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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识味Foodledge(ID:Foodledge),作者:韩小妮,原文标题:《大闸蟹性寒,大闸蟹知识更寒》,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一到秋天,身处江南的吃货们就食指大动,盼望着大闸蟹上市,好大快朵颐一番。
说到吃蟹的名场面,非《红楼梦》里的蟹宴莫属。
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我们竟然发现了不少冷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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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电影版《红楼梦》里螃蟹宴的场景
蟹宴的名场面,出现在《红楼梦》第三十七、三十八回。
由史湘云做东,薛宝钗家埋单,请贾府上下、老幼女眷,在大观园中吃蟹赏桂。
用红学界元老邓云乡的话来说,这是“全书中有数的最精彩的片段,也是曹公最着意经营的笔墨”。
这段文字对人物的刻画、咏蟹诗句的精妙等等,今天我们且按下不表,单来说说这蟹宴的主角——螃蟹。
首先我们要探究的问题是,《红楼梦》里的蟹宴,吃的到底是哪里的大闸蟹?
“红楼蟹宴”吃的是什么蟹,这是一个问题
对于《红楼梦》的故事发生地,学界素来有南北之争。
按照我们今天的认知,大闸蟹首推阳澄湖。或者至少,秋天吃大闸蟹是江南人的爱好。
这样看来,《红楼梦》的故事似乎应该发生在南京。贵为皇亲国戚的贾府,吃的即便不是阳澄湖大闸蟹,恐怕也是江南一带的好蟹吧?
然而邓云乡考证说,《红楼梦》里写的其实是北京人吃螃蟹。
如此推断,主要依据的是这次蟹宴发生的时间。
邓云乡在《红楼识小录》一书中探讨了《红楼梦》里的许多社会生活细节
根据前后章回提到的日期,蟹宴发生在“农历九月初二前若干日,以八月中旬左右为宜”。
在江南,吃大闸蟹素有“九团(母蟹)十尖(公蟹)”的说法。而《红楼梦》里吃蟹的时间早了一个月,恰是北京人吃蟹的好时节。
邓云乡介绍说:“北京天气凉,霜期早,大田的庄稼登场早,所以在旧历七月底、八月初就讲究吃螃蟹了。”
这也是为什么书中写的是“赏桂”而非“赏菊”的原因。
“在桂花边上吃螃蟹,在时令上正对景。”
“北京到重九赏菊之际,螃蟹纵使还有,也不很多。”
因种种原因,1987年电视剧版《红楼梦》没有拍蟹宴,但第一集甄士隐请贾雨村吃蟹的场面还是让很多网友直呼流口水
那么,北京人吃的大闸蟹哪里来?
第三十七回中,宝钗向湘云提议摆蟹宴时说的一席话提供了线索。
“我们当铺里有伙计,他们地里出的好螃蟹,前儿送了几个来……我和我哥哥说,要他几篓极肥极大的螃蟹来……”
邓云乡分析,在江南,螃蟹都出在浜里、江里、湖里、荡里,比如高邮湖、太湖、阳澄湖、淀山湖等等。
宝钗说螃蟹是“地里出的”,这正是北京、天津一带的习惯说法。而北京最讲究吃胜芳的螃蟹。
“胜芳是个镇,在京南武清县。这一带连着白洋淀,地势低洼,海河入海不畅,常常造成秋日田中大片、大片的积潦。”
“螃蟹从海中沿海河上溯,到秋天高粱红的时候,爬在高粱地里吃高粱,人们大量地捕捉。所以说:‘地里出的好螃蟹’。”
根据邓云乡的考证,《红楼梦》里大概率吃的是胜芳蟹。
这里就牵出了一个冷知识:吃蟹原先并非江南特有的食俗。
上海海洋大学教授吴旭干介绍说,大闸蟹是河蟹的俗称。
它的适应性极强,北起辽宁辽河,南至广东珠江,西至青藏高原,东至台湾岛,皆有自然分布或人工养殖。
在这诸多产地中,我国古代曾有三大名蟹。产自河北白洋淀的胜芳蟹,就是其中之一。
1980年9月18日《解放日报》上的《中秋说蟹》一文,开头cue到了胜芳蟹
与它齐名的还有地处苏皖两省的古丹阳大泽河蟹——花津蟹,以及江苏阳澄湖河蟹——阳澄湖大闸蟹。
胜芳镇靠近北京,北京是元朝的都城,明朝中期又成为都城。因此,“胜芳蟹”从元朝开始逐渐闻名。
过去,地处华北的北京、天津人是会吃蟹的。这种食俗至少保持到民国时期。
遍尝美食的梁实秋就曾写过北平以清蒸胜芳蟹闻名的正阳楼。
梁实秋的《雅舍谈吃》一书中收录文章《蟹》,谈到了卖胜芳蟹的正阳楼
“他家的蟹特大而肥,从天津运到北平的大批蟹,到车站开包,正阳楼先下手挑拣其中最肥大者,比普通摆在市场或担贩手中者可以大一倍有余,我不知道他是怎样获得这一特权的。”
“蟹到店中畜在大缸里,浇鸡蛋白催肥,一两天后才应客。我曾掀开缸盖看过,满缸的蛋白泡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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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红楼蟹宴吃的胜芳蟹,为什么现在不大听人说起了?阳澄湖又是怎么一骑绝尘,成为大闸蟹产地“顶流”的?
先说胜芳蟹,胜芳镇靠近白洋淀的东淀。
上个世纪60年代以来,由于水源不足、水质污染、不定期干淀、过度开发等原因,白洋淀生态系统越来越脆弱,淀内水生生物遭到严重破坏,胜芳蟹就此式微。
类似的,盛产花津蟹的古丹阳大泽地区,由于围湖造田,水系遭到破坏,丹阳湖基本消失,花津蟹产量和影响力也逐渐萎缩。
而阳澄湖之所以从一众大闸蟹产地中脱颖而出,可以说是被上海人吃出了名气。
1942年11月4日《申报》上上海人买大闸蟹的照片
阳澄湖的自然条件当然是得天独厚。它是长江流域距离长江干流和入海口最近的淡水湖泊。
此处再插播一个冷知识:严格来说,野生大闸蟹并不完全是淡水物种,而是洄游性生物,因此兼具淡水与海水的两种微妙鲜味。
大闸蟹在淡水中发育基本成熟后,需要洄游到有盐度的浅海中交配和产卵;
初孵幼体在海水中发育到大眼幼体(俗称蟹苗)阶段后,又需要洄游到淡水中生长和蜕壳。
大眼幼体(蟹苗),因眼睛大而得名/受访者提供
面积与苏州市区差不多大的阳澄湖,水位常年稳定在2米左右,有着很强的水质自净能力以及丰富的饵料,为大闸蟹的生长提供了良好的环境。
阳澄湖靠近上海、苏州和杭州,清末以来,随着这些地方经济的发展,阳澄湖大闸蟹的名气越来越大。
尤其是上世纪初,阳澄湖蟹进入上海,迅速风靡全城,后来更远销海外。
时人不知阳澄湖蟹来自哪里,干脆称其为“上海阳澄湖蟹”,非“阳澄”二字不吃,一时蔚为风潮。
翻阅《申报》的老报纸,大致可以一窥阳澄湖大闸蟹当年在上海的“走红史”。
“大闸蟹”的提法在《申报》上最早见于20世纪早期↓
1917年10月18日《申报》上一家名为“黄全茂”的食肆刊发的大闸蟹广告
上世纪20年代前后,“阳澄湖大蟹”开始出现在《申报》上↓
1918年11月2日《申报》上四川路青年会宴席的新闻中提及“阳澄湖大蟹”
有趣的是,当时对于“阳澄湖”的写法还不统一,有写“洋澄湖”的。
1915年10月16日《申报》上言茂源酒栈的广告中写的是“洋澄大蟹”
也有写“羊肠河”或“羊肠”的↓
1911年10月15日《申报》上一家名为“老永和”的店铺打出的蟹广告
1923年10月26日刊登在《申报》上的“记苏州之蟹”一文写道:“苏州蟹产自阳澄湖者最著,甲腰圆形且硕大,爪黄而细尖。故曰金爪。”
“蟹肉坚实以水煮熟,酒醋食之,味馨且鲜。大者每斤仅二枚,所谓对蟹者是已。”
1923年10月26日《申报》上刊载了《记苏州之蟹》一文
可见那时,阳澄湖大闸蟹已奠定了江湖地位。
1933年“中国国货公司”刊登的一则广告介绍,店内每天早晨有“真正洋澄湖大蟹”运到↓
1933年10月14日《申报》上“中国国货公司”广告提及了阳澄湖大蟹的价格
老字号新雅粤菜馆和王宝和,也早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就投放了吃蟹的广告。
1938年11月3日《申报》上新雅的蟹广告(图右)特别提到“惠顾持螯备有特制食蟹之器具”
1947年10月10日《申报》上王宝和绍酒栈的“洋澄湖大蟹”广告
1942年11月4日刊登在《申报》上的《持螯赏菊》一文中更是提到:
“蟹贩咸以‘洋澄湖’为号召,而上海人吃蟹,也有非‘洋澄湖’不可之势。”
可以说,阳澄湖大闸蟹的声名鹤起,与近代以来上海的经济兴盛关系密不可分。
同时作为水产品集散地,大闸蟹也经由上海被销往各地。
比如上世纪50年代,远销香港的大闸蟹就是先在上海乘上开往广州的直达快车,再转运到港九的。
1957年10月21日《新民报晚刊》上,阳澄湖大闸蟹从上海运往香港的新闻
直到现在,日本依旧将大闸蟹俗称为“上海蟹”。
反过来,上海人也藉由阳澄湖大闸蟹,在“吃蟹界”树立了名声,可以说是相互成就。
其实,如果把崧泽文化的先人算作“上海人”的话,上海人吃大闸蟹的历史可以追溯到5000多年前。
考古人员在发掘青浦的崧泽文化层时发现,在先民的食用废弃物中,有大量的河蟹蟹壳,
近年来,上海是全国最大的大闸蟹消费市场。
全国超过10%的大闸蟹被上海人吃掉了,年消费量在8-10万吨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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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需要指出的是,螃蟹从来就不是餐桌上的家常食物。
《红楼梦》里的蟹宴,刘姥姥后来算了笔账,七八十斤螃蟹,吃掉四两银子。搭上酒菜,一共要花二十多两银子。
“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稼人过一年了。”
每到吃蟹的季节,网上就会看到一张“1945年的上海贫困家庭,靠吃阳澄湖大闸蟹勉强度日”的照片。
这张照片由美国水兵Walter Arrufat拍摄,最初的图说只有“eating crab”(吃螃蟹)这样简单的描述。
在网上广为流传的这张照片原始描述很简单——“Eating Crab”
后来有记者找出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申报》来,根据上面刊登的蟹价和米价换算,1946年,1只大闸蟹能换5斤大米。
老照片显然被误读了。有网友推测,男孩吃的有可能是被贱卖的“撑脚蟹”或死蟹。
或者,这本就是一家卖蟹为生的人家。由于大闸蟹滞销,只好自己“当饭吃。”
1949年以后,大闸蟹的价格有起有伏。到上世纪80年代,吃大闸蟹又成了一种奢侈。
1985年1月的新民晚报上刊登了杂文家、报人赵超构(笔名林放)写的《蟹市所闻》。
上世纪80年代杂文家赵超构曾对上海的蟹市做过一番观察,那一季的大闸蟹最高贵到25元一斤。
作家在市场里看到,一位青工“磨了近二十分钟的口舌”,最后还是面露难色地掏出50元买了两斤。
因为当天女朋友第一次来家里吃饭,“只好硬了头皮上一次”。这50元钱,是他一个月的工资。
正是因为金贵,在建国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大闸蟹是出口创汇的重要物产。
而野生大闸蟹的价格波动,与它的产量有关。
上世纪50年代以后,随着各地大兴水利,在沿海沿江湖泊建闸筑坝,使河蟹洄游通道受阻,河蟹产量急转直下。
为了拯救广大吃货,科研人员攻克一个个难关,最终实现了大闸蟹的规模化养殖。
所以,今天我们餐桌上的大闸蟹已全是养殖蟹。而且,是全方位高科技加持的产物。
从这个角度而言,吴旭干认为,如今大闸蟹的好坏并不按照产地来划分,而在于养殖环境、养殖技术和商品蟹筛选。
除了阳澄湖,吃货们其实还有很多选择。
吴旭干介绍说,目前江苏、湖北、安徽和辽宁这四个省的大闸蟹总产量,占到了全国的80%以上。
与此同时,近年来山东黄河口大闸蟹、青海鸭湖大闸蟹也在逐渐兴起。
而在上海,崇明、松江和青浦三地也是大闸蟹的养殖地。
至于野生大闸蟹,现在想吃也吃不到了。
从2019年2月1日开始,长江流域实行为期10年的常年禁捕,其中就包括野生大闸蟹。
就让大自然休养生息吧。大闸蟹产自哪里、野生不野生又有什么关系呢?好吃才是硬道理。
参考资料:
1.邓云乡,《吃螃蟹》,《红楼识小录》,中华书局2015年4月出版。
2.梁实秋,《蟹》,《雅舍谈吃》,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年8月出版。
3.林放,《蟹市所闻》,新民晚报,1985年01月25日。
4.李雪林,《学着按“5星标准”选好蟹》,文汇报,2011年11月10日。
5.申知沪志,《魔都食蟹简史》,微信公众号“方志上海”, 2018年12月03日。
6.秦凌,《你都想不到,上海人吃蟹情结可能始于5000年前》,微信公众号“上观新闻” ,2015-年10月13日。
7.郑子愚,《旧社会穷人吃大闸蟹勉强度日?你可知,当年一只蟹可换五斤米 》,上观新闻,2016年10月13日。
8.黄勇娣、王颖斐,《全国多少大闸蟹被上海人吃掉?黄浦江大闸蟹今开捕,50%产量已被预订》,微信公众号“上观新闻”,2017年10月19日。
9.魏水华,《秋天的第一道美食,为什么是大闸蟹》,微信公众号“食味艺文志”,2021年09月26日。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识味Foodledge(ID:Foodledge),作者:韩小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