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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9-02 22:10
“创投型”传销历险记:我,女性,北漂,被轮番PUA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娱乐资本论(ID:yulezibenlun),作者:舍儿,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傻子才给老板打工,赚钱,就是要用最快最容易的方式。”


“创业最需要的就是资源和钱,加入我们,你可以得到人脉和第一桶金。”


不久前,娱乐资本论作者(以下以第一人称描述)误入北京一只名为“青创俱乐部”的社团。该社团的成员以创投圈和文娱圈的女性为主,声称加入组织后,可用7万换800万,且周期不超过两年。


照其说辞,该俱乐部的有一百多位成员,汇集了影视、广告、金融、销售等各行各业的创业者或预备创业者。


这不由得让我想起了早一阵子,因为上心灵训练课而猝死的那位女投资人。但我认识她们的时候,还没有出这件事。


在北京城内,他们同大多都市人的社交方式一样,常以饭局、下午茶、桌游等方式聚集。除了吃喝玩乐之外,他们更会调动自身的人脉,帮助其他成员提供对方所需的资源。他们称其为创业互助。


在北京郊区,他们会定期带着不明所以的新目标前来考察。社团所呈现的其乐融融和奋发图强的状态,极易让人心动或迷失。而俱乐部成员也是通过这样发展下级的方式,从初级会员升到中级再升到高级。后者月分成可达到10万以上。他们称这是从犹太人发起,由北京人发扬光大的合法金融模型。


在某一个周五,我被认识的女孩带到了十渡。三天的时间里,她带着我分别约见了近10个成员。每个人都真情实感的分享了自己的经历、梦想和感悟。她们的故事里有着详细的情节,和充沛饱满的情绪,感染力强到令人恍惚。


从她们的状态来看,她们对分配模型深信不疑,并相信自己结交了一批可以指点迷津的优秀朋友。同时,她们过去不安分的情绪、迷茫和焦虑的状态,在加入俱乐部之后,全都烟消云散了。


社团成员以女性居多,在我会见到的人中,大部分是有着北京口音且也自称是北京人的女孩。这里有想证明自己不是花瓶的漂亮姑娘,有想要独立买房后和家人摊牌的女生,还有想要逃脱封闭状态寻找归属感的妹妹。


在她们看来,这只俱乐部仿佛是一根救命稻草,并且是她们逃离不如意现状的最佳途径。这里的每个人都充满了斗志,她们坚信的是:我们凭真本事攒钱,并改变了人生轨迹。


(以下人物均为化名)


1. 同城交友


西子、思思、樱桃是三个漂亮的北京女孩。她们是从高中就相识的好闺蜜,也是创业公司的合作人,同时也是青创俱乐部的高级会员。号称月收益十万加。


西子是最先加入的,之后又“引荐”了思思和樱桃。用思思的话说,我最好的朋友不至于因为几万块钱骗我,我相信她,所以也相信这件能赚钱的事情。


来十渡之前,我就通过羽毛见过这三个女孩。


羽毛是我在交友小程序上认识的朋友,也是北京人。对于想交朋友又有轻微社恐的我而言,陌生人交友是比职场社交压力要小得多的方式。所以我将好友推荐性别设置为男女均可。7月下旬,我收到了羽毛的say hi申请,通过之后,她约我线下小聚。



羽毛看起来是一个大大咧咧的姑娘,同是女性,我对她也没有过多的防范心理。第一次见面,她就带我去了一场20多号人的饭局。那场饭局上,我见到的全部是女生,其中一半是假小子的模样。


她们喜欢在饭桌上聊星座、聊工作,知道我是娱记之后,还向我打听了许多吴亦凡的八卦。


看得出来,这是一个氛围非常和谐且欢脱的团队,有擅长活跃气氛的,也有文静话少但有问必答的。羽毛和另一个坐在我旁边的女生,热情地给我夹菜,关心我吃的饱不饱,饭菜是否合口。


西子三人是在饭局中途时来的,西子正好坐在我旁边,她主动问了我的职业、年龄、星座等基础信息。知道我的职业之后,她说思思和樱桃之前做过时尚记者,你们算是半个同行。随后,西子和我讲了她们三姐妹创业做护肤品牌的事情。


“西子真是个厉害的小姐姐。”这是我当时的感受。


后来,羽毛她们又约过我两次。西子提到她自己赚钱在北京买了两套房。西子感慨:北京女孩也得拼啊,不拼能怎么办呢,男人也靠不住。她还嘱咐我,找男朋友千万不要找北京男孩,北京男孩是没有上进心的。


刚刚辞了工作的羽毛则分享了许多生活琐事,比如手撕闺蜜的渣男老公,吐槽前领导是傻X等。在轻松和自如的氛围中,我也顺其自然地透露了我的部分信息:单身、独生子女、信用卡负债8万、非正常原生家庭。


第三次我们约在了一家咖啡馆,打德州扑克。结束之后,西子和羽毛告诉我,她们周末在十渡办了一场行业交友会,想让我过去帮忙做记录。因为知道西子是创业者,我也并没有怀疑,爽快地答应了。



之后羽毛送我去地铁站,路上她和我说,我觉得你一点都不社恐,你就是有点慢热,以后我多找你玩儿。我说好。


2. 神秘组织


西子来到我和羽毛的房间时,我正在急切地写着一条任务稿。


这是我们去十渡的第一天晚上,当天下午已经有人为我详细的科普了这支青年俱乐部的模式和商业模型。


“还工作呢?”西子说:“看你一到酒店就开始忙,今天也没安排你见太多人。”我应了一句:最近工作正好赶在一起了,确实有点忙。


“给别人打工就是这样的,辛辛苦苦赚不了几个钱,还要被老板压榨。”西子又回忆起了自己“活多钱少”的打工经历,而现在的她已经可以经济独立、奢侈品傍身了。


她苦口婆心地劝我:“你今年也快30岁了,女孩子还是要趁早独立,不能总过这样的日子。”我委婉地表达了自己没有启动资金之后,西子打断了我:“你先不要考虑其他的,今天才是第一天。我告诉你这就是个赚钱的事儿,你先把这件事儿看明白。”


西子所说的“把事儿看明白”,指的就是动用成员的情绪力量,来我进行有效的催眠。


我在十渡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小李,她的困扰是父母始终认为女孩子必须靠男人才能立足,但她想证明,自己一个人也可以独立。“等我在北京买了房子,我就和父母摊牌。”小李说。


小李的公司以演出活动策划为主营业务,她说自己刚刚创业时,家里没有人支持她,都以为是天方夜谭。但她加入青创俱乐部之后,找到了钱和人脉,企业运营的也非常顺利,上半年还拿下了世界杯的项目。“当我把钱甩到我父母跟前时,他们认可我了。”小李说。


正当我对小李的故事若有所思时,小李拿出了纸和笔,终于切入了正题。


“我们这个团队的确有很多资源可以帮到你,但是加入是有门槛的。”她说:“我们自然也希望邀请到对我们有利的人加入,比如老师、警察这些职业我们是拒绝的,他们没有什么资源可以和我们交换。”直到好几天后,我才反应过来,这些职业都“太稳定了”。


小李一边在纸上画着图,一边和我讲解俱乐部的商业模式。小李陆陆续续讲了近一个小时,我听到了这些有效信息:


俱乐部成员围绕一个金字塔模型运转,新人以21个份额即7万元人民币加入,邀请三个会员即可升到中级,中级会员月收益2-6万,金额大小与下级会员又能够带来多少新会员有关。而高级会员月收益则可以达到15万以上。随着新人的加入,老会员也会在两年后出局,出局最高可以获得800万,差一点也可以拿到五六百万。



“我可能掉进传销组织了”这是我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想法。


一旁的羽毛开了口,她说:“首先我要和你道个歉,在北京没有告诉你。你刚才也听到了这件事挺复杂的,我也实在和你说不明白,只能先把你带到这来,让你自己感受。”


小李在旁边附和:“羽毛一个北京姑娘,人家也不缺朋友,她也没有必要骗你。带你来,就是给你一个赚钱的机会。”


3. 逃离现状


“总有人问我,你北京姑娘有什么不自信的?我其实特别不自信。”


樱桃是单亲家庭中长大的女孩儿,原生家庭的不完整,让她时时刻刻都背负着一种不安的情绪。无论是处理人际关系还是恋爱关系,她都会让自己陷入杂乱无章的处境中。


“我特想我和我妈能过上好日子。”樱桃说。


听樱桃描述,她曾在时尚杂志做记者。工资不高,收入主要靠车马费,还要自掏腰包买一些奢侈品,为的是在时尚圈打肿脸充胖子。她想做一些深度的报道,比如分析服装面料材质,但这样的内容是撑不起业绩的,因为读者只喜欢看明星穿搭。


彼时二十五六岁的樱桃感觉在消耗自己的青春。经朋友介绍,她接触到了这只俱乐部。刚来考察时,她发现每个人的目标和规划都很清晰,而她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这让她产生了一种迫切感。


她说她在这里认识了一个从事电影导演工作的哥哥。哥哥学识渊博,同她讲了许多关于宇宙和人文的故事,让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可以为她指点迷津,带她步入人生正轨。“我身边的朋友其实帮不上我什么,她们的建议都没有参考性。”


导演哥哥临走前和樱桃说了一句话:“姑娘,多看看书吧。”樱桃说她后来才明白,他当时的潜台词是说她是个花瓶。


之后的樱桃看了越来越多的书,也在俱乐部阅了越来越多的人。她的“强心剂”也发挥了更大的功效:“我一开始听到发展下线,第一个反应就是传销,可别再给我洗脑了。读了很多书之后,才发现人的主观思维是非常强的,谁也不可能给我洗脑。”


说到这句“谁也不可能给我洗脑”时,樱桃的语调低沉了下来,她仿佛已经这样暗示过自己许多次了。


迫切地想要跳出当前的处境,去找寻能够安放灵魂的安全感和归属感的人,不只是樱桃一个。


Tony是一位40岁但保养得十分精致的男性,他说自己之前是华为的员工。“华为会解雇所有34岁以上的基层员工。我觉得大部分的人来北京工作,都会沦为资本的牺牲品。”


Tony还说:他在俱乐部认识了一位选秀综艺的导演,她父母是生意人,来北京就是为了脱离父母的安排,拿回自己的主导权。但她做导演其实也赚不了多少,钱都被明星赚去了,你看吴亦凡,录一个节目片酬就8000万。


还有一个叫珠珠的女孩儿说自己以前有严重的社恐,也认为自己没有价值。但加入俱乐部之后,她遇到了许多非常优秀的大佬,给了她很多的鼓励和肯定,她才有勇气去做更多的事。珠珠说这番话时神采飞扬、口齿伶俐,和她口中描述的过去的自己,完全不像是一个人。她将这归结于俱乐部的功劳。


这是一只十分讲究凝聚力的团队。


思思说:我一开始没想到能在这里交朋友,但我生病的时候,大家都非常关心我;一位从事电子烟销售的成员说:羽毛之前在咖啡厅听人聊电子烟,上去就要了联系方式帮我拉了一个单子。


西子和思思也告诉我:我们手里有非常多的资源,你做自媒体的,我们也有很多撰稿的活儿可以介绍给你。你未来如果有创业计划的话,我们这有做投资的、有搞赞助的,都是能够帮到你的。


为了让我相信大家对彼此的真心,思思还直截了当地说:“你加入,羽毛确实赚钱,这话我们可以说在明面上。但她是为了赚你的钱吗?羽毛也是个北京女孩,有的是本地朋友,为什么带你来,不就是真心想帮你吗。”


这是考察的第二天。


当天晚上,羽毛还叙述起了我们的第一次见面。“那天我们约好7点在星巴克见面,你晚到了半个小时,然后你就说要请我吃饭,我当时就觉得你特别仗义,我也是真心把你当朋友。”


“我也是真心把你当朋友。”这句话瞬间戳中了我,让我瞬间对羽毛感到歉意和愧疚。


十渡是一个非常安静的地方,道路宽广,水流细腻,空气中还弥漫着泥土的气息。因为疫情原因,人烟也十分的稀少,完全没有大都市的喧嚣。连叫车都需要等很长时间,很适宜排除人的内心杂念,再以巧语净化其心灵。


我闭上双眼安静了一会儿,打开了百度和知乎搜索传销二字,多起新闻案件排列出现在屏幕上,让我醍醐灌顶。



4. 欲望


“我们不是传销。”思思屡次和我强调。


她对照着《传销法》一条条分析:“一,组织以推销商品、提供服务等经营活动为名,要求参加者以缴纳费用。我们没有商品也没有服务。二,直接或者间接以发展人员的数量作为计酬或者返利依据。这个我们有。三,引诱、胁迫参加者继续发展他人参加并骗取财物,我们没有引诱和胁迫。四,人员三十人以上且层级三级以上,我们有。4条只符合两条,所以我们不是传销。”



思思认为自己的解释非常透彻并且有说服力,她甚至还向我科普了分配模型的历史渊源——起源于犹太人,她们这群人还原了数字模型的本质,通过分配制度把大家交上来的钱进行二次分配。思思还说,玩儿分配制度的人非常多,都是合理合法的。


她担心我不相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不是说你交了7万块钱,800万就砸你身上了。你加入之后也要组建你的团队,也要管理好你下级的会员,这钱是你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来的。”


组织里的每个人,都将自己月入十万或者有机会月入十万这件事情,变得合理化。在说服别人之前,她们首先需要说服自己。


樱桃说:“我成为高级会员之后,每个月的收益都是15-20万之间。如果低于15万,我就会考虑我的团队经营出现了什么问题,是不是我的状态不够好,或者和成员的关系没处理好。其实就像是企业的中层管理一样,也非常辛苦。”


俱乐部的会费只收现金,分配到每个人手里的收益也同样是现金。樱桃赚到第一笔十万元的收入时,她拿着两个沉甸甸的牛皮纸袋,当着她妈妈的面拆开了。“我妈当时吓了一跳,说‘闺女,咱家三代读书人,你可别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儿’。”樱桃把这句话当做笑话一样讲了出来。


金钱的吸引力通过她们的渲染被放的无限大。有钱之后,LV包包、卡地亚镯子可以买到不断档;有钱之后,马尔代夫、普吉岛可以随便去;有钱之后,再也不用受控于他人,不用在意他人的想法。


她们的肢体和语言在不断地向我传达一个信念:“这是一次可以让你的人生彻底逆袭的机会,错过将永无重生之日。”


西西问我:你还有什么顾虑吗?


我说:“我赚钱的需求还没有迫切到这种地步,它可能更适合强欲望的人吧。”西子呵呵地笑了一下:“你能负债8万,可别和我说你是一个低欲望的人。”


在此之前,我本以为我的资金情况会让她们丧失对我的兴趣。此时我才突然明白,她们看重的并不是我有多少存款,而是我有多大的消费能力和多强的消费冲动。


她们建议我用信用卡套现,然后再用倒卡的方式度过前三个月。三个月之后保证我可以收回本金,半年之后,我就可以彻底告别过去的生活。


见我没有丝毫动摇,西子开始表现得暴躁。她的语言很有冲击力:“28岁的年纪真的已经不小了,你还是在用你奴性的思维去赚钱,你是永远没有未来的。”


我说,我不想套现做投资。西子说,我保你三个月回本,回不来我把你的份额转出去,本金还给你;我说,我做不到说服朋友来做这件事。西子说,你只需要把人带过来,剩下的我们都会帮你;我说,我想靠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变现。西子说,咱得先有本钱才能做想做的事,你要做的是转变思维。


总而言之,在她们的理论模式中,这是一件来钱容易且快的事。遇到了就是机会,只有白痴才会放弃。西子拷问我:这三天你见到的人哪一个不比你优秀?


购置两套房产的西子、巨头科技公司出身的Tony、单枪匹马创业的小李、还有樱桃口中的电影导演。如果他们的故事是真的,那么从表面上来看,他们的确要比我优秀的多,甚至与我都不处于同个阶级。


但这些优秀的人,被一则虚拟的金融模型牢牢的捆绑在了一起,形成了巨大的命运共同体。而这个共同体,就是他们的安全地带。他们却用四个字来解释这种现象——近朱者赤。


我点了点头:嗯,他们都非常优秀。


西子说:“那你为什么还这么不谦虚呢?保你赚钱你还是不愿意,那就是对我们的不信任。羽毛这几天带着你东奔西跑,饿了给你买吃的,累了让你休息,你有尊重过她吗?”


沉默了许久的羽毛终于开了口:“说实在的,我挺伤心的,我就不应该赚这份钱。”


我没有说出口的是“你们不就是凭着我的信任,才把我带到这里来的吗?”


“如果你有朋友愿意做这件事,你会做吗?”西子最后一搏。我摇摇头,说不会。西子干笑了几声回应道:“她们有你这样的朋友,也真的很悲哀。”


“你可以回去继续过你现在的生活,我也明确地告诉你,你会穷一辈子。”西子补充道。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娱乐资本论(ID:yulezibenlun),作者:舍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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