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还写不过AI，那确实也应该淘汰了

我不是一个艺术家，也不懂如何评论艺术。不过，当我挤进浦东美术馆的“奥赛展”，被人群困住动弹不得时，我感觉，我好像被一种艺术抓住了。其名曰：“在19世纪的名画前举起手机拍拍拍”。

（题图：博纳尔《白猫》的一副不完美的复制品，Mr.Q， 2025.9）

回到19世纪，绘画界和照相术正是一对迎头相撞的冤家。彼时，学院派自恃垄断了构图和透视的精确，甚至应用了暗室成像技术。而照相术的发明，使这些技艺一下子过时了——我们或许可以将照相术称为“高效的图像生成技术”，一种对绘画降维打击的方式。而绘画界也因之求变，进入了印象派蓬勃发展的时期，以期用光影、色彩、笔触，来胜过彼时还相对原始的照相术。

但到现代，我们已经看到，在“复原世界”的领域，这些技艺几乎无法阻挡技术进步：现代的照相不仅拥有了画笔绝无法复现的色彩、光影、分辨率，还因智能手机的普及，使“绘画”这门技术走向了彻底的平权——每个人只要简单点击，就可以近乎完美地复制下眼前的世界。而回到19世纪，绘画界可能都无法想象，原来未来世界的图像可以如此泛滥，以至于未来的人们似乎更要烦恼为如何存储这些图像付费，而不是为创作这些图像付费。

不过有趣的是，照相和绘画却没有陷入永恒的战争：生活在21世纪的人们，反而将智能手机这种“绘画平权”的终极装置，重新对准了那个图像生成技术还被垄断的年代，对准了那些被照相术“征服”过的技艺。这像是杀死巨龙的勇者回过头来，又和巨龙洞房花烛。这一幕是有一些荒谬感的，更甚至于：理智中我们都知道，在网上永远能找到名画的完美电子版，那么，那些人挤进人群，却并不是为了仔细端详它，而只是为了在人头攒动、抖动、倾斜之中、不完美地复制它——这一切行为的意义何在呢？

我想，这就是现代社会最重要的一系列特征：大众、即时、临场、参与、记录、传播。我们不追求绝对理性，也不追求事物的绝对完美，但强调自我的体验高于一切：我要的是绝对的新鲜，唯一，特别。所以从这个角度上说，大众喜欢“锅气现炒”，而不是预制菜和自己也能做的快手菜（说实话，后者对我这种料理苦手来说，是实实在在的厨艺平权），也是其应有之义。

我们在美术馆和餐馆里见到的故事是相似的：技术平权只是更多消费的平权，但不是创作的毁灭。大众尽管被赋予了平权的工具，但未必会利用它成为挑战者。比如拥有“拍摄-发布”功能的智能手机，其实更多让大众变成了消费者和传播者而不是创作者，优质内容的提供方仍然是高度集中的。

所以，理解AI对人类社会的挑战，或许也可以从这个侧面出发。大家很担心人类最终在创意上被消灭，但我想这只是创意的进化。比如回到绘画和照相术的竞争，作为其结果，摄影成了一门新的艺术，而绘画也走向了更加个性的领域：大家不拘泥于规整的构图，反而更青睐失衡的美学、不拘泥于色彩和形状。大家尝试用现代主义化解照相术的挑战，而这种审美也反哺了摄影的艺术。

我想，真正的创作者不会被打败，审美、创作、潮流，仍然被垄断在小部分人手里。而艺术走到这里，已经难以被传统的技法、流派所框定，所谓的“现代艺术”只是一个泛泛的门类，而每个艺术家都在创作自己鲜明的、高识别度的风格。

比如很多人面对现代艺术、先锋艺术的第一感觉就是“太抽象了”，其实现代艺术家也完全知道自己的“指鹿为马”和观众惊愕的反应，但就是为了刺激这种反应，他们将作品创作了出来。时至今日，这已经不是先锋，而是一种当代的社会常态——如果你能理解蒙德里安，以及杜尚的“泉”（fountain）的价值，那么你就能理解meme币的价值。

很难说围绕它们的纯粹是泡沫，因为只要他们俘获一些信众，分得一些信仰，内嵌一些情绪价值，那么他们就拥有价值。谁说情绪不是价值呢？现代社会从根本上就是个性的、情绪的价值社会，以前我们讲认同感的政治，现在可以讲认同感的商业——这个世界最珍贵的是一个个利基市场，反倒是大路货，虽然受益于技术平权，但也死于平庸。

但对创作者的一个实在挑战是，技术进步带来了平庸的底线的抬升，而“规模化的平庸”确实是一门有利可图的生意。

在预制菜问题上，现炒如果在口味和卫生上比不过预制菜，那确实应该淘汰了；也比如面对铺天盖地的AI文章，如果人还写不过AI，那确实也应该淘汰了。好在，AI生成的内容确实带有一种“奇怪的平庸感”，比如AI生图、AI视频都很难瞒过人的直觉，而AI生文的特征也很明白：段落过于分明、分点过于清晰、定义过于利落、比喻过于奇怪。而跳出来一看，专业人士会觉得缺乏深度，非专业人士也会看出：有点东西，但没“人味儿”。

很多人说，AI可能进入到了“恐怖谷”阶段。但我想，当你还能一眼识别出这些内容时，“恐怖谷”还远远没有来临。不过，这个概念提示我们，事情总是过犹不及：其实过于完美也是一种平庸，人们喜欢的“人味儿”很大程度上意味着“带点瑕疵”：比如口语化的语言，不那么规整的语法和逻辑，也比如侘寂美学所主张的粗糙感。

人不是秉着绝对理性地看待世界，我们会更喜欢看到活生生的同类，因为人生来就在人群之中。我想起那个“给我不是机器人的选项打个钩”就可以判定人类的识别方式，就是靠人类鼠标拖动的不完美颤动来识别人类。而我觉得这种不完美的颤动，本身就是美，最得人心。只要人类还保有这种古老的血脉，就无法靠完美来征服。

所以我想，艺术也好、媒体也好，服务也好，都是一种“情绪消费”，而所谓潮流何以兴起，最终是把人当人、满足人的主体性需求。比如很多创作者，直接把AI输出的简陋内容堂而皇之地摆在媒体上，堂而皇之地称之为“深度研究”，这是一种“信息污染”，也未必讨读者的喜欢。

这里的问题不只在内容，而在一种态度：我可以自己去问AI找信息，但不能容忍你直接搬来AI直接给我看，这是一种对读者主体性的侮辱。其中原理跟预制菜大致相仿——我可以自己去买预制菜自己加热，但不能容忍你简单加热就装个盘，就以现炒的价格卖给我。

我们看到今天的媒体市场，会发现很多媒体不过就是回音器，追捧或复述。尤其是科技和金融自媒体，每当硅谷、币圈或华尔街大佬通过播客发布观点，你就会发现有各路推送开始全文翻译或者直接上传视频，但究竟大佬说得究竟对不对、你怎么看，似乎又没有人愿意去说，或根本缺乏深度。

这正是一种“规模化的平庸”，号称自己打破的信息不对称，但实际上没什么增量信息。这种生意的护城河是模糊的——既然产品差异不大，那么本质上，决胜的就是渠道和品牌，这意味着从利润率的角度，“规模不经济”是存在的。

而抛开铜臭味的思索，未来真正“有益、有用”的是什么？无疑，未来的社会仍然会建立在“后真相”的基础上，技术平权可能使人们离真相只有一幕之隔，而人性可能仍会使之难以突破。而能够划破这道幕布的，将是人主导的、有棱角的、原发性的思想。确实，它们可能不正确、存在偏颇，但正因如此，舆论才是一种永恒的战场，有胜负，才有力量。

我想“理中客”的衰落可能是趋势，但这只是一种叙事方式的衰落，不是良知的退场，在技术的加持下，立场、观点的碰撞将更加激烈而可贵，它将逼着所有人去磨砺自己的表达和思想。而一个创作者真正要的是一切围绕“人”，挖掘出人心底下千千万万的信念，并把它们摆到台面上。

我想，这也是我写东西的一种使命感。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青野有枯荣，作者：青野Tsingye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