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1-10 16:47
扫码打开虎嗅APP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那些原本是废话的常识，作者：叶克飞，原文标题：《摆事实讲道理都让位于立场的社会，你连身边的人都说服不了》，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有时我的公号就像个树洞，会有人讲讲自己的事情。我当然没有能力帮忙解决，只当提供一个倾诉渠道。
有一位年轻人说很后悔自己的选择，他能深刻感受到父母的爱，也能深刻感受到父母对他的不理解（他的故事等下再说），我则给他讲了另一个朋友的故事，权充开解。
这位朋友的故事既是美谈，也是笑谈，早年还曾经在媒体上专门讲述过。他于2012年在欧洲某国首都买了一套房产，当时正值欧债危机后的房价低谷期，入手价每平方只需1万多人民币，比他国内老家的房价还要低，更加远低于他原先工作的北京。十几年后，同地段房产价格已经飙升至每平方3万人民币。当然，他用来自住，并不打算转手，这个升值没有实质意义。
但不管怎样，这笔2012年出手，兼得永久产权、价格低谷和首都区域的投资都是极其成功的。而且他还顺道解决了一家人的身份问题，所以一直将之视为自己人生中最成功的一次投资。虽然海外生活并非事事如意，情况因人而异，但从他自身的需求来看，好处大于坏处，毕竟世界上没有完美的地方，只有相对适合自己的地方。
但这个行动当时就招来父母的严重反对，尤其是他的父亲。父母通过各种新闻报道、熟人说法，认为海外房产不保险。他们不相信永久产权，认为随时会被收走，他们还认为所谓“永久产权”是被税撑起来的，“房产税交死你，这个负担是一辈子的，根本无法承受。”
“房产税交死你”是网上和现实中很常见的一句反驳语。很多人将中国以外的世界统称为“外国”，然后将“外国”视为一个国家，继而将所有政策极端统一化。但事实上，各个国家政策有差异，有些国家房产税较高，有些国家阶梯收费，有些国家房产税很低，甚至象征性收费，有些国家完全没有房产税。朋友所在的那个国家，房产税就属于象征性征收，每年折合人民币一千多元。
最有意思的是，十几年的时间并没有让朋友的父母改变这些认识的误区。社交媒体门槛的降低，反而让他们有了更多反驳素材，朋友的父母经常发各种抖音快手的内容给朋友，各种“震惊了”“吓尿了”“暴露了”“崩盘了”，以此告诫朋友外面有多么不安全，他的房产多么危险……至于每年一千多人民币的房产税，朋友的父亲每次都嗤之以鼻，来一句“一千块钱不是钱吗？我在家买菜买肉能吃一个月！”
很显然，如果低价购入、近三倍升值、永久产权、首都区域这些优点，连“一千多元房产税”的缺点都不能抵消，那么说明朋友的父母并不是在讲道理，而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想尽一切办法去证明自己才是对的。他们还对朋友说：“我们做父母的，不管孩子做了什么，我们都会支持你包容你，哪怕你这事儿做错了，我们也不会真的怎么样。”
这话看起来确实很包容，但却将人逼到了死角。朋友就为之哭笑不得，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杀人放火了呢！”
也难怪他这样，因为从任何理性的角度来看，他能在2012年的房价低谷期出手，购得这套一国首都的永久产权房产，都是非常漂亮的投资，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但在他的父母眼中，则变成了“你瞎胡闹，买个房子还每年搭一千块钱房产税，一千块钱留着吃点好的不行吗？但我们做父母的，选择包容你。”
在中国社会，大多数父母的人生都围着孩子转，在物质上无条件地尽力满足孩子，其中还有不少父母，不会真正反对孩子的选择。但他们似乎不明白，“搞清楚事实的支持”和“我不想知道事实，反正我认为你错了，但我忍着包容你”是完全不同的，正常人更需要前者，后者会造成更多误会与摩擦。
在沟通中，如果摆事实讲道理，那就是正常的沟通。但在现实中，因为教育的缺陷和逻辑的长期缺位，大多数人选择的是立场先行。很多时候看似在摆事实，实际上却是基于自己的立场去“寻找事实”。所以我特别反对在沟通中使用个例，因为任何人想否定一件事情时，都会举出许多个例。
对于“好”或“不好”的判断，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因人而异，因选择而异。同样一个单位，有人只想逃离，有人甘之如饴，但后者未必就是对的。同样一个地方，有人遭遇了极高生活成本和各种不便，有人却没有碰上，是因为每个人需求不同、观念不同、认知不同、状况不同。
面对同一件事，有人不当回事儿，轻松迈过，有人就遇到难关，是因为自身情况有差异。哪怕是日常生活中办个小事，有人两分钟解决问题，有人一直搞不清状况，简单问题复杂化，最后反过来抱怨办事机制有问题，这样的情况在生活中也很常见。
即使是同一样东西、同一种制度、同一套房子、同一个社会，有人极其喜欢，有人根本无法接受，这也是现实必然存在的现象。
所以，个例就是个例，它不能取代当事人的需求。但在中国社会，太多人早已习惯立场先行，老一辈从小习惯了以立场决定问题，习惯了“非黑即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老子英雄儿好汉，地富反坏右的后代肯定坏”“XX亡我之心不死”的思维模式，年轻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种立场先行，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就制造了一个结果：人们持赞同立场时，只需要一个正例就能深信不疑，但持反对立场时，只需要一个反例就能否定，而且这种否定往往被包装为“理性客观”。在舆论场上，这种立场先行制造了无数对立，而且越是极端思维的人越强调立场。
说回开头那位年轻人的苦恼，他遭遇的同样是立场先行的问题。
他大学时做过交换生，而且在交换生竞争时，他的成绩并不算最拔尖的那个，优势在于沟通能力。在交换生期间，他的适应也非常快，在火车上都能经常跟素昧平生的人聊几个小时不停歇。毕业时得到进入某互联网大厂的机会，虽然整个行业远远不如前些年，但待遇仍算不错，他之前曾有过相关行业的一些实践机会，很喜欢也相当适应，所以非常心动。不过家里认为经济形势不好，万一以后被裁员怎么办，劝（逼）他回老家（一座三四线城市）考了公务员。
他发现自己在交换生和实习期间很不错的沟通能力和适应能力，在新环境下完全不适用，与身边的人处于两个频道。他性子比较活跃跳脱，每天各种会议对于他来说是灾难，尤其是他经常要负责记录，会议结束后看着自己记下来的一串空话套话，他会产生“我到底在做什么”的迷茫感。
他将这些苦闷告诉父母，父母的反应很“正常”——就像大多数中国父母一样，强调要“适应社会”，要安分守己，更要“知足常乐”，“能考上公务员，一辈子就不用愁了，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在哪里工作不是工作，哪来的那么多毛病！”
他说：“找个人理解一下自己就那么难吗？单位里充斥着我不喜欢的假大空，这是事实。我已经听他们的话回来考公务员了，难道跟他们讲讲我的苦闷都不行吗？”
原因很简单，他的父母认为考公是对的，是相对最好的选择（甚至连“相对”两个字都不需要），所以他们会用一切道理和其他人的例子来证明考公的正确，即使这份工作再不适合自己的孩子，孩子的痛苦迷茫也只会等同于“不懂事”“不知足”“不适应”。但如果是他们反对的事情，只需要找出一个反例，他们就会以此不断告诫孩子：“看，这样是不行的，肯定会出问题的。”
无论是这位迷惘的年轻人，还是那位朋友，都不否认父母的爱，但感情的存在，并不意味着沟通空间天然存在。事实上，在立场先行的习惯之下，大多数沟通空间都会被封闭，这是本不应该发生的。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那些原本是废话的常识，作者：叶克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