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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11 14:49

60岁的上门护工,在别人的暮年里讨生活

本文为《擦拭夕阳》系列第一篇,《阿姨也要谈恋爱:宿舍里的护工姐妹,为了海王大打出》与《当老人成为资源,阿姨们被要求干起了销售分别为系列的中篇和下篇。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身边Ourlife,作者:羊毛狐狸,编辑:如饴,原文标题:《60岁的上门护工,在别人的暮年里讨生活 | 擦拭夕阳(上)》,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截至2024年末,上海户籍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为‌577.62万人‌,占总户籍人口的‌37.6%;上海未成年人(0~17岁)人口为128.9万,占比约8.5%。‌上海这座城市,已经步入深度的老龄化阶段。养老行业的蓬勃发展,让部分新型养老模式,在这座城市展开了试点运营。长期护理保险(简称,长护险,俗称“上门养老服务”),于2016年在上海试点推进,为失能老人提供居家上门照护服务。拥有本市户籍、年满60周岁的老人即可申请。


先前,我就多次听闻长护险行业中的一位友人聊过她在工作上的趣闻,听她讲那些奔波在一线的养老照护人员(一般称“护理员”),她们都有一个更加普遍的称谓——“阿姨”。她们与老年人之间有着很多故事,我对此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萌生了记录这些基层人员故事的冲动。我向友人提出了这个想法,2025年5月初,一个周六,我接到友人信息,说集团有批新人阿姨入职,是不错的切入点。她与某一站点打了招呼,当天一大早,我便前往站点。


为不影响采访对象的工作与生活,作品中所涉及的公司、人物等均采用化名。并隐去部分地区、住宅区、地点的具体信息。


新人阿姨


周一早上9点,王霞来到站点前台,掏出身份证,办理入职。护理站的组长李护士稍有惊讶——王霞来自上海崇明,年龄:60岁。


“你有上岗证吗?”李护士问王霞。


王霞赶紧掏出医疗照护证。证件放在一个食品保鲜袋里,用一根橡皮筋扎住。王霞脱去保鲜袋,双手捏着证件,攥着保鲜袋,把证件递给了李护士。


李护士仔细查阅了王霞的医疗照护证后,让王霞在前台等一下,便去办公室询问站长。李护士认为王霞年龄太大,到底是她照顾老人,还是老人照顾她?


“没办法,现在缺阿姨。有证省得再培训。公司也没有明文规定不招60岁以上的阿姨。”说罢,站长催促李护士帮王霞办入职。


该站点位于上海某中环区域,坐落在一小区门口的沿街店铺中,面积不大,约60平,上下两层。站点涉及服务的老人约有500名,属于中小型规模的护理站,常驻人员有3人——站长,组长护士,文员。


王霞最关心的是钱的问题,办好入职手续,她赶紧问组长护士,关于医疗照护证报销的事情。先前,她经朋友介绍,去了一家培训机构,学了一个月,交了2490元学费用于考证,机构的老师说现在上海所有护理站都会报销考证的学费。王霞有些紧张:一方面,组长护士也就30岁模样,而她10多年没出来工作了,面对年轻人,又是未来的直属领导,多少有些惶悚,生怕说错什么;另一方面,昨天在培训机构的咨询群里有人吵架了,一名学员投诉,说入职的护理站压根不能报销学费。但2490元对王霞来说是一笔不小的钱,崇明属于农村户口,她每月的养老金也才1000出头。


组长李护士不太清楚考证学费报销的事,只说帮她去问问。随后,李护士开始帮王霞讲解“阿姨”的薪资构成:底薪是3000元,其中包含了88单服务报酬。所谓“一单”,即上门服务1次老人,每次服务时长1小时。阿姨每个月的做单量若低于88单,收入就是这3000元的底薪。从第89单开始,阿姨即可多劳多得,每一单40元,这是阿姨的做工报酬。


李护士说,现在阿姨少、老人多,供不应求,王霞算遇到好行情了,


“领导,一天最多可以做几单?”王霞问。


“你只要肯做,一天8单?差不多吧?”李护士看着王霞满头银发,身形消瘦,还是不敢把话说开了,只能给她估个大概。


简单计算,一个月30天,总计240单,减去88单基础单,余152单,再乘以40元,等于6080元——这是刨去3000元基本工资外可以挣得的钱。当然,做得多,收入多,不少阿姨都月入过万。不过,王霞是月中入职的,她这个月只能按照底薪的基数拿钱。


工资的事情讲完了,李护士指着墙面上一块告示,让王霞务必记住。


王霞抬头看去。


护理站服务内容 | 作者供图


李护士告诫王霞,须要一字一句看清楚,“27+15”项,须严格遵守,原则上,阿姨上门进行的照护服务,是不能超出【基本生活照料】的范围。


培训机构自然不会教这些东西。王霞也不太理解,她问道:“如果老人要帮忙扫个地或者洗个碗呢?叠个被子呢?”


李护士说:“不行!叠被子可以,其他不行!”


王霞面露疑惑。


李护士说:“我们是上门照护老人的,不是保姆。嗯……这么说,长护险这笔钱是医保基金出的,你是‘护理员’知道吧?家务那是保姆干的,不在服务范围。这个是上头规定的,不是公司规定的,每个护理公司都按照这个范围执行。”


王霞点点头。


李护士语气又严肃了,说:“注意啊,医保会派人抽查,一旦知道阿姨超出服务范围,就要罚款。从站点到护理员,都要罚款。”


一听罚款,王霞赶紧拿出手机,对准告示牌,拍了照。


工作上的事都介绍完了,有些细节王霞也听不太明白,只能边干边了解。总之,那张告示是底线,只要不去触碰底线,总不会有什么问题。


李护士说,需要一天时间安排老人,王霞大概后天就能开工了。说完,又让王霞再等等。她从柜子里翻出两件衣服,一件短袖夏装,一件冬装夹克,都是蓝色,胸口印着公司的LOGO。


“夏装70元,冬装150元。所有阿姨都需要穿工作服上岗。如果不穿会罚款。冬装一件应该够了,夏天穿的T恤你买两件换着穿,比较保险。”


王霞还没反应过来,李护士就把3件衣服塞给了她。


“衣服都是一个码的,你肯定穿得下,总共290元。”说着,李护士让前台文员拿出一个收据,让王霞填。王霞一看,收据上写着300元,正要问,李护士就拿来一个吊牌,说阿姨要带工作证上门,工牌的工本费是10元,一起算。


费用须交现款。王霞把钱用微信付款转账给了文员。事情全部做完,李护士说没什么事情,可以先回去了,等排好班会通知王霞。王霞说了句“谢谢领导”,就准备推门离开,想了想,又折返回来,问:“领导,单位有没有宿舍?”


李护士说:“有啊,我们公司在后面小区里租了几间房当宿舍。一般8个人合租。我看看现在有没有床位。”


在查了资料后,李护士告知,有一个房间没住满,马上就可以入住,一个床位费600元。于是王霞又签了住宿合同。缴纳房费后,她拿好钥匙,背上双肩包,一手拎着旅行袋,顺手拿了两张站点宣传单页,马不停蹄去了宿舍。



王霞的宿舍和铺位 | 作者供图


宿舍是间二室一厅,2个卧室分别有4个铺位。加上王霞,总共有6个人。有个上铺空着,就是王霞的铺位。她整理干净,又清扫了宿舍,扫地拖地,连窗台的缝隙都擦干净了,忙活一个下午。我本以为王霞要休息一会儿,她却又出了门前往小区门口的一家水果超市,买了一大袋苹果,还有一颗哈密瓜和一串香蕉,花了大几十块钱。这些水果都是王霞买给同寝室其他阿姨们吃的,她想搞好同事关系。


回到寝室,王霞找了碗,洗切了苹果。她想烧个饭,但不知道电饭煲是否公用,也就作罢。人空了下来,王霞就给家里去了电话,告知自己女儿,她已经找到工作。


在等待其他阿姨回宿舍的时间里,我询问了关于王霞的家庭情况。我和李护士一样好奇,为何她60岁了还要出来打工。或许是因为和我还不熟,王霞只简单地介绍了些大概:她的女儿生了二胎,大孙快上小学了,小孙刚上幼儿园。女儿和女婿二人租住在市区,小夫妻俩收入一般,工作很忙,自顾不暇。所以,两个孙子由她带。她老伴儿退休了,原先是开出租车的,身子不太好,就负责在家领娃。几个月前,为了大孙子上学的事,王霞和她老伴儿也从崇明岛搬到了市区,租在离学校较近的一个小区里,每个月房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当然,上学这个事儿还牵涉到户口问题,比较复杂,王霞也没多讲——反正,两老带娃,其中,王霞身体康健,便出来赚钱。


大概下午6点,有阿姨回宿舍了。


先行回来的阿姨名叫玉芬,是“寝室长”。李护士特地嘱咐她早点回来,去多配几把钥匙——站点新租了两间屋子,过几天还有新人会来。


玉芬50岁出头,短发,头发还染过,皮肤虽黑,但身子很壮,看起来比王霞年轻多了。她一见王霞,也愣了愣,看起来王霞比她想象得还要老。玉芬很热情,和王霞讲了很多话,都是家长里短的闲话。一开始,王霞看到玉芬时,还很拘谨,但聊了几句,就熟络了。(在此期间,我也介绍了我的来意。)


她们开始做饭,好像是天生就知道在厨房里如何分工似的。平日里,早些回来的阿姨都会自己烧饭做菜。玉芬今天买了些菜回来,就和王霞在厨房里忙活起来。


在聊天中得知,玉芬来自浙江,膝下无子女,丈夫在温州做小生意,属于今年赚、明年亏,“一起一伏两差差”。生意上,她也帮不上丈夫什么忙,索性就来上海打工。她在护理行业干了快3年了。


陆陆续续,其他阿姨们都回来了。最后回来的一位,是在晚上9点多回到宿舍的。同寝室里,最年轻的阿姨40岁出头,其余年龄相当。王霞自然是其中年龄最大的。她们来自五湖四海,有浙江人,河南人,安徽人,江西人,唯独王霞是“上海人”。


在这些外地阿姨眼里,身为本地人的王霞,在这个年纪应该过得很潇洒,干嘛要出来做这种服侍人的工作?王霞解释,崇明岛属于上海的“乡下”,自己也是乡下人,没得城里老人的退休金高。几位刚来上海不久的阿姨似懂非懂。有的阿姨知道我是上海人,让我来解释一下。我只能用“崇明岛算是农村户口,养老金相对少一些”这类话来补充说明。有阿姨总结说,再好的地方也有劳碌命的人。总算缓解了我的尴尬。


最让我意外的是,这个宿舍的“阿姨”里,竟然还有一位50岁上下的男性。“男阿姨”在这个行业里非常少见,因为从事护理员的人群中,90%都是中年女性。这个“男阿姨”老刘是苏北人,刚回寝室,还带着他儿子小刘来了。小刘20多岁,听老刘讲,找不到工作,也准备试试当护理员。


老刘话不多,一进了屋,收下床头挂着的裤衩,说儿子的出租屋里有浴室,刚去洗了澡。他站到窗台前,背对着阿姨,脱下裤子,屁股就这样亮了出来。随后换上新洗的短裤,一气呵成。老刘从儿子手上拿来4件T恤,说这是小刘的衣服,他儿子平时一个人住,衣服都懒得洗,让阿姨帮忙洗一下。一位叫李丽的阿姨接过小刘的T恤,说她来洗。老刘向几位阿姨介绍了小刘后,就让小刘回去了。


王霞很快和这些同事们熟络了。她晚上接到李护士微信,基本确认,后天可以上工了。按理说,王霞是新人,需要熟练的阿姨带教一周后才能正式上岗,但碍于目前用人紧缺,只能边干边熟悉。


如何开一家赚钱的护理站


在王霞等待上工期间,我先了解一下护理站站点的运作模式。了解这个行业,就能更好地了解基层人员在工作中所遇到的方方面面。


长护险收费标准 | 作者供图


在我采访站点时,我和王霞一样,认真看了“长护险收费标准”告示牌。特别是关于“长护险收费标准”这一栏,我以此为基点,详细询问了业内人士。


长护险护理站可以由民间组织申请,须注册公司申请,可以理解为“加盟”或者“特许经营”,但其性质属于“民营非营利性企业”,资金动向都要受到当地医保局及有关部门监管。申请经营一家护理站是有门槛的,为了防止恶性竞争,譬如“抢老人”或者“抢阿姨”的情况发生,上海各区限定了护理站数量,对护理站所辐射的地界划定了范围。


从【长护险收费标准】一栏,也可以计算出一个护理站在明面上的经营账:


服务费是由当地的医保基金和老人共同支付。按照65元/小时计,医保基金承担其中90%,即58.5元;老人支付其中剩余,即6.5元。这些资金每月报账后,由公家汇入护理站资金账户内,再由站点支付给护理员40元/小时作为工时费。


25元/单,即为护理站的毛利。


虽说还有护士提供的专业医疗护理服务,但护理站收入的大头,还是在阿姨的基础生活照料这块业务。


一家服务500名老人的护理站,一个月会有8000多小时的单量。25元乘以小时数,就是护理站所得。不过,每个月护理站具体会有多少净利润,还须根据上海不同地段的门面租金以及内勤人员的团队规模、水电成本等浮动。


行业内朋友介绍。目前长护险行业,发展速度虽不及两三年前,但也仍然处于增长阶段。就拿王霞所在站点来说,目前一周可以申请下来20多名老人,一个月最多一次,达到了上百人。


“从老人的角度来看,那就是,一个小时花6.5元,就能让阿姨干活。”业内人士说。


所以,目前护理站没有销售压力,反而积压着很多等待服务的老人,是老人需要排队等阿姨。缺阿姨是目前行业的境况,为了留住阿姨,护理站也从自身的毛利中拿出了一部分用以提高阿姨的待遇。譬如王霞所在的站点,6月到9月,会有300元的高温费,做满1年的阿姨,额外还有2000元的年终奖金。


相对应的,护理站内,其他工作人员的收入也不错。


但是,业内朋友与我聊天时,也表示了一定的担忧,说有的地区,随着护理站加盟政策逐渐放开,单量开始分散。这波行业热度能否持续,得打一个问号。


阿姨的一天


终于到了王霞上工的日子了。想到王霞毕竟是新人,尚未熟悉服务流程,与老人们也未建立起足够的信任,为不打扰她工作,我选择随玉芬一起,以“实习工”的身份,前往老人家了解整个护理过程。


今天,玉芬要完成9个工单。


我们约在第一个服务的老人家楼下碰头,时间是早上6点。


前一天,玉芬和我说过,时间紧张,如果我迟到了,她可不等我。为了不影响她的工作,也担心自己睡过头,我于前一天晚上特地住进了老人家附近的一家快捷旅店里。可能是想着去采访,比较兴奋,我有些失眠,睡得断断续续,早上5点15分就起床了。


我大概在5点45分到了老人家楼下,玉芬已先我5分钟抵达,等着我了。她开口第一句话,就问我吃过早饭没。我还没开口回答,她就把手上的塑料袋塞给我,里面是两个包子,还给了我一瓶矿泉水。我说不饿呢。她说一定要吃早饭,因为午饭大概要下午1点左右才能吃上,“不吃早饭跑单会吃不消的”。


我狼吞虎咽吃完早饭,核对了我今天的身份——我是公司派来的“实习生”,跟着阿姨来学习。



玉芬还给我看了她的排班表,她目前手头上一共有18名老人,会根据每个老人服务频次不同调整时间。今天是周三,本来是早上7点20分开始服务的。但老人要出门,临时提前了服务时间,才会这么早。


我问她,排班表上“级别”和“次/周”,是什么意思?她告诉我,老人分为“轻度”、“中度”、“重度”三个级别,“轻度”老人一周服务3天,“中度”服务5天,“重度”每天都得服务。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上楼。老人住在六楼。这是上海比较老的居民小区,六层是顶层,楼外加装了电梯,但我们没有磁卡,无法使用。爬楼时,玉芬特地告诉我,这个老太对时间很敏感,早5分钟晚5分钟都不行,她会觉得吃亏,会投诉到站点。


来到老太家门口,玉芬看看时间,正好到点,她从兜里拿出钥匙,直接就开门了——原来是老人给了玉芬一把家里的钥匙,方便她进出。


门一开,就飘来一股榨菜和米香味。


“你来啦,先吃早饭啊。”老太见到玉芬,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


玉芬一边介绍我,一边从包里拿出一次性鞋套,分给我一对,套上。进屋,她先拿出手机,打开APP的签到系统,扫一扫门后印有二维码的小物件,找到老人名字——信息显示,这位老太姓赵,82岁。点击,完成签到。



赵老太再次招呼我们吃早饭。玉芬说等会儿吃,“事情老多嘞,先干活咯”。随即便去了阳台,熟络地打开洗衣机,把里面的衣服拿出来,闻了闻,说:“刚洗好?”赵老太说:“早上4点就汰唻。”玉芬说:“假如晚上洗好记得拿出来,不然馊掉的。”说着,便帮老太晾衣服。


赵老太家一室一厅,家具不多,客厅里1张长方形木桌贴着墙摆,4张靠背椅。客厅有台电视机,旁边叠着3个樟木箱。赵老太看我站着,忙从桌子底下拉出张椅子让我坐。我看玉芬在忙,不太好意思坐,但赵老太很热情,我只得坐下。我一时间不知怎么称呼赵老太,就用上海话叫了她一声“嗯奶”,赵老太听我口音,问,你是上海人啊?我说是的。她问我是不是大学生刚毕业要找工作?我说是的,来向阿姨学习怎么干活。


赵老太说着“好好”,一直叫我坐下吃饭。我说:“嗯奶侬切哦!(奶奶你吃)”随后又起身问玉芬:“师傅啊,要我做点什么?”玉芬说:“不用,你陪阿婆聊聊就行。”


让我惊讶的是,玉芬几乎一直都在做家务,她晾晒完衣服,又帮老太扫地,拖地,洗马桶。按照道理来讲,这些都是违规操作——这让我很疑惑。赵老太吃饭吃得很慢,边吃边说,玉芬人很好,手脚干净,很勤快,很照顾老人,对老人很客气的……之类的话。


玉芬做了40分钟家务,我陪赵老太聊了40分钟,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老太在说话,我就是嗯嗯啊啊陪笑点头。之后,玉芬帮赵老太收拾碗筷,洗碗,擦桌,再拿出冰箱里的剩菜,无论赵老太说这些菜有多新鲜、还能吃,玉芬咕噜一下就全到垃圾桶里了:“你吃坏了还得忙活我嘞,倒掉倒掉!”换上新垃圾袋,旧垃圾袋先放在门口,等会走时带下去。还剩10分钟,玉芬帮赵老太换了身出门的衣服——老太今天想要去附近公园,玉芬让老太出门注意,有事情可以打她电话,并检查了她手机电量。


服务完赵老太,我们下楼。临走时,赵老太还要塞给我两个橘子吃。我拗不过她,便拿了。玉芬和赵老太耳语了几句,我没听见她们说什么,只是看见赵老太点点头,嘴里好像在说:“好好好,晓得的晓得的,有数。”


离开后,我就问玉芬,做家务是违规的,不怕被投诉?玉芬告诉我,她服务的老人都是“轻度”居多,生活都能自理,他们就是希望阿姨来,能帮忙承担家务。老人家属更是这么想的——长护险对家属来讲,不过是6.5元一个小时的“保姆”,花的还是医保的钱,是“国家的钱”,医保卡又不是银行卡,不花,钱放在卡里也不能取出来买别的。而市面上,请个钟点工,一个小时要大几十元。


完成这单,我们又回到原来的小区,来到一个钱老太的家里。接下来一单是个挑战:要帮老太洗澡。


钱老太大门敞开,我看见纱窗后面隐约走来一个矮小的身影,微胖,佝偻着身子,非常矮小。我有1米73,钱老太站在我身前,勉强到我胸口位置。


一进门,钱老太就拉着玉芬,说她已经放好水唻。我跟着过去,看见小浴缸里已经放了一半水了。玉芬表扬钱老太,说这么厉害啊,然后用手探进水里,试试水温,说有点凉,她又重新加了热水。


钱老太看到我倒也不认生,还拉着我和玉芬,说她刚才差点点摔了一跤。


“哎哟,怪不得地上噶湿啦。”玉芬说着,赶快检查老太身上有没有摔伤。


钱老太摇摇手,笑嘻嘻的,说,没事没事,然后还在我们面前演绎了她刚才的“身手”,她是往前摔倒的,还好左手牢牢抓住洗脸的水兜,半身悬在半空,硬是没让自己“着陆”。“啋啋,真啋啋哦!(上海话,好险的意思)”钱老太笑着,眼睛里却泛着些泪花。看起来她也被吓得不轻,还没彻底缓过劲来。


玉芬安抚钱老太,我也应和着,说老太“结棍结棍(厉害)”。之后,玉芬拿来钱老太专用的洗澡椅,就准备帮她洗澡了。我回避,浴室门关上,能听见两人在聊天,还有水哗啦啦流下来的声音。


我到处看了看钱老太这个家:两室户,大房间改成了客厅,小房间是卧室。有张正方形的桌子,桌面上压着块玻璃,玻璃下面全是照片。有黑白照有彩色照,能看到上海90年代的外滩,“大笨钟”还是那个“大笨钟”,东方明珠还年轻,当年它才是最高的那栋楼。一张全家福放在了正中间,比别的照片尺寸都要大。后来听玉芬讲,钱老太正好80岁,老伴去世3年了。她有2个女儿,各自有家庭,平日周六周日过来看看她。


虽然这是我见到的第二家老人,我有一种感觉,似乎每个老人的家都有一股淡淡的霉味。我的外公外婆和爷爷奶奶在四五年前都去世了,我一时间想不起来,这种霉味是不是曾经也在他们的家里存在过。老人的家里总是很暗,我拉开了客厅一角的窗帘,一丝阳光挤了进来,形成了几根细细的光柱,我看见光柱中悬浮着密密的尘埃,顺着光柱看去,玻璃窗户上长满灰斑,防盗窗的栏杆上放着3个花盆,里面是3株枯萎的花草,干裂结块的泥土上,落着灰蒙蒙的蜘蛛网。


大概半个多小时,洗完澡了,玉芬搀着钱老太出了浴室。


“我和你讲了好多回嘞,让你女儿找人把这个浴缸敲掉。你又爬不进去,放着干嘛,洗澡也不方便,地方还小。”玉芬说。


“浴缸好盛水的。”钱老太说。


“直接用淋盆头冲不就好了嘛。”玉芬说,“接水用个脸盆多方便啊。”


说着,玉芬帮钱老太吹头发,给她身上涂抹一些治疗皮肤病的药膏。钱老太一直在讲,浴缸很贵的,当年是单独买来的。她围绕着浴缸的话题说了很久,反正,这个浴缸不能敲掉,而且还要用,不用就是浪费钱,所以老太每次洗澡要接满水。


最后,玉芬仔细擦干了地板上的水。


“你当心点哦。”玉芬关切地嘱咐了钱老太,帮她关上了门,我俩便离开了。


出门后,玉芬没有直接去下一站的老人那里,她已经和下一家的老人打了招呼,调整了服务的时间,中间空出了1个小时,她去了小区附近的菜市场。


猪肉、鸡毛菜、番茄。带着这些菜,我们回到小区,敲开了伏奶奶家的门。伏奶奶98岁,听力不好,我们在门口乒乒乓乓敲了5分多钟,她才听见。


门开了,伏奶奶干瘦,驼背,但看上去状态很好,思路也清楚。


玉芬进屋后,直接进了厨房洗菜烧饭。伏奶奶耳朵不行,倒是很喜欢讲话。我们一进屋,她就叽里呱啦说个不停。她家也是一室一厅,我陪她去天井里聊天。玉芬烧好饭,擦干净厨房,大概用了半个多小时。随后拍了菜的照片,发给伏奶奶女儿,确认无误后,顺手洗刷了马桶,再扫地拖地。


伏奶奶家不需要玉芬做别的事,每次只需要玉芬帮忙烧菜和洗碗。伏奶奶膝下有3个女儿,大女儿已经病逝,二女儿嫁到了日本,几年才回一次国,目前只有小女儿照顾着母亲。小女儿岁数也不小了,白天照顾好自己家里的事,晚上就来伏奶奶家。


在伏奶奶家完成工作后,我们马不停蹄地前往下一家。


在去下一家之前,玉芬顺路去了小区里的小卖部,买了3包双喜牌香烟——这是给下一家的张老头带去的。


张老头住在二楼,很热情,能说会道,声音洪亮。玉芬一开门,他就伸手问道:“烟嘞烟嘞,子弹没唻!”


玉芬阿姨把烟给他,让他抽得慢一些。张老头一看到我——还有个“实习生”,还是个“男小嵬”——就要发烟给我,让我陪他抽。我戒烟好几年了,就说自己不会抽。张老头稍有些失望。他走向阳台,走得很慢,跨步很小,看得出来,他腿脚生疾。


张老头坐在阳台上的一张小靠背椅上,我拿了个小板凳坐一旁。玉芬过来就帮他按肩膀。张老头满头银发,发量很多,偏瘦,很健谈,他一边抽烟一边和我聊天,说他78岁啦,儿女双全,老伴比他大3岁,前年走了。他说自己有高血压,平日里,子女不准他抽烟。但子女都很忙,每个月只能来看望他一次。每次过来,就会没收他的烟。


“小家伙们还给小区里那个小卖部的阿呜卵老板讲不要卖烟给我,册那!”张老头抱怨道。他腿不好,平常就在小区里兜兜,去别的地方买烟不方便。所以隔三岔五,他就让玉芬帮他带“子弹”。


张老头不要阿姨做别的,就是帮他按摩,按手按腿按头,再帮他掏掏耳朵。他抽完了第一支烟,就问我:“小伙子,侬上海宁啊?”


我说是的。


张老头不解:“上海小青年阿里得会做这事体。”


我一时接不上话,就说自己学的是护理专业,刚跳槽到这个公司来,之前干医疗销售,业绩做不出,30多岁了,工作难寻。


张老头摇摇头,说换作是他孙子干这种服侍老头老太的工作,他肯定不舍得的,要骂死大人的。我笑笑,说三百六十行,小青年工作不好太挑。他嘴里啧啧啧地琢磨,又上下打量了我,说看我不太像干粗活的人,就追问我,是不是哪个领导的小孩或者亲戚,专门到下头来镀金的吧?我直摇手否定,尴尬笑笑。张老头说:“懂滴,就算是,侬也不会承认的。”


张老头又说,他不是歧视老头老太,但老年人身上总归“龌龊唻兮”,就算乡下山沟沟里来的小年轻,现在也不要做这种活了。


很快,1小时就到了。


张老头一直和我说:“有空来白相(玩)。”


“好,爷叔。再会,爷叔。”我说。


服务好张老头。玉芬说去吃饭。我又问她,按摩是不是违规操作?玉芬说是的,但张老头不要别的服务,就想要按摩。我不响。在我看来,玉芬和我理解中的传统保姆形象没什么两样,甚至可能比保姆能做的项目还要多。


我们去小区门口一家社区食堂吃饭。平日里,玉芬都是自己带饭,今天因为我跟着,所以她特意想请我吃饭。我估计,刚才张老头的猜测,也让她以为我是哪个领导派来或是哪家官方媒体前来暗访的记者。我说我只是一个业余写作的,这次想写点真家伙。她听不懂我说的这些。我就说,当我是一个写报告的就行。


玉芬点了一盘酸辣土豆丝——她本想再要一盘番茄炒蛋,但番茄炒蛋贵2块钱,所以她最终还是只要了土豆丝。我坚持自己买自己的,看着玉芬只点了这么些菜,我也不好意思多拿,也只拿了一荤一素。说真的,我若故意多拿几盘小菜,让玉芬一起分享,她也不会动筷子的,搞不好大家都很尴尬。


玉芬说得不错,不吃早饭肯定趟不住这半天活。本来以为吃饭的时候可以聊会儿天,但我俩几乎没怎么说话,不光是饿,时间也赶。社区食堂可以免费添饭,玉芬吃了两碗饭,我吃了三碗,我们在午饭上花去了半小时,之后就要去服务下午的老人。


下午第一家,是一对老夫妻,终于让我有了用武之地——天气转热了,老夫妻要换一套牛皮凉席,是儿子去年帮他们买的,牛皮凉席塞在一个皮箱里,放在衣橱顶上,上面还压着一个银色考克箱。玉芬身高只到我下巴,踩在椅子上才能勉强够到,但吃不上力。轮到我来,玉芬扶住椅子,我踮起脚,拨开银色考克箱,抽出牛皮凉席,哗啦啦吃了一口灰,一只肉色破袜子还掉进了我嘴里。玉芬擦了3遍牛皮凉席——老人家衣服被褥都没洗,每周都由玉芬帮他们洗。


做完这家,本来我还想继续跟着玉芬,但突然胃有点疼,可能是中午吃饭太快了。脑袋也嗡嗡响。说来惭愧,我本以为正值壮年,体能不错,但只半天工夫,便已体能透支,只想快点回家休息。我说我还有点儿事,先走了。玉芬就和我道别。


站点新护工会议


中间那名护理员便是王霞阿姨 | 作者供图


身着黑衣的女文员正在招呼阿姨们入座。距离王霞入职已过了一周,期间陆陆续续又进来一批新阿姨。王霞正在找位置,她的一头银发在一众阿姨里很是显眼。


站长今天又烦又气,上周投诉太多,甚至医保的“飞检”都没过关。站点被要求整改,半年内不能增加新老人。今天周二,是这个月的“打卡日”——也称为“集中结账日”,每个月老人家属会来站点刷医保卡结算服务费。有的老人也会把医保卡给到阿姨,委托她们来结账。所以,站点通常会安排这天,布置一些重要会议。一早,8点半,站长便召集新人阿姨们来站点开会。有些阿姨开玩笑说,又要开“批斗大会”了。


阿姨们坐定。会议开始。


图片中,中间是站长 | 作者供图


先说投诉。这次被投诉的大多是新人阿姨。原本,站点一个月入职2到3名新阿姨,随着老人数量增加,这一季整季约有15名新阿姨入职。其中大多数阿姨和王霞一样,报了班,考了证,就来上岗了,经验不足。


会议上,首当其冲挨批的是护理员王静。她刚入职1个月,服务的老人就吵着要换人,还不止一次打电话来投诉。李护士说,人家投诉说,王静阿姨干活半小时,沙发上坐半小时,懒得不得了。每次老人子女打来投诉电话,一抱怨就是一刻钟。


“你到底是怎么搞的?”站长点名王静,“你把你服务的过程都说一下——那个,就说上礼拜的最近一次投诉。”


王静说:“领导,我本来想给她(老人)洗澡的,然后她女儿说热水器坏了,让我把浴室擦擦。我擦完后,她女儿也很客气地让我休息,然后我就……”


站长打断了王静的话,嗓门一下很大:“然后你就休息了?一直坐到打卡离开?”


“哎……”王静看着站长,神情委屈,勉强挂着笑脸,双手并拢,夹在大腿中间。


“你不是第一次被这样投诉了呀,你怎么就不吸取一下教训唻!”站长说,并让其他阿姨竖起耳朵听好:


一,家属客气都是假客气,很多家庭都是上海人,站点辐射范围大多数都是上海老小区,说句不好听的,住在这里的人,很多都是老早上海人嘴里的下只角小市民。但是呢,大多数上海人要面子的,表面上不会和你斤斤计较,还会客客气气,实际上背地里,很小的一桩事情都会和你搞半天。这帮人事后清算的本事大着唻。


二,记住!千千万万不要在老人家里坐下来!你们两个手啊,也不要停下来!手上不要空着,特别是有老人子女在家的时候。老人会和你有感情,但子女不会的呀,你们没事干也要学会找事情干,你们懂吧?


“但是领导。”另一个阿姨举手问,“那个,做家务不是犯规滴嘛?我也不敢吔……”


站长“哎哟”了一声,说:“有些话你们刚来,我们不能明说,李老师(李护士)也不能明说。按照道理,我开会的时候更不能说。但我们大家出来打工,都是过来赚钱的,做事情要灵活,要动脑子。没有人检查到的,那就是没有,上头的人去问,老人说‘没有’,那就是没有。”


站长说到这里,我想起了跟玉芬去老人家的那天,玉芬临走时都会和老人耳语两句——我瞬间明白了,经验老到的阿姨,都会嘱咐老人,若有检查员问起,千万别说阿姨有帮着做家务的事。


阿姨们开始小声议论。


还有两三个投诉,都是说阿姨“不干活”。有的阿姨小声抱怨,说她帮老人干家务,还要被老人嫌弃粗手粗脚,有次帮老人洗碗,说她把碗边敲出个小豁口,最后还是自己掏钱帮买了新的。


站长随后拿起手里的文件,喊了声:“安静下!”阿姨们还在说话,站长让其中一位阿姨上台发言。阿姨连连摇手,说这辈子最怕上台讲话。大伙笑了,气氛轻松了些。


站长随后开始讲“敏感词”的问题:


“护理员在应对‘飞检’的话术上,仍然出现了‘敏感词’的问题——我前两天听到了啊,‘飞检’的人过来,问你帮老人做些什么?喏,赵娜,你是怎么说的?‘我在帮老人按摩’——好吧,这个词,你们觉得合适吗?啊?自己看看(站长指向了挂在墙上的那块服务范围告知牌),还有的人,(检查人员)问在干什么?‘我在帮老人洗衣服洗裤子’——你们看看,有这条吗?嗯?有吗?‘飞检’过程中,问了你们今天服务做了什么项目,请你们回答的时候注意‘项目范围一致’好吧?今天问你,‘你在给老人做什么?’明明说是‘洗澡’,非要说‘洗脚’。请问你洗澡洗哪儿去了?这个事情搭边吗?如果说你一下子反应不过来,那么,项目里有一个‘安全护理’,实在不行,你就说,‘老人一个人在家,我盯着她’——这至少也算‘安全护理’的范围对吧?检查人员会在查完你们工作后,让你们在手机上勾选项目的。你们勾选的时候,要和‘飞检’的人当面问你们的话保持一致。你口述的项目与‘签离’的项目不一致,那就不合规啦!项目就那么些,注意了!”


阿姨们很安静,仔细在听。“飞检”,是医保局检查阿姨工作的俗称。内容主要检查阿姨是否准时到岗离岗、服务范围有无超限、服务质量是否达标等。喏,现在,站长开始通报批评了:有两位阿姨忘了扫码打卡,正好被检查到,按缺岗旷工处理。其中,有一位阿姨直接降了工时费,从一单40元降到了一单38元。直到3个月后重新考核再做调整。


会议进入后半段。


站长换了份报告,喊了王霞的名字,说自己手上这份报告是总部的邮件,是份案例分享,分发给了上海20余个站点,特地打印出来,要各站点学习。


站长开始念:


近期,某站有一名护理员在服务过程中,老人的大儿子嘱咐护理员出门购买水果,回来后发现老人摔倒。后,护理员协助家人(大儿子)送老人就医。第二天,老人的大儿子接老人出院,并将老人送入养老院。两日后,老人因摔伤导致的并发症去世。目前,老人大儿子要走诉讼流程,认为老人的去世,系护理员照顾不当,须承担一半责任。站点与总部相关人员,与老人家属正在沟通中。


分析一下在该事件中护理员出现了几条违规行为:


1. 服务期间外出。


2. 老人发生意外后没有及时向站内报备。


3. 老人发生意外后没有跟进后续。


……


站长清了清嗓子,继续说:“王霞,现在老人已经走了。后面的事情我和总部领导也讲了,你是新人没有经验。对方大儿子的态度,说白了就要我们赔钱,这个事情你别管了。但是!你服务期间外出买东西,这是绝对不行的。不管这个老人的大儿子是不是在家,他是不是对自己老妈负责,那是他的事。但老人摔倒,是在你服务时段发生的。所以公司肯定要处罚你的。包括我在内,还有组长李老师,都要罚!”


罚王霞2000元,站长和李护士各罚1000元。


王霞刚入职,手头上的老人还没排满,一下2000元罚出去,整个人呆住了。现场嗡嗡嗡一直议论着。有阿姨说,这个儿子大概早就盼着自己老娘快点死,反正都是钱钱钱。


本来大伙以为会议差不多要结束了。这时,站长招呼文员到办公室拿个东西出来。一分钟后,文员拿来一面锦旗。


(王霞是化名,为了不透露其真名,故隐去)


 “哎哟,又是谁要拿奖金啦?”有位阿姨说道。


护理站点有政策,如果收到老人的感谢信,奖励阿姨50元;若有人送锦旗,奖励阿姨200元。


站长一改之前严肃神情,笑着喊出了“王霞”的名字。所有阿姨又纷纷看向了王霞。王霞有些扭捏地走上前去。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4天前,王霞打开手机,正是晚上7点,她完成了最后一家老人的服务,准备签出回宿舍。这时,她手机铃声响起,是住在她隔壁小区的陆萍老太。王霞接起电话,心想可能是老太明天计划看病要改时间,可是“喂”了几声,电话那头陆萍老太没讲话,却听见了敲击地板的声音,还有呼吸声,很沉,像是水管堵塞的喉喉声。


王霞心急了,怕是出了什么事,赶忙往陆萍老太家方向去。陆萍老太有把钥匙放在牛奶箱里,王霞是知道的。她取出钥匙,上了二楼,门一开,吓了一跳——老人的助行器倒在一旁,茶杯、药品散乱一地,茶几边缘有血。180斤的陆萍老太,正四仰八叉地趴在地上,脑袋流着血。老人右手拿着手机,沾了血渍的屏幕上还显示联系人——“王霞阿姨”。


王霞拿来餐巾纸盒,连着抽了好几张,找到老人头上出血的伤口,用力按压,大声呼唤老太的名字。老太半昏迷着,呢喃着,气息微弱。王霞努力把她翻转过来,可她身子太沉了,实在没有办法扶她上床。王霞经过培训,知道要施压伤口防止持续流血。她安抚好老人情绪,赶紧打电话给老太儿子。


陆萍老太有个独子,将近40岁才结的婚。婚房买在宝山区外环外,过来很远。陆萍老太怕儿子和媳妇嫌她烦,平日里有什么事情都不愿意和子女说,身上有些小毛小病都自己忍着。或许是王霞年龄较大的关系,陆萍老太倒和她一见如故。听王霞说,第一次上门服务,老太就说,年纪大的阿姨稳重,聊得来。


正当王霞还在翻找通讯录时,老人一听,呼吸急促,双手挥舞,喊着:“不要,他们过来很远的。不要、不要……”


“再远也要过来啊,我打120去医院,要家属签字的呀。”王霞也被老人的固执给弄急了。


王霞当然不会听老人的话,她把情况告诉了家属,并马上拨打了120,和她儿子说在医院汇合。


实际上,老人若在阿姨服务期间外的时间出了事,阿姨完全可以不用去管。后续站长强调,公司更希望阿姨不要多管闲事。这两年来,至少有5起纠纷,是关于阿姨在服务以外时段接到老人电话要她们去帮忙时惹下的——大多是老人身体不舒服要送医之类的急事。但事后,家属以各种理由责怪阿姨服务不专业,譬如送医时磕磕碰碰的,送医时为什么不垫付医药费导致延误之类。有一个站点的阿姨,帮忙把摔断腿的老人送到医院后,老人因糖尿病并发症而导致截肢,最后家属和公司打官司的。现在,做这行时间久的阿姨,基本不会在服务以外的时间去处理老人的紧急事件。陆萍老太这事儿,正是因为王霞是新人阿姨,全凭道德与情怀的直觉,帮上了忙。


王霞及时将陆萍老太送到医院,检查下来,老人头皮挫伤,轻微脑震荡,3根肋骨骨折,在医生的建议下,家属选择保守治疗。家属十分感谢王霞,赶制了锦旗,送到站点,还给王霞包了个1000元的红包,但站点和王霞坚决不收。


王霞做了好事,没有主动和站点说起过。若不是家属前来表示感谢,谁也不知道发生过这件事。


“王霞啊,你干嘛这么老实啦。都不主动说。以后这种学雷锋的好事情你要讲的哦!”站长笑着把锦旗递给王霞,并让文员拍了照片。


“锦旗就吊在我们站点了哦,你哪天不干了可以拿走。”站长说。


拍完照,拿好奖金,阿姨们鼓掌。今天开会,一个坏事又接着一个好事情,虽然王霞一进一出亏了1800元,但情绪从坏到好,仿佛坐了一次过山车。王霞没见过这种阵仗,她收好装着奖金的粉色信壳子,刚回到座位,就抽出一张纸巾,默默地擦起了眼泪。


当然,这场会议,站长在前天晚上就和我通过气了。正因为知道今日的会议有这么一个戏剧性的安排,我一大早便赶来站点观摩,生怕错过。


会议结束前,站长还是说了嘴:“虽然王霞拿了锦旗。但大家下工以后,是不是帮老人去解决问题,还是要看人的。知道吧?什么时候都动动脑子,不要湿手搭上干面粉。”


阿姨们纷纷离开,各自去老人家做工了。李护士也出门去老人家里做“医疗单”了。站长和文员做数据,针式打印机特有的“滋滋”声不断响着。


接下来,我趁这个机会,采访了站长,从站长的视角,更加深入地了解长护险这个行业的基层状况。


我自然早有准备,或者说,早就“蓄谋已久”,一开口就问站长,关于阿姨违规服务的话题。


站长先说了句:“哎呀,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又喝了口茶,和我直言不讳,说:“这种信息差异,从开发客户环节就已经开始了。”


“开发客户?是向老人推销长护险的环节?”我问。


“对啊。”站长说,“老人‘进来’的方式无非两种,一种是口碑传播,老人满意再推荐别的老人;还有就是销售会主动‘开发’老人。”


站长拿给我一张写了一半的表格。



站长继续说:“你看,这上面的服务内容很多,但现在的‘轻度’老人,基本上都用不到。”


“现在?”


“嗯,以前‘轻度’的划分和现在有区别。为了拓展业务,现在‘轻度’的范围很宽泛,基本上年龄到了就能申请长护险。人家老人搞不好比小年轻身子骨都硬,总不见得看着阿姨在家里坐1个小时吧?”


“嗯……也是。”我看着表格,摸着下巴,表示理解。


站长接着说:“还有一个,就是,销售在推销长护险的时候,也会主动说,‘可以做家务的’。”


“啊?”我说。


“很正常啊,换你你也会这么做啊。销售是有销售的指标的呀。与其和老人解释半天什么长护险和保姆的区别,不如就说‘6.5元请个保姆’来得更清楚,对吧?而且,阿姨也要挣钱啊,你当然可以在上门以后拒绝超范围服务,但老人就不要你做了,这样阿姨就没有单子了,没有单子就没有钱了。这很现实的事情。一个口子这样撬开了,老人互相之间也会传的呀,长护险在老人嘴里么,就是‘国家帮你请个保姆’,就成这样了。”


我喝了口水,点点头。


站长继续说:“还有呢,怎么说呢,地区也有关系。”


“地区?什么意思?是每个地区医保的服务规定不同?”我问。


“不是。医保规定的都一样的。”站长说,“是每个地区,老人的素质。”


“哦?”我扬起了眉头。


站长说:“我们站点辐射的地方,都是穷一点的人。你是上海人你知道的呀。这里人的想法,都是要占便宜的。不要说是6.5元了,哪怕是6毛钱,也要和你搞的。他们最好希望阿姨1个小时不停地干,这样就觉得划算了。我就这么说,比如,徐家汇、虹桥古北那里也有长护险呀,那里沟通成本相对就低一点,阿姨带着清单过去,大家认可,就没什么问题了。我知道我这样讲有点偏见了。但事实也是这样。”


“明白。”我说。


“其实从我们站点管理的角度,只要老人这里摆平,医保检查那里能应付过去,就行了。大家都是打工的,为了点钞票搞不好了。”站长笑了,我也笑了,她继续说,“像你之前跟着去采访的玉芬阿姨,就比较活络,会教老人怎么和检查的人讲话。”


“但是话说回来,服务范围本身设计上,是不是说,卡得太死呢?”站长叹了口气,“你别看我是站长,说穿了我也是小巴辣子。照道理也不好指责顶层设计对吧?但我平日里,处理老人投诉,大多碰到的就是这种信息不对称导致的鸡毛蒜皮的矛盾。每个人对标准的理解是不一样的。你说我们只能洗澡,但家属觉得,你洗澡都能洗了,为什么不能洗脚?你说可以叠被子,那为什么不能顺便把沙发整理一下?难道老人平日里不坐沙发的?老人手脚不方便,阿姨搞定吃饭问题,烧烧饭就不算照护了?人家家属也有话讲的呀,吃饭是人的头等大事,阿姨不弄,要你阿姨干嘛?”


“有道理。”我说。


“你也不要说服务范围里的唻。就算是违规的服务,也要投诉你。”站长翻了翻投诉记录,说,“喏,就上个月,一个老人投诉阿姨烧饭太难吃了。”


“那怎么处理这种投诉呢?”


“只能帮老人换阿姨呀。”站长说,“我们站点也有营业业绩指标的呀。你不换,老人就退单了。”


“那还有什么奇怪投诉吗?”我问。


“有!”站长又笑了,“还有投诉阿姨太丑的。”


“什么?”我有点惊讶。


“对啊,有的老头,要漂亮点的阿姨,最好年轻点的。”站长说。


“色老头啊?那蛮难应付的。”我说。


“也有阿姨就是搞得定这种客户。”站长讲,“阿姨也分啊,有的阿姨还专门喜欢服务这种客户。我不是指阿姨和老头之间有点什么,不是这个意思。有的阿姨靠吃苦耐劳任劳任怨赚钱;有的阿姨剑走偏锋,就专挑这种客户,说句难听的,陪老人聊聊骚、偷偷懒,不用做脏活累活,一天就混过去了。”


“呃……”我一时间答不上话。


站长笑道:“虾有虾道,蟹有蟹路。人的能力也不同的呀。”


这时,进来一个阿姨,是来办理离职手续的。站长和这位阿姨聊了五六分钟。阿姨完成最后一道离职流程就走了。


站长回来,和我说:“喏,就这个阿姨,很能吃苦的,现在不干了。”


“是被老人投诉了吗?”我问。


“不是被老人。”站长说,“做阿姨也不能光会吃苦。这个阿姨是我们站点里少有的能做脏活的,比如说,老人便秘拉不出屎,她会帮老人抠大便。还有的老人有褥疮、糖尿病烂脚挂造瘘口的,身上很臭的,很多阿姨都不肯干,就她能干。老人反馈也好。她不干了,很多老人还不舍得,不愿意换阿姨呢。”


“那她离职是?”


站长深深地叹了口气:“检查不过关呀,特别是医保那里。这个阿姨就是……我不是骂她,她可能理解力方面确实没有那么高,反正医保的各种检查她就是不过关,也教不会老人怎么应付检查。她隔三岔五就出问题。实际上,她反而没怎么超范围服务,但就是检查方面总是出错,还有定期的护理员笔试考核,得分很低。”


“可惜了。”我说,“我是个外行,但我觉得吧,考核数据是死的,人才是活的。”


“现在能真正把护理做到她这种程度的阿姨,也是越来越少了。”站长说,“这个阿姨准备去做住家保姆了,比起服务好几个人,专门服役一个人或许更适合她吧。”


之后,我又问起站长,关于上门养老在全国范围的发展情况。站长说,她也不是特别清楚,也不好瞎讲。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诸如上海等一线城市,政府的养老金比较充裕,能够支持长护险项目的开展,阿姨的收入也相对较多。目前呢,在上海周边的二线城市,也有长护险服务,只是工时费少很多,大概在30多元一单。关键是,老人不密集,一个阿姨单日的单量较小,很多权当兼职来做。很多当地人并不知道有这么一个服务。


站长还说,在乡镇,上门养老,目前确实很难发展起来。大多数老百姓对“上门养老”和“钟点工服务”两者概念较为模糊。即便是人文意识相对先进的上海,很多家庭也很难区分“养老”与“家政”这两个服务界限上的不同,甚至经常为此闹出矛盾,更别说其他三线城市或者乡镇。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身边Ourlife,作者:羊毛狐狸,编辑: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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