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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简单心理 (ID:None),作者:简单心理
最近,歌手郑智化的一条微博,引发了人们关于“残障人士出行”的争议和讨论。
残障者的很多“正当”需求,比如出行、看电影、甚至做心理咨询,总是需要大声疾呼,才能换来人们的一点点关注和理解(但很多人依然不能理解)。
赵红程,今年35岁,也是一个有近10万粉丝的B站up主(@大程子好妹妹)。从2019年开始,大程子成为简单心理的来访,与咨询师协作处理CPTSD问题(复杂性创伤后应激障碍)。
“很多人觉得,残障者为什么要看心理医生?因为他们比较自卑、脆弱,要学习一下怎么让自己更强悍、毅力更坚定”。
真的是这样吗?残障者似乎总是要承担自我解释的责任——“我究竟是谁,我的身体为什么这样,我不悲惨,也不如你想得那么身残志坚”。
残障、女性、CPTSD,这些身份交织成一面雾镜。层层误解背后,是无数个需要“自证”的时刻。
对大程子来说,“心理咨询是关乎自体的,从人的感受出发”。咨询带给她的东西是,她找到了“与自己在一起”的方法。学会告诉自己:“我的需求是合理的,我的感受是重要的,我值得更平等的对待”。
她觉得, 不管你是不是残障,自我照顾的能力,都是极其稀缺的。
一、“我不敢去,我怕没法上厕所”
成为一个残障者,你会遇到很多问题。
比如过度的凝视,或者过度的回避。中国有8500万残障群体,但普通人极少会在大街上遇到他们。这是因为:出门是危险的,城市的“无障碍设施”基本上充满了障碍。
就拿卫生间来说,大程子经常担忧:我能去这个地方吗?“我不敢去,我怕不能上厕所”。
某地的无障碍卫生间,门口竟然有台阶。
或者干脆不能用,变身堆放保洁工具的杂物间。
成为一个残障者,你亦会遇到很多自我怀疑的时刻:
比如,你上班坐公交。乘务人员要为轮椅使用者专门放置方便上下的升降板,司机和全车人要多等你几分钟。你会因为“耽误了大家通勤”而尴尬吗?
你和朋友去外面吃饭。一些餐厅谢绝导盲犬进入,能选的餐厅就那么几家。这时候,你会觉得“连累了朋友”而愧疚吗?
多数人对于残障人士的出行还能理解。“哦,这是刚需”。但如果残障者还想参与娱乐活动,往往就会面对“到底有多大必要”的质疑。
大程子和丈夫小栗鹏喜欢文艺生活。在一期他们曝光的某知名书店的视频里,门口赫然写着这样的告示:
“婴儿车或轮椅请勿推入,需寄放在前台”。
又一次。他们愤怒且疲劳地发问:那,是谁规定轮椅使用者不能进入呢?
在这些被拒绝的瞬间,大程子感觉自己是100年前的女性主义者。因为她在为自己进入一个公共场合的权利而战斗。
就像百年前,伍尔夫为女性能出门,像男人那样自由出入阅览室而写的《一间只属于自己的房间》。
“不管是女性主义,还是一两百年的残障运动,其核心和底层都是一样的:对于权利没有得到充分支持的群体,需要社会给到支持”。
虽然在他们与书店交涉后终于进了门,但为什么,残障者总是需要为自己的一些正当需求大声呐喊、疾呼,甚至奋力抗争,才能换来路人轻轻的惊讶一瞥?
这一切,都让人想起作家Gemma Hartley的那句绝望自白:“我真正想要的礼物,是摆脱脑中那个老是纠缠着我的情绪劳动”。
二、“了解到CPTSD之前,我曾把所有问题都归因于残障”
进入心理咨询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大程子以为,生活中大大小小的创伤,全是由“残障”导致的。她甚至希望有个名为“残障综合症”的病,可以让咨询师来“对症修理下自己”。
出乎意料的是,咨询师并没有告诉她,“你有病”,“你可以用这几个方法来快速应对残障综合症”。 而总是问她一个很难的问题:“你有什么感受”?
大程子说:
我以前一直把残障看作一个病。我是病人,对方是老师、权威。
由于我长大过程中一直面临很多评价和建议,一开始甚至会对咨询师同理的反馈无所适从。比如我跟我妈吵架,外人会觉得大逆不道,没想到咨询师说“那你很勇敢啊”。我跟她说自己因为视频拍得烂而生自己的气,她也没有指责我能力差,而是说“看来,拍视频就是很难的工作”。
咨询师对我的关照在于,她不觉得自己是医生,而是真的抱着关怀人的视角,把我当作一个完整的人,带我一起体验人生的某个过程。
这对我是很重要的改变。我意识到,自己也应该像她那样看待我自己。我不是病人,我是我自己,我在乎我的感受。
咨询了一段时间后,大程子得知,自己的症状几乎完全符合CPTSD(复杂性创伤后应激障碍)。
这是她最开心的事。知道折磨自己的并非残障,而是一种感受,这让她从残障身份中得到了极大的解放 。“自己很多莫名其妙流眼泪、闪回、逃避的情绪问题”,都悉数得到了解答。
一旦你发现困扰自己的东西,已经被如此精确地概念化过——这意味着,你不是一个人。这还意味着,心理学家已经对此有过相当多的研究,它是有方法缓解的。
三、学习“不要自证”
残障人士通常在生活里面临两种极端。
要么你必须成为最好的,用“额外的优秀”来弥补身体的缺陷;要么完全被当成废物养,什么都别做。总之,没有中间态,没有正常,更不会有什么“恰到好处地看见你本人”。
虽然大程子有很多身份,但很多人只会看到残障这个身份,并只用残障这个标签来定义她。
她会遇到刻意的回避。曾经的英语老师遇到disable这个词会跳过不念,家里也从来不提及“残疾”这个字眼;
她也遇到过分的夸赞。她明明只是出现在学校里上课,就被报道成“励志榜样”。
从某个时刻开始,大程子决定不再“自证”了。
“都坐轮椅了,还要出门啊?”
——我的出行需求是正当的,看展、看戏、听音乐的需求也是必要且理直气壮的。
“你要找无障碍卫生间?垫尿不湿更方便。”
——我有权在城市的公共环境里免于找不到厕所的恐惧。
“结婚的话,男方家长是什么感受?”
——对方的刻板印象与我无关。分清楚“家长对残障群体的偏见”是他们的问题。而我是受害者。受害者不该承担解释的责任,我不必自证。因为“我是值得被爱的,也有爱人的权利”。
不再自证的意思是,确认自己的需求是合理的,感受是重要的,不要否认和怀疑自己的感受,或动摇任何关乎自己个人价值的信念。在任何场合,无需向他人解释我存在的正当性。
此外,分清楚哪些是他人的问题、社会的问题,哪些是自己的问题。学会自我确认、自我支持。这就是所谓的“自我照顾”。
这是一条异常艰难的路。因为CPTSD的一个常见特征是,个体容易扭曲对自己的认知,觉得自己本质上是个“烂人”,自尊和自我评价低。 权威评价本身很容易trigger大程子的情绪反应,让她失去对自己客观的认知。
对大程子来说,做视频是很大的心理治疗,因为“将自己遇到的困难公之于众,就是一种反抗”。
决定出演一部以残障人士为主角的话剧,也是如此。因为她太想要有一部轮椅人主演的话剧,能在舞台上完成。
四、迎接新的身体经验:话剧
残障者比较容易失去跟身体的联结。因为他们被视作有故障的人,比如我很难熟悉跑动的感觉”。
大程子说:“我的CPTSD在生活里的具体症状是焦虑,总是呕吐、恶心、拉肚子,需要医生来‘修一修’”。
对于自己的身体,她总是有一种破碎感。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在成长过程中,她数次经历很大很痛苦的手术。一个人在医院里度过漫漫黑夜,父母也不能探视。“但这都是你在医疗体系下要应该忍受的,没有人care你的感受是什么”。
直到她接到一部名为《请问最近的无障碍厕所在哪里》的演出邀请,第一次尝试出演一部以自己亲身经历改编的话剧。
没想到,“话剧也是一种疗愈”。
因为它使用艺术手法展现,帮助大程子重新改写了记忆中的痛苦经历。“现在我想到手术的时候,首先会想到话剧中的场景,而不是手术室了”。而且,“在创作这个舞台的过程中,大家是在一起的。这本身消解了你的孤独感、脆弱感,取而代之的是控制感。在演出过程中,观众给你反应,为你叹息,共情、呵护你”。
紧张时,大程子还会运用在咨询师那里学到的一些技巧,呼吸、感受自己的身体感觉、身体扫描。演出完成后,她会称赞自己的身体:嗯,身体真棒!
大程子说:我以前在大厂工作的时候,权力者都是男性。你要加班,要经受PUA的手段,面临来自权威的评价。但到头来这些都是虚无,没有意义感。什么玩意儿,再也不要把我的时间浪费在这些事情上面。
现在之所以觉得演话剧是很珍贵的经历,因为“我很少做某件事的时候,没有被毒性破坏过”。在整个排练的过程中,我都感觉到自己的感受被尊重。累了就休息,想打嗝、上厕所不用憋着。没有对或不对,我所有的表演都是被接纳的。
这是一个女性主义的话剧,但我更要说这是一个残障主义的话剧(如果有这种说法的话)。因为编剧把它写出来,使用残障者的主体视角叙述。我感觉我在讲述我自己。编剧写了一个人性的故事,它自然而来。
CPTSD的来访常常会发现,光靠谈话没办法改变具身经验。因为创伤记忆会凝结在身体里,以无意识的方式被存储。
通过话剧,大程子觉得,自己改变了创伤凝结在身体中的感受,重新书写了医疗体验在记忆中的样貌,并迎来了全新的身体联结感:可控的、可贵的,无论怎样都可被接纳。
从25岁开始,大程子就已经“残障觉醒”了。以前跟同事出去玩,去商场打车,也许人家觉得你很麻烦,会自责,后来非常理直气壮了。因为她认识到:残障不是残障者的问题,而是大的社会问题,是社会设施的不足导致“残障”本身成为了“障碍”。
但是真正的稀少是:能保护好自己,永远肯定自己。“即使你把它放到非残障群体当中,也是稀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