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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07 18:10

北方的秋天走丢了,东北的燕子冻死了

西安的城墙第一次长出青苔,文玩核桃发芽,河南待收的粮食泡在雨水里发霉,而冰岛竟然开始有蚊子了。即便如此,我们仍然没有在全球变暖上达成共识。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正面连接,作者:于友嘤,编辑:于蒙,顾问:王天挺,插画:陈禹,原文标题:《北京的秋天走丢了,东北的燕子冻死了》,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北京的秋天似乎只持续了一个周末,这周开始,大雾、小雨、雨夹雪接连回归。此前几个月,我们刚经历了过去60年来最长的华北雨季。雨季自7月5日始,至9月2日结束,长达59天,总降水量也创下历史新高。直到9月,秋高气爽的天气也没有出现,北京阴雨连绵,我的一位同事家中使用太阳能热水器,有连续近一周的时间无热水可用。


雨水严重影响了秋收。据《南风窗》报道,在河南某地,直到10月中下旬,村民仍在抢收秋粮。泡在积水里的玉米,很多已经发芽,颗粒泛黑。除了华北,华西秋雨同样绵长。西安城墙首次大面积长出青苔,有市民发现,街边的长椅长出了蘑菇,更有男子盘了4年的文玩核桃竟然发芽了。


阴雨过后,北京又经历了断崖式降温。10月18日,北京宣告入冬。次日,门头沟等地区便降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与此同时,南方在10月中上旬持续高温。国庆期间,杭州主城区平均气温高达28.8℃,创下1951年以来的同期最高值。往年9月末至10月初,杭州城中通常随处弥漫着迷人的桂花香味。但今年,这份香气迟迟没有到来。杭州植物园的专家说,高温打乱了桂花的生物钟。


对于人类来说,不确定的天气打乱的或许是我们的日常安排,但对于燕子来说,不确定的天气危及的却是它们的生命。9月至10月上旬,东北气温偏高,昆虫活跃,燕子错判了迁徙时机。10月中旬,寒潮骤然来袭,昆虫骤减,黑龙江五常市的上百只燕子在北方冻死了。


按照惯例,我们列举这些天气现象,是为了提醒读者全球变暖带来的影响正在加剧。然而,这种归因方式其实备受质疑。批评者认为,媒体过量地输出了“将天气事件与气候状况联系起来”的新闻,反而放大了焦虑。他们强调:“天气”与“气候”是两回事;极端天气与全球变暖之间并不能建立直接和严谨的因果联系。


似乎,我们在任何事件上都不再有统一的共识,包括全球变暖。去年7月,我们发表了稿件《全球沸腾时代已经到来》,并在评论区看到了大量反气候变化的言论。有人表达了对西方国家、富人阶层的仇视。有人认为,全球变暖是西方发达国家的政客,为阻碍发展中国家发展而有意传播和夸大的不实倾向。


澳大利亚的气候传播与认知科学研究的学者约翰·库克曾专门创建过一个网站(https://skepticalscience.com),整理所有被提出过的反气候变化观点,这些观点竟有252条之多。除了“天气与气候是两回事”,常见的反对观点还包括:“全球变暖在地质史上曾经发生过,是正常现象”,“历史温度用现在的研究方法并不能完全确定”,“二氧化碳不是导致气候变暖的主要原因”,等等。


最令人困惑的观点来自学界内部:世界上不存在真正客观的气候科学。某种程度上,这种看法并不反智,这确实是事实的一部分。然而,反对者暗示,气候科学本身的不确定性给了资本和权力介入的空间,使得任何导向都变得不可信任。


魏科是决心对这些说法发起反击的科学家,他是中国科学院大气物理研究所季风系统研究所研究员,今年开始,他在自己的公众号和视频号上发布了系列文章和视频,对这些观点进行了逐条的反驳。魏科提到,我们应该把气候科学的问题与政治经济的问题区分开来,避免将二者有意无意地混淆在一起。同时,他认为,过分鼓吹气候科学的“不确定性”,在当下已经成为一种延宕行动的挡箭牌。这掩盖了最简单的真相:我们正在经历一场在幅度上、速度上,都史无前例的升温。


今年,我们再次与魏科博士聊了聊,试图厘清:我们正在经历的这些天气现象与全球变暖有没有关系?我们该如何看待反气候变化者提出的论点?在当下这个混沌的世界,“不确定性”与“一个可信任的真相”还能共存吗?


以下是正面连接与魏科的对话:


东北的燕子冻死了,冰岛有蚊子了


正面连接:黑龙江五常市上百只燕子因为气温骤降冻死了,这是否跟天气系统非常不稳定有关系?


魏科:燕子冻死确实跟这段时间温度波动很大有关系。24节气里,关于秋分的说法叫“玄鸟归”。玄鸟就是燕子。正常情况下它应该在9月下旬开始离开我国东部,迁徙到南方的东南亚和南亚等地。


但是今年9月下旬,黑龙江这些地方的温度还比正常高很多,至少高了4~5℃以上。所以鸟的迁徙的时间就延缓了。到了国庆期间,黑龙江的温度还是比正常要偏高。国庆后期,温度开始骤降,尤其是西伯利亚地区,温度要比正常低10℃以上,是一个极端低温的过程。所以这次冷空气活动让黑龙江北部的温度,从9月底的比正常高出4~5℃以上,一下子降低到比正常低将近10°。温度的波动,或者说季节的延长,会让秋季鸟类迁徙的风险变得更大。


大众会在一些新闻里突然关注到一件事,这件事可能学界早就已经关注过。比如我们当时一直在强调,极端干旱的发生,可能会对野生动物有很大的影响。但直到2020年云南大象离家出走了,大家才突然发现,大象真的会有这种行为。



正面连接:今年的夏季很长,但似乎并没有比去年和前年更热?2023年时,大家都说这是有史以来最热的一年,去年又是最热的一年,今年会怎么样? 


魏科:今年的温度可能稍微要回调一下,我估计今年的全球平均温度应该不会比2024年高,甚至不及2023年高。如果要排名,可能会排名在历史第3高或者第4高的位置。


去年和前年受到厄尔尼诺事件的影响,赤道太平洋的海温是偏高的。今年的海温慢慢地调整回来,大概在中间偏冷一些。


但其实还是非常高的。刚刚过去的这个夏天,连东北的漠河都高温超过了35℃,还引起了东北几个大学的学生抗议没有空调的事件、青岛某学校宿管大爷死亡事件等等。


今年6月是欧洲历史上最热的6月。另外暴雨也很多,北美德州今年夏季山洪死了120多个人,纽约州地铁被淹了。包括日本和韩国,暴雨都非常明显。


现在温度升高,是全球一起升温的。这跟历史上有一些时期不一样。历史上有一些时期,全球升温是不同步的,有些地方变暖,有些地方没暖。现在的情况是全球一起变暖,对全球的影响是一致的。


还有一个新闻是,冰岛开始有蚊子了。这其实也已经提了很多年了,警示大家温度升高之后,一些热带的蚊虫疾病很有可能会向中纬度扩展,或者中纬度的会向高纬度扩展。另一方面人类活动也有影响,人员流动和货物的运输,也会让一些外来物种向全球其他地方扩展。所以像冰岛的蚊子,一方面跟气候有关系,另外一方面跟人类活动也是有关系的。


正面连接:今年的冬天会更冷还是更暖?这个预测现在可以给出吗? 


魏科:预测倒是有。这种跨季节的预测,在国家气候中心作为业务也做了很久了。但是气候预测和天气预报不一样。气候预测关注的是整个冬季的平均值。天气预报关注的是今年有没有寒潮,寒潮会不会很冷,是个短过程。


现在看来,无论是国家气候中心的预测,还是其他预测,今年冬季还是比正常要稍微温和一些,总体要比几十年前的正常温度偏高一些。


30年前预测的情况很可能正在发生


正面连接:今年夏秋的雨特别多,华北秋雨、华西秋雨都有所延长,另外,南方秋季高温、北方提早入冬。这些现象背后的气象因素是什么?与全球变暖有关系吗? 


魏科:我觉得这个问题还是很复杂。某一个事件出来之后,公众就着急地要找到答案。但是学界对它做出很明确的研究,有一个研究过程,等到第一篇文章发表出来,差不多得一个季度以后了。要对它的成因进行判断的话,还是为时过早,很不成熟,容易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


30年前,90年代的时候,有专家就在讨论全球变暖会不会导致降水增多了:比如说像今年夏天这样,北方降水增多,南方降水减少,另外降水可能会在秋季会变得更多,尤其是北方。


但是过去几十年的观测资料并不能印证这个结论。从90年代到2010年之前这段时间,中国北方的降水其实都异常偏少,跟全球变暖模拟的结果不太一样。原因之前有人分析,说可能跟大气气溶胶的排放有关系(也就是污染物的排放),另外可能跟地球系统的一些内部过程(AMO或者PDO)有关系。所以你看得出来,这个问题是比较复杂的。


最近这一两年内北方的雨确实在增多。之前我们说有气溶胶的影响,现在因为空气污染治理,气溶胶的量在减少。有没有全球变暖的影响,我觉得还没有结论,我个人觉得有一定的关系,但是需要学界再讨论。


正面连接:也就是说,今年的情况是比较符合当年那个研究的预测结果的?那个研究叫什么?


魏科:是一篇1996年的文章,题目叫作《温室效应引起的东亚区域气候变化》。今年的情况跟这个研究的结论看起来比较一致。但这是不是已经形成了一个明确的趋势,以后会不会这样,目前还没有明确的结论和共识。


但是这个研究的重要性肯定在上升。其实2021年的时候,北方的雨也很多,当年北京的毛毛虫(美国白蛾)爆发了。2021年The Innovation上发表的一篇研究论文表明,美国白蛾爆发和当年秋季北京的雨偏多有关系。


我个人认为,30年前预测的情况很有可能正在发生。如果要划节点的话,可能就得划在最近这几年。我们希望做的假设是:全球变暖带来的华北雨季增长增多的趋势,很可能不是一年两年的变化,而是会变成一个长期的趋势。


极端天气不等于全球变暖?


正面连接:您刚才已经提到“天气”和“气候”不是一回事。我们会听到一种批评声音是:媒体一报道极端天气,就将之与全球变暖扯上联系,是一种归因上的简化。想问问您在这里面建立因果联系是可靠的吗? 


魏科:对于某一次具体的个例,它的形成过程是比较复杂一些。像今年的秋雨,或者今年的降温,某一次个例形成的过程,一般都是多个因素起到作用的,需要具体分析。


像北方提前入冬,其实也是一样的,没有办法这么快给出一个结论。气象部门一般是从天气过程来分析,比如说冷空气从哪来的、什么原因导致的。比如俄罗斯西伯利亚远东地区的温度异常偏低,冷空气是从那边过来的。


各种报道里面总是说,某一年的什么过程跟全球变暖有关系,跟厄尔尼诺有关系,跟拉尼娜有关系。在我看来就是太快了,给出这个结论太快了,就容易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


比较明确的是,全球变暖对于多个极端天气的总体的概率分布,会有一些影响。比如极端高温事件发生的概率、频次和强度,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强,范围也会越来越大。这是有明确认知的。对于暴雨、灾害、山火燃烧等等,用科学的语言来说,是对于这一类事件的概率和强度有影响。但是我们不会把某一次具体的过程完全归因到全球变暖。


球升温和降水增加之间是有联系的,这个是肯定的。全球变暖会带来一个效应叫“干变干,湿变湿”。(我们在去年的稿件中讨论过:温度越高,空气中就可以容纳更多的水汽,就像毛巾可以吸纳更多的水。干的时候,空气能够容纳更多的水汽,它更难达到饱和。一旦下雨,雨就下得更大。)


在气候研究中,有一个方法叫“快速归因分析”。归因分析不是针对于一次事件,而是针对这次事件的类似事件——看它在全球变暖的背景下,发生频率会怎样变化。比如说像今年东北夏季的高温,我们会做两个模拟,一个有全球变暖,一个没有全球变暖。在这两个模拟里,如果一个模拟里基本上不怎么发生,另一个模拟里可能每隔几年就会发生一次,我们就会认为全球变暖对这一事件是有贡献的。这是概率的问题。


你也可以说,在统计学上,全球变暖使极端天气增多了。


好的谎言中都会有一些事实


正面连接:我看了一本强调气候科学的不确定性的书,作者提到公共媒体在全球变暖的叙事中的影响,认为媒体的一些操作策略简化了事实,放大了焦虑,您从科学界的视角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魏科:媒体对于一些事情的理解,可能和科学家的理解之间有点偏差。媒体倾向于认为哪里下暴雨了、发洪水了,是全球变暖在起作用,而把中间过程忽略掉了。科学家虽然强调这两者之间有联系,但是要通过讨论频率和强度的方式,采用的语言也不太一样。


我个人觉得媒体报道反而可能会放大(对全球变暖的)质疑,因为媒体一般需要保持中立和平衡的态度。它们在报道气候变化的时候,也会再拉上反气候变化的人、说他们怎么看。虽然反气候变化的人数总体其实很少——有专门针对共识程度的研究,科学界对气候变化的共识比例在97%以上。但中立报道会让公众觉得,这不是还有一半的人在反对气候变化吗?


今年刚刚因为巴西坠机去世的北大教授俞孔坚,他在一次演讲里说,全球50%的科学家对“碳是气候变化的影响因子”持有不同的态度。这个我觉得就是被误导了。


正面连接:气候界质疑全球变暖的观点中,最常见、最有代表性的观点有哪些?您是如何反驳的? 


魏科:最常见的肯定是:全球变暖在地球历史上之前曾经发生过,恐龙时代的二氧化碳浓度和温度都比现在要高,那时候也没有人类。这些观点的潜台词就是,现在全球的温度升高了,但从长远来看没有很严重,并且人类的影响可能也没有多大。


我在视频和文章里反驳了很多回,主要驳斥的点是,历史上的情况与现在原因不一样,幅度不一样,变化的速度不一样。现在是人类活动引起的,打破了历史上的自然周期,并且速度历史上最快速度的几百倍以上。


还有一些国家特色的说法。比如,气候变化是发达国家的阴谋。这种阴谋论也有人喜欢。还有人说,全球变暖让我们重回汉唐盛世、让我们直追西周。这其实是对于历史上气候变化的误解。我们国家过去千年历史上的气候变化的数据,参考的是1972年竺可桢先生那篇《过去5000年气候变化初步研究》的文章,这已经是50年前的研究了。过去50年里,对于我们国家过去几千年的气候变化的这种新的研究越来越多。跟竺可桢先生那时候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很多老同志还参考那时候的。凡是拿那时候说事的,基本上知识体系都比较老化了。


正面连接:对于一个没有自然科学背景的普通人来说,我们怎么甄别这些说法中的事实和其中可能的引导倾向? 


魏科:我觉得可以给我们的读者提个醒,好的谎言它不都全是谎言,好的谎言里面都会加一些事实。可能就是那句话:事实只说一半,才是最大的谎言。


我们要将气候的科学问题,以及围绕气候科学的政治和经济问题做一个区分。不能用经济和政治因素来反对科学,也不能用科学替代政治和经济问题。任何有意或者无意的将科学、政治和经济混为一谈的都是不合理的。


学术研究中有个被广泛批评的研究方法,叫做“Cherry pick”,字面意思是“摘樱桃”,一般我们称其为“选择性引用”,通俗叫法“断章取义”。“选择性引用”是有选择性地只挑选支持自己观点的信息或证据,而有意忽略或排除与之相悖的数据或观点。这是一种典型的认知偏差和论证谬误。“Cherry pick”会让结论看起来无懈可击,但实际上是片面的,这样的做法容易误导读者,尤其是非专业读者很难察觉信息被筛选过。


比如在碳循环这件事上,有人会说,大自然中的碳比人类排放的碳多很多、碳循环是一个很复杂的过程,这种说法也没问题。问题是如果没有人类排放的话,自然界中碳的源和汇(可以通俗地理解为碳的释放和吸收)是一个平衡的过程。人类活动打破了平衡,这才是核心。他们有转化问题的嫌疑——本来是人类活动打破平衡的问题,被他们转化成碳循环很复杂的问题。


还有人对气候预测的模型提出质疑,比如,“气候模型并不准确,各种气候模型推导出的结果并不一致,有些还互相矛盾,微小的参数调整都会导致结果出现很大的不确定性”。确实,气候模型是比较复杂的,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到现在,它一直是处于发展状态的,总体趋势肯定是以前没有现在准确。


但它没有说的事实就是,即使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些早期的最简单的模型所做的预测,跟过去几十年的实际观测的一致度也非常高,误差很小。所以它强调了气候的复杂性,但它没有告诉我们气候也有可预测性,并且这些预测已经得到了实际观测结果的印证。所以我说,真话只说一半是最大的谎言。


从20世纪初到80年代,科学界曾激烈争论全球变暖是否存在,有人质疑历史温度记录的准确性,在当时是可以称得上“学术争鸣”的。但在现在多项证据可以相互印证、相互匹配的情况下,如果继续固步自封、拒绝改变,那就丧失了学术争鸣的意义。


关于全球变暖的大趋势,学术界现在其实没什么争议了。更重要的是怎么应对,这里面有一些未解决、或者没有解决好的问题。大家需要把这些问题研究得更精细、精准。


正面连接:如果很多人相信了气候变化是一个伪命题,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怎么才能让更多普通人能更好的理解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魏科:公众的记忆其实很短。再过一个月,大家可能就会忘记了十一期间南方特别热,然后又迅速地降温。所以还是需要媒体多说这个事情,多讲一些普通人的故事,普通人的遭遇会更容易引起大家的共情。公众就是这样,除非自己亲身经历了,否则都是比较疏离的。


在人工智能日益发达的今天,谣言可能会深度污染素材库,被进一步固化和放大。所以学界也应该多面向公众多讲一讲,在互联网上多讲一讲。只有更多的一线科学家挺身而出对抗气候谣言,才能帮助到我们国家“双碳”战略和防灾减灾事业。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正面连接,作者:于友嘤,编辑:于蒙,顾问:王天挺,插画:陈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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