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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0-26 21:30
我在北京干月嫂20年了

一头是家,一头是工作;一头是亲情牵绊,一头是维持生活的物质来源。如何平衡,又如何维系,有人走着走着就走丢了自己,走丢了家人。更多的人,像王丽萍一样想尽办法,不让家散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零度往上(ID:farmercomcn),作者:毛晓雅,编辑:Lanxe、顾江冰,原文标题:《我来北京当月嫂》,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王丽萍干月嫂20多年了,服务过的家庭连自己都数不过来。


这些年她自己积攒了一个“故事库”,专门用于给坐月子的宝妈解闷儿。而这段故事,是她每次的必讲桥段。毕竟,20年前的那个夜晚牢牢刻在脑海里,每个细节都在一次次的讲述中愈加清晰生动。


那天接到丈夫打来的电话时,她正在北京天通苑的一户人家做月嫂,一来一回几句话后,王丽萍听出来了,公公和丈夫事先没跟她打招呼,两人坐了一天一夜的绿皮火车,从远在千里之外的四川小山村来到北京,搞“突然袭击”,查岗来了。


也难怪,30岁的王丽萍拖着行李从老家来到北京打工,整整3年没有回家,为的是省下路费,多赚点过年过节的双薪和红包,而在丈夫和两个儿子那里,她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除了极少的几个电话,一点音信没有。


那晚,王丽萍征得雇主同意后,打车从北五环到了南五环的大兴出租屋,见到了丈夫和公公,面对二人的质疑,她百口难辩。第二天,王丽萍带他们去了天安门,吃了北京烤鸭,临走时,她把3年攒的10万元现金绑在丈夫腰上带回家,从那以后,丈夫再没怀疑过她。


数据显示,我国家政服务从业人员已达3000万人,约有90%的人员来自农村地区;家政市场规模由2776亿元提升至8782亿元仅用了5年,“十三五”时期营业收入年均增速超过20%。预计今年我国家政市场规模增至10149亿元,进入万亿级市场行列。


家政行业从业人员绝大多数是来自农村的妇女,照看老人、小孩和家务保洁是他们主要的工作内容。她们大都学历不高,没有什么其他技能,这份工作就是她们改变生活的希望;她们的收入不算低,尤其是月嫂、育儿嫂,收入比很多城市白领还高。从老家的小村子到繁华的大都市,从无收入到高收入,她们的生活经历着怎样的悲喜故事,“光鲜”背后又有哪些辛酸……


一、家里的顶梁柱


王丽萍五官清秀,长得白白净净,干起活儿来勤快麻利,不怕吃苦。她做事很爱动脑筋,能把七零八碎的活儿捋得明明白白,让人放心。除了“故事库”,这些年她还自觉形成很多良好的“职业习惯”。


“上工头两日往往是试工,客户觉得你不行,这份工作就丢了。”有一次,一位雇主告诉王丽萍:“我决定用你,是因为你有个细节打动了我,你睡觉时脑袋一定跟婴儿床里的宝宝头是齐着的,哪怕自己蜷着身子躺不平。”王丽萍轻轻一笑:“这是必须的啊!孩子交到我手上,责任很大,万一宝宝呛奶我没看到,出了事就晚了!”


从那以后,“细节”这个词就印在王丽萍心上。为了在细节上做足功课、打动客户,王丽萍自备一个“百宝箱”,“百宝箱”里头一件“宝物”就是她自己买的iPad,专门给宝宝放音乐。“这些儿歌很有讲究,有哄睡的纯音乐,有陪玩的儿歌,还有做操的韵律歌,用的地方都是不一样的。”


“百宝箱”里还有一套针线包,她眼里有活儿,宝宝的衣服不合适,宝妈的衣服需要改,不需要雇主说,自己就拿出针线包干起来。“百宝箱”里还有她自己购置的血糖测量仪,因为她发现有血糖问题的妈妈越来越多,为了根据血糖高低安排好饮食,她会用这套仪器给宝妈监测血糖……


“做好了口碑,才能多赚钱。”王丽萍早就发现,如果在中介找活儿,中介会收取30%左右的中介费,两万块钱的金牌月嫂单,拿到自己手里就1万多元。只要做好口碑,从老客户那就会介绍来源源不断的活儿。


有一次,在一户人家快做完时,雇主问她接下来有没有安排。她说没有。雇主说:“那就收拾东西跟我走吧。”上了车王丽萍才知道,雇主直接把她介绍给了自己一个朋友家接着干。“工资几乎是几个月就涨一次,那次,我的工资涨到了1万多元。到现在,近两万元的活儿也经常接。”王丽萍说。


大概从五六年前起,每年拿到“十个数”(10万元)的收入成为王丽萍对自己的最低要求,去年受疫情影响,没有完成这个目标。这些年,她在外边挣钱,丈夫在老家守护好“大后方”,两人分工合作。


家里从一贫如洗到如今在镇上买了房子,还投资了商铺,供两个儿子读完了书,娶了媳妇。“我攒不住钱,每年挣的钱就给我爱人,他去安排家里的事情。”


(受访者供图)


一间房,一张大通铺,一个煤气灶,这是王丽萍出来打工前家里的全部家当。她丈夫在镇里上班,收入很低,一家四口在一个小房间里生活了五六年。眼看着俩儿子渐渐长大,两口子也越来越为日子怎么过下去发愁。


“要不我辞职出去打工吧,或者做点生意也好。”丈夫说。


“不行,你好不容易有个工作,不能辞职。还是我出去打工吧。”王丽萍坚决不同意丈夫辞职。


“你又没上过几年学,一个人到大城市,能干啥,我也不放心啊!”


“那还有别的办法吗?”


她丈夫沉默了。就这样,王丽萍走出大山,离开居住30年的家乡,来到北京打工。


这些年,委屈也没少受。王丽萍印象最深刻的是早年间在一户人家干活,挨了说,面子抹不下来,工资都没要就走了。出来也不认路,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走,在那个小区转了好几圈才走出来。20多年间,她遇到过各种各样的雇主,讲理的、不讲理的,跟一家四五口人挤在几十平的房子里打过地铺,也住过香山的高档别墅。


外地的活儿她也接,天南海北很多地方都去过,光是内蒙古王丽萍就去了三回。“内蒙古那家人天天吃羊肉,问我行不行,我说能行。”回来讲给丈夫听,他说:“你可真胆大,也不商量商量,那么远的地方,被人骗了拐跑了,咋办?”


在外边见识的多了,再回到老家那个闭塞的小山村,总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老家的街坊邻居见她几年回来都穿一身衣服,背地里说她没挣着钱,她也不在乎。“日子是过给自己的,我穿的衣服再高档他们也不懂。”除了自家,亲戚家谁缺钱了,有难处了,也都来找她。公公总说:“老二媳妇能挣钱,让她帮帮忙。”老人发话了,她也不好不给面子,能帮的就帮。


月嫂收入高,市场需求大,很多干月嫂的阿姨都成了家里的顶梁柱。靠着高收入,她们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有些还在大城市扎根,期望着通过自己这一代的努力,改变下一代人的命运。


肖阿姨是王丽萍干活儿认识的一个姐妹,她是江苏人,自己做月嫂,老公在北京做生意,两人收入相当,几年前,为了孙子孙女上学,他们帮着儿子在东城区买了房子。“这些年老客户一家介绍一家的,活儿就没停过,另外也是因为家里还有房贷,在北京养孩子开销也不小,我50多岁了,这把年龄还能帮到孩子们,很知足了。”肖阿姨说。


二、得失之间


3年多没见到儿子了,那年暑假,大儿子坐火车来北京找她,王丽萍跟儿子约好了在出租房附近的天桥见。


“妈,我到天桥了,在天桥东边。”


“哦,我在天桥西边,咱们在天桥上见吧。”


挂了电话,王丽萍就上了天桥,人来人往,对面走过来几个年轻的小伙子,王丽萍看着像儿子,又不像,从西边走到东边,也没见到儿子。


这时电话又响了:“妈,我在这。”原来,母子二人都没认出对方,错过去了。


3年,足够一个处于青春期的男孩变了模样。王丽萍拉起儿子的手,儿子下意识地缩了回去。太久没见,孩子需要适应适应。


这些年在外打拼,王丽萍错过了孩子太多的成长。一家四口,是个家,又不像个家。孩子们小的时候跟着爸爸长大,好在爸爸教育得还不错,两个儿子都很懂事孝顺。大一点了,孩子们出去上学、工作,4个人在4个不同的城市。


王丽萍觉得亏欠孩子太多了,前几年把两个儿子都带到了北京。北京城居大不易。大儿子儿媳现在在南五环外租了房子,自己创业搞网店,生意不错,两人忙不过来,她休息时就帮忙打包、发快递。小两口勤奋创业,攒够了首付在四川买了房子。“再过几年有了孩子就让他们回四川去,在这边没法落户,上学成问题。”王丽萍说。


二儿子找了个北京媳妇,女方家里条件不错,不想委屈女儿,婚礼掏了不少钱,让他们在四川老家办个风风光光的婚礼。婚礼当天,王丽萍的丈夫背着人大哭了一场。儿子在北京吃住都在亲家,连婚礼都是亲家花钱办的,这个儿子就算“入赘”给人家了。


对此,王丽萍想得很开明:“什么入赘不入赘,我在北京干活儿,都是二儿子儿媳接送我,休息了我就去他家住,他们给我过生日,送我礼物,关系好得很!”


在北京最想念的就是四川味道。王丽萍的丈夫每年都会想办法托人,给她带好多川味,让她解馋。上了年纪后还总买一些保养品寄给她。两个人的感情就靠着电话里的嘘寒问暖和这些来来往往的慰问品维系着。


“当年他怀疑我,如果我也较真跟他闹,那这个家早没了。”王丽萍心里很清楚,她出来打工挣钱就是为了让家变得更好,如果反而把家过没了,那挣钱还有啥意义?


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这么想,也不是所有人都这么幸运能维持住常年漂泊的家。王丽萍干月嫂时间长了,认识的同行多起来,大家组了一个“口碑月嫂群”,都是些经验丰富的月嫂,彼此熟悉信任,有活儿可以相互介绍。


月嫂群里的姐妹们经常聚会,有时候聚起来一桌十来个人,“有一半都离婚了。”“我们这一行工资高,好多姐妹儿比爱人挣得高太多了,而另一半却跟不上自己的步伐了,加上常年不见面,感情也淡了,就离婚了。她们闲下来保养身体,四处旅游,潇洒得很。”


一头是家,一头是工作;一头是亲情牵绊,一头是维持生活的物质来源。如何平衡,又如何维系,有人走着走着就走丢了自己,走丢了家人。更多的人,像王丽萍一样想尽办法,不让家散了。


“我只接离家近的活儿,远的不做。”月嫂王军红很挑活儿,做这一行将近20年了,距离自家从没超过半小时车程,为的是“离着近,家里有什么事方便照顾。”


月嫂接的单大多需要住家,甚至一住就是一个月、两个月不能回家,雇主的小宝宝刚出生,离不开人,她也不好意思总请假。于是,王军红总是住家、不住家的单交替着做。如今,儿子大了,不在身边了,家里只剩老伴儿一人,她就彻底不接住家的单了。


“老伴儿一个人在家,挺孤单的,我做白班,下班回家,他就把饭做好了等我回来。这么多年我在外边干活很辛苦,回到家老伴儿从来没让我做过饭,他做饭也好吃。”王军红说到这,一脸幸福。


(受访者供图)


三、换不来的健康


新生儿夜里每两个小时就得吃一次奶,遇上爱哭的“高需求”宝宝,整宿整宿地抱着孩子哄也是常有的事。夜里熬夜睡不好,白天还得照顾产妇,再好的身体,一个月熬下来也很难吃得消了。


“各家情况不一样,遇上睡眠不好的孩子,我夜里没的睡,白天干活没时间睡,这样的活儿我最多能坚持一个月。再长身体就吃不消了。”话是这么说,有些人家一交就是3个月的定金,王丽萍咬咬牙还是坚持干。50岁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干几年。


每次下了户,王丽萍都会回到出租屋大睡几天,身体的疲惫慢慢释放出来,这才感觉到累。“我们这一行也是高危职业,身边的好多姐妹身体都出问题了,辛辛苦苦挣了钱,全交给医院了。”


看了太多同行身体出问题的,王丽萍早早就给自己买了保险,每年要交几万元,“保险的钱不能省,真生了大病,不至于一下子就把家掏空。”在北京生活工作的时间长了,王丽萍的理念也变得很新。


“我们老家全是山,出门就是满山的树,满眼都是绿,空气也好。”王丽萍说,大城市空气不好,再过几年干不动了就回老家养老。她丈夫有单位的退休金和保险,她自己也买了保险,没有什么大的开销,在家乡的小镇上能过得很舒适。


肖阿姨已经55岁了,她说,按规定超过这个年龄国家就不给发月嫂从业资格证了,但是自己做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月嫂的作息和工作节奏,身体也没什么问题。“很多人都给自己设限,低于多少钱的活儿就不接,我也不追求太高的工资,毕竟年龄大了,能做多少是多少,不能强求。”


拼的是身体,挣的是辛苦钱。月嫂这一行不是谁都能做,首先必须得有过硬的身体打底。王军红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所以她总是调剂着干活,接一个月嫂活儿,干一阵轻松点的育儿嫂。当然,月嫂和育儿嫂,究竟哪个工种更累,不同的阿姨也有不同的看法。王军红接的都是不用夜里带孩子的活儿,所以相对轻松。如今年过半百,她觉得自己月嫂的活儿接不动了。


“一个月熬夜,一个月不出门,下了户后出门见到太阳,眼睛会一阵刺痛,好一阵都睁不开。”王军红回忆起做月嫂时的辛苦说,“长时间熬夜对身体的消耗太大,挣再多,身体垮了,也没什么意义了。”


四、信任危机


“宝宝拉肚子,应该是受凉了。”王丽萍凭着经验对一家宝宝的问题作出了判断,并决定让宝宝多穿点。


“屋里这么暖和,怎么可能受凉?你那是老观念了,孩子不能穿多了。”雇主说什么也不相信。


正是春夏交接,体感温度不凉,但王丽萍认为小宝宝的肚子很敏感,凉了一次就很容易再受凉。


拉扯之间,雇主也没什么好办法,只好试一试她的办法。两周过去了,宝宝竟再没拉过肚子!这下总算得到雇主的认可,王丽萍长舒一口气。


王丽萍这些年感受到的最大变化,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越来越少了。“雇主挑我们,我们也在挑雇主,遇上一个信任人的雇主越来越难,没有了信任就很难相处得好。”尤其近几年出现在新闻里的“保姆”“月嫂”很多是负面的。发布在网上的监控视频里,保姆打老人、摔孩子,看得人脊背发凉。“就是这少数人,把我们这一行的形象都破坏了。”


王丽萍说,因为工资高,现在干月嫂的人越来越多了,她刚开始干这一行时,是自己花学费培训,现在学习也不用花钱了,什么人都来学,学完就上户,没经验的说成有经验的,只干过一二天的说自己有几年经验,结果上了户一干活就露馅了。但阿姨自己也不吃亏,工资干几天就拿几天的,干的这几天也多少积累了些经验。除了系统学习技能,做这一行最重要的还是经验。


为了拿高薪,中介会给阿姨进行“包装”,带过多少孩子,有多少证书,会多少技能,一张漂亮的简历往往是“敲门砖”。但是,对于王丽萍这样的老月嫂来说,这些都是没什么用的“花架子”,包装来包装去反而让雇主越来越不信任阿姨了。


王丽萍说,很多雇主让她提供这证件那证件,事实是就两个证件管用,一个是身份证,一个是健康证。“有些人的工作证是买的,或者是中介公司自己发的,没什么认可度。”她说。


“信任危机”的产生背后有其深刻原因,主要是从业人员素质和行业监管问题。近年来,家政行业市场需求量越来越大,据统计当前的市场仍然有3000万人的缺口。眼下,国家进一步优化生育政策,家政行业迎来更大机遇。正是看到了这个行业在吸纳就业、助力脱贫、解决民生问题等方面发挥的重要作用,有关部门相继出台了一系列扶持政策和文件。其中,加强家政人员培训,提升家政服务人员素质,规范行业发展是多部门开展的重点工作。


然而,现实却不容乐观。据不完全统计,目前全国开设家政相关专业的共有122所院校,但是,家政专业的在校生仅有1000多人;家政从业人员中具备高中以上学历的仅有14.1%。一面是巨大的市场需求,尤其是对高素质从业人员的需求;一面是从业人员素质较低、高端人才培养招不来人的现状。如何破题,还需要多方发力、多管齐下。



在王丽萍他们看来,观念的转变是首要的。“老家觉得这是伺候人的活儿,前些年还总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近些年,人们的观念也在慢慢变化,四川老家陆续出来不少人到北京投奔她,王丽萍帮她们在城市落脚、找活儿,老乡跟老乡抱团,也不孤单。


以心换心,王军红也是做了很多家的活儿悟出来的,只要自己是真心对待小孩,也能换来对方真心以待。


有一回王军红遇到一个急脾气的宝妈,对她说:“你不要总跟我对着干啊!”王军红耐心地说:“不是我不听你的,有道理的我肯定听你的,你说的不对的我也得坚持我的啊。”


王军红心想着干完当月就走人,不受这气,但干一天拿一天的工资,就得给把宝宝看好。接下来几天,宝宝感冒发烧,她细心护理。当月结清工资她提出要走时,那位宝妈却极力挽留她。


“把自己分内的事情踏踏实实做好,雇主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刁难、辞退你,毕竟人家花钱雇我们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给自己找麻烦的。”王军红说。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零度往上(ID:farmercomcn),作者:毛晓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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