己筹资买地,开发房地产,并提供更多物业服务,包括向办公室租客提供付费的办公用品、咖啡机、零食,在办公空间设置健身房,以及向小公司出售管理软件。在他的设想中,租客只需要用一个 WeWork ID,就可以解决办公空间里的一切吃喝拉撒。
在孙正义“大开大合”哲学的影响下,诺伊曼也学会了“摊大饼”式的规划。他计划筹集一个千亿美元规模的房地产开发基金,专门为 WeWork 开发写字楼,他将这部分业务命名为“方舟”。在他的设想里,房地产开发、办公空间分租、物业服务会成为 WeWork 的业务三板斧,这三板斧,每一个都将价值万亿美元。
这个计划听起来比“投资冲浪公司”更靠谱,公司不少高管也认可了诺伊曼的“愿景”。但从数字上,它实现的可能性约等于零。
无限增长的幻觉
2018 年夏天,诺伊曼带着他的大计划前往东京,向孙正义汇报,并寻求更多资金支持。
在孙正义面前,诺伊曼毫无保留,直言他们可以一起缔造一家价值数万亿美元的,地球上规模最大的公司。而这正是孙正义需要的,“从更深层次改变世界”的计划,是他的愿景基金能看到的最广阔“愿景”。
之后整个夏天,WeWork 和软银的高管们,开始密集地开会,商讨这一计划的细节内容,其中最关键的问题在于,“WeWork 到底还需要多少钱?”
在诺伊曼的报告里,这个数字是 700 亿美元。这个数字的夸张程度,可以轻易打破人类商业历史上“融资金额”的各项纪录。历史上融资最多的创业公司,Uber,经历 15 轮融资,一共才融了史无前例的 120 亿美元。历史上最大规模的 IPO,阿里巴巴登陆纳斯达克,也才融了 250 亿美元。
诺伊曼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让 700 亿美元的融资计划听起来不那么离谱。他计划用 5 年时间,让 WeWork 成长为全球最大的公司。届时 WeWork 的租客数量将从 42 万增长至 1400 万,这个数字大约相当于美国互联网从业人数的三倍。算上房地产开发和物业服务,诺伊曼预测 2023 年 WeWork 的收入将达到 3580 亿美元,远超包括苹果在内的硅谷科技巨头。
这样一份夸张的增长计划,并没有吓到孙正义。相反,他认可了诺伊曼“做增长”的思路。他在诺伊曼“五年计划”的基础上,进一步为 WeWork 规划了一份“十年增长计划”。孙正义认为,到 2028 年,WeWork 应该拥有超过 1 亿名租客,主营业务收入实现 5000 亿美元。
孙正义为 WeWork 定下的“发展规划”|The Cult of We
为实现这一增长计划,孙正义也给出了“方法论”上的建议。他建议 WeWork 先用两年时间,扩充自己的规模,包括销售人员、房地产相关的经纪人员,以及办公空间的数量。他在 iPad 上写下了三个“10K”,意思是 WeWork 在 2020 年,应该有 1 万名销售,1 万名房产经纪,1 万处办公空间。
孙正义认为,这三个“10K”,是让 WeWork 未来 10 年持续下蛋的“鸡”,所以他决定先向 WeWork 投一笔钱“养鸡”。这笔钱肯定没有 700 亿美元那么多,他最终决定,向 WeWork 投资 200 亿美元,让软银成为 WeWork 的最大股东。他向诺伊曼承诺,会先注入 30 亿美元资金,作为锁定这笔投资的“保证金”。
按照孙正义的计划,WeWork 将用 3 年时间扩张规模,进而用 10 年时间,成为全球最大的办公空间。届时 WeWork 的价值将会是,10 万亿美元。
那是 2018 年的夏天,苹果刚刚成为史上第一家突破万亿市值的公司。10 万亿美元,是苹果市值的十倍。
泡沫经济时代,日本不动产价格飞涨,当时曾有过“卖掉东京,买下美国”的说法。1990 年,泡沫经济巅峰期,当时美国所有的土地资产加在一起,价值约为 4 万亿美元,低于当时日本的土地资产总值,也低于孙正义为 WeWork 设下的愿景。
30 年后,孙正义似乎将泡沫时代的繁荣,投射在了 WeWork 身上。
但是,他和诺伊曼共同打造的 WeWork 增长计划,很快胎死腹中。
泡沫破裂,梦醒时分
孙正义终于碰到了现实的天花板。
即便他已经将投资金额从诺伊曼最初提出的 700 亿美元缩减到 200 亿,这笔钱还是太多了。愿景基金最大的资方,沙特主权基金,对这笔收购案提出了反对。这意味着孙正义必须从软银内部拿钱,然而软银的股东们也不赞成如此夸张的投资案。
最终,软银 CFO 后藤芳光向孙正义发出警告,表示如果继续执行这笔投资交易,会导致股东抛售,软银的股价会受到巨大影响,动摇根基。
此时,诺伊曼正在绞尽脑汁,为 WeWork 寻找收入增长点。想要在房地产业务上实现扩张,需要的资金远超他的想象。
他开始寻求从边路突破,希望收购一家主打沙拉的连锁餐厅 Sweetgreen。他还考虑过收购打车软件 Lyft,但 Lyft 是 Uber 最大的竞争对手,而 Uber 最大的支持者是孙正义。孙正义得知这一消息之后非常生气。
直到 2018 年 11 月,孙正义还没有放弃 WeWork。他开始尝试削减诺伊曼的权力,与他就投票权和报酬的问题进行谈判。
诺伊曼获得了很好的条件。即便软银在 200 亿美元投资后成为最大股东,他也能保留自己对公司的控制。以及,如果诺伊曼实现一些业绩目标,他就能获得最多 9% 的股份奖励,按照当时 WeWork 的融资计划,这些股份可能价值数百亿美元。
但一切都无法挽回了。12 月,孙正义正式通知诺伊曼,200 亿美元的投资取消了,包括 30 亿的“保证金”也无法交付。孙正义提出可以向 WeWork 再投入 10 亿美元。但这个数字,早已无法填补诺伊曼野心的沟壑。
诺伊曼转而开始尝试 IPO,但没有了孙正义的背书,市场也最终看清了迷雾背后,WeWork 的真相。没有投资者愿意为这样一个体量巨大却没有实际立足点的企业买单。WeWork 上市失败,估值从巅峰时期的 470 亿美元迅速融化,跌至今天的 40 亿美元。
诺伊曼则被赶出了 WeWork。
事后,当我们从外部去看 WeWork 的野心计划,它几乎荒谬到不可理喻。
一亿租客,5000 亿营收,十万亿市值。这些数字经由两个野心家的振荡,落地成一轮又一轮夸张的融资。
书中,《The Cult of We》的作者专门用几个章节,解释了泡沫经济的历史,WeWork 如何夸大了公司的运营指标,以及那些风投基金,为何会为这样一个荒谬的项目买单。
与所有的投资者一样,基金经理也被恐惧和贪婪这两种情绪支配着。他们在过去几十年里见证了太多的财富神话,特别“FOMO”(Fear of Missing Out,害怕错过),只要有其他的大基金壮胆,他们就会慷慨地打开水龙头,将资金注入任何一家创业公司。
而正是巨额的资金,扭曲了诺伊曼的人格。将他从一个拥有巨大野心的普通人,变成了一个自诩“半神”的疯魔式的人物。诺伊曼投过一家研究衰老相关疾病的创业公司,他对这件事毫不避讳,告诉别人他想要获得永生,“长生不老”。
WeWork 上市失败后,软银愿景基金也遭受重挫。2020 年 3 月,软银股价已经开始暴跌,6 月,结局揭晓,受 WeWork 股权贬值影响,愿景基金巨亏 180 亿美元,孙正义向资方鞠躬道歉。
之后不久,据华尔街日报报道,孙正义开始进军二级市场,购买了大量与科技股挂钩的看多期权,价值约 40 亿美元,关联的股票市值高达 500 亿美元。上一波浪潮还未平息,孙正义已经开始了他的下一场豪赌。
过去几年,软银投资的诸多重点项目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发展不顺。其中包括 Uber、OYO,以及滴滴。软银在滴滴身上投入了 110 亿美元资金,直到滴滴上市,也并没有赚到多少钱。根据软银二季度的财报,公司净利润同比下跌了 40%,股价相比今年最高点,已经下跌了 35%。
软银开始逐步减轻负担,减持了 Uber 股票,这也曾是孙正义大笔押注的对象。愿景基金二期的投资策略也开始变得相对保守,共向 90 多家公司投资了约 200 亿美元,策略开始变得更加保守、分散。8 月 10 日,孙正义对外宣布,因为中国的监管举措变得不可预测,软银及其基金将暂停在中国进行投资。
1999 年末,第一波互联网泡沫时代末期,依靠着雅虎的成功,孙正义曾超越比尔·盖茨,当过 3 天世界首富。之后 20 多年,他似乎一直在尝试回到那个时刻,再实现一次押中雅虎、阿里巴巴那样的“壮举”。
WeWork 或许是他的最后一次尝试,或许不是。孙正义败给了诺伊曼,败给了他自己的野心,更重要的是,造就他的那个资本野蛮扩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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