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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作者:李厚辰,编辑:苏小七,头图来自:《鸡同鸭讲》
根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发布的第 47 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初中与高中(含中专、技校)学历的网民群体占比分别为 40.3%、20.6%;小学及以下网民群体占比由 2020 年 3 月的 17.2% 提升至 19.3%。
这是经常用于解释“网络讨论质量的下降”的因素,不仅如此,我们好像还总感觉到低龄网民的数量不断上升,所以还有一种说法,“也许在网上和你争论的就是一个小学生”。
不过这倒不是事实,根据上述报告,60岁以上的人口占网民总数的11.2%,而20岁以下人口的占16.6%,其中青年群体即20-40岁的人群依然占据了38.3%,接近四成。因此在网上和你争辩乃至互相攻击的,仍然最大可能是个青年人。
对互联网的社会学式数量分析,当然无助于我们在网上赢下一场具体的骂战,却可以为我们指明一些方向。谈论网民学历数据,其实背后的意谓是互联网上的说理和讨论并不可能,因为很多人接受的训练和知识基础,可能还没有达到讨论一个问题的基本门槛。所以对互联网不要有什么期待,互联网的主要人群的能力不足以认识到有价值的视角。
我想在今天,大多数人对互联网的环境就是这样的看法,几乎绝望。除了网民构成,我们还有很多理由,例如社交媒体本身,比如 Facebook 就被指出为了提高广告效果,区分用户,纵容虚假消息在网上横行。
即便不是这种蓄意恶性的行为,例如最近微信公众号文章推送机制的改版,只为了提高公众号内容的点击率,通过人工智能方式超越用户对公众号的主动关注,而推送算法提供的内容,无疑也会造成更深的“同温层”和“信息极化”。
一个严密而异化的系统,而其中的“玩家”还绝大多数都是知识能力与见识都不算充分的人,我们又怎么可能对互联网保有希望呢?这一切似乎都强烈指向一种“讨论”和“理性”的不可能,“互联网不值得”的结论似乎要呼之欲出了。
不管学历高、学历低,其实都很难讨论和说服
互联网上确实有大量知识能力相对较弱的人,而且他们确实对很多问题缺乏基本常识。例如前几天一张被热议的截图,是某短视频平台一段无甚新意的科普短视频,内容是说煤是由植物转化而来。
而评论区的高赞都是对视频内容的不可置信,对于煤是由植物转化而来的这一“基本常识”,看来超出了该短视频平台上大多数人的认知范围,发布者在截图时配词,“在网络上不要和别人吵架的原因 be like:”
这颇有点夏虫不可语冰的意谓,同样的情况经常出现在我们与父母一代的沟通中,当他们将完全违背基础科学常识的内容发到家庭微信群后,说服他们放弃这样的想法其实非常困难。这当然不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很多时候老一辈人陷入网络诈骗,也往往是对经济系统运行基本常识的缺乏所导致的,这时子女即使想要劝诫也非常困难。
确实,在很多情况下,沟通、理解和说服存在知识的门槛。例如其实现在很多研究也松动了煤炭由植物变来的理论,而提供了一种“无机说”,即煤炭与“碳酸盐岩”之间的关系。
对于我们绝大多数人,恐怕都很难用细节描述出煤炭由植物转化而来的化学方程式,因而煤炭与植物的关联也仅仅是我们的一种“科学信念”。不过即使某一天我们证明煤炭确实与植物无关,也不代表短视频中质疑煤炭与植物关联的人就突然更有知识。
无法写出方程式,不代表我们对植物与煤炭的关系一无所知,因为我们知晓化学元素与构成的宏观呈现之间的关系,因而完全可以想象植物与煤炭在“碳元素”上的关联。
即便有人要说服我们煤炭不是植物变来的,而是与“碳酸盐岩”有更大的关系,这样的说服不是不可能的。而要介绍给短视频平台上的人煤炭与碳酸盐岩的关系,则可以推断这几乎不可能。
网民学历水平与话题说理间有着直接甚至必然的关系,尤其是在与“学科素养”高度相关的问题上,这是不争的事实。
不过针对学历水平的话题,我们不禁要问三个衍生的问题:
1. 学历水平较高的网民,会很容易彼此沟通、理解、说服吗?
2. 学历水平较高的网民,会很容易有自己的独立见解吗?
3. 学历水平较高的网民,在一切问题上都至少不输于学历较低网民的认识吗?
很可惜,上述三个问题的答案几乎都是否定的。第一个问题最简单,学历水平较高的网民在网络上一样吵得不可开交,除了某些“硬科学”领域,很少见到哪个领域的话题因为学历的高低而可以更轻易获得共识。
第二,如果我们生活在一个因为不断推高的学历而拥有“独立见解”的时代,我们是不是应该看到不断增多的见解呢?“独立见解”不敢说可以让我们得到任何答案,但至少能看到当前对立各方的分化与立场的丰富吧。很可惜,这样的情况在当下的互联网都没有发生。而高学历似乎也没有让人能够免疫“轻信”,只是与低学历不同,高学历者会在不同的知识范式内轻信,会轻信一些看上去更有理论和知识密度的东西罢了。
第三,高学历网民也未必在所有问题上超越低学历网民,一些对经济问题更了解的人,会激进地认为工业门类发展就会解决一切问题,故而对当下的社会问题变得冷漠;有些对科学更了解的人,也会激进地将一切道德或价值判断看作可以被生理表征任意修改的东西,故而对当下的社会问题变得轻浮;还有对哲学更了解的人,会激进地将一切人与人的差异和摩擦看作人与人精神层次的巨大差异和对个体自由的侵犯,故而对人事变得高傲不屑。
这些现象在较低学历网民身上并没有那么常见,在轻信过于简单的结论的角度来说,他们确实带着一些蒙昧。不过高学历网民除了可以更好、更聪明地自保外,对于网络讨论和共识形成而言,还并没有看出他们有什么更优越之处。
我想佛家愿意劝人注意的“增上慢”,也许就是针对高学历网民的一种警醒吧。因此在这个情况下,我确实不认为“说服”在今天的互联网上是可期的。但无法完成说服,是否我们就无法达成任何共识了呢?
困难共识在不经意处达成
前几天在虎扑上有一个帖子,在普遍印象中,这个网站一贯是更倾向于男性视角的,但这个帖子的讨论区却超出了想象。
发帖者在吐槽自己的嫂子,因为嫂子发的一条朋友圈。在这条朋友圈中,她抱怨了现在的生活,并告诫其他女性交往有亲兄弟的家庭时要谨慎。因为其家庭会过于偏袒家内的儿子,她举的例子就是她与婆婆共同生活,在家自己制作的香肠,却没有食用的权利,竟然要等到过年在外打工的小儿子回家才可以开始吃。
本以为这样的吐槽会引发男性的共情,例如小儿子在外打工养家不易之类的。没想到这个帖子内容却一边倒地支持他的嫂子,认为他们家偏袒小儿子的举动太过分,没有把大儿媳当自家人看待,这件事是婆婆犯错在先。这让人有点意外。
在虎扑上,也有一个通过知识门槛达成共识的例子。今年夏季奥运会在网上闹得沸沸扬扬的男子体操全能金牌争夺,桥本大辉落地失误依然夺冠,网上一片口诛笔伐,认为裁判如此明目张胆地“吹黑哨”难以接受。在虎扑却简单地取得共识,认为桥本大辉夺冠在体操打分规则内是正常的。
另外一些例子是,当讨论的话题与生活经验密切相关、你“真有一头牛”的时候,人的常识终于可以运转,在人依赖他的基础常识,而不必思考认可宏大的、阴谋的、抽象的东西的时候,他的判断反而是可信赖的。
而就在这个时候,我们毫不费力地取得了共识。这说明我们找到了一个令“生活常识”起效的环境,即“我真有一头牛”时刻,也许重要过通过说服和论理改变一个人。
“常识”是这个地方需要反复提及的词汇,正是因为我们具有“化合物转化”的常识,因此不管是植物还是碳酸盐,只要有“碳元素”,最后变成“煤”我们都不奇怪。
正是因为体育竞技有成体系的规则,规则决定胜负,而非现象决定胜负的常识,男子体操金牌归属才容易达成共识。这些都是知识性的常识,或特殊领域的常识,是高学历网民更加熟悉的领域。
但互联网上的绝大多数争论和事件却都坐落在生活领域,需要依赖生活的常识做判断,这就是为何在这个领域,高学历者未必比低学历者有优势。因为常识在生活中,人人都可以习得,但却会被一些超出生活的东西遮蔽。
因此,在这里有一个新的视角,我们过去认为,共识的达成需要同样的知识、立场、理论框架、世界观、价值观,因此需要通过讨论和说服通达。但有另一种共识,却是恰恰不需要这些的介入,当我们都调动“常识”进行判断的时候,我们就能够取得共识。
所以关键不在说服,而在于维持让生活常识运行的环境。
这是一个关键的转折,过去我们总想给定话题,在这个话题下,我们如何可以沟通达成共识。而现在我们是否可以转过来想,有什么样的话题,是生活常识可以判断和运行的,因而只要将我们的处境化作这些话题,共识就可以达成。
刚才我们已经接触到一个条件,即“我真有一头牛”的时刻,找到一个话题,与我们每个人的实际处境相关,而不是一种隔岸观火,我们就容易在这上面达成共识。因而一个影响所有人的事件,当然比阿塞拜疆和亚美尼亚的战争,到底哪方更正义的事情,更容易取得共识。
转换视角后的互联网公共言论
共识的形成要依靠共同的身份、共同的知识、共同的认识论过程、共同的价值观,一套事实加道理的推论过程——这是我们过去想依赖的,或者感到困惑的,即事实如此清晰,道理如此明白,怎么就不能说服人呢?
这当然有受众认识门槛的缺乏,或是达到了认识门槛,却因为这个互联网爆炸的信息而无法给予足够的时间与注意力,或是这些门槛都越过了,却又因为难以逾越的立场和价值观障碍而无法接受一个新的视角。
想要在这个背景下完成共识和说服,我们可能选了一个太难的任务。
因此把视野调转,我们不是要更多理论,更多论证和演绎,更多抽象的东西。而是尝试拿掉这些云山雾罩,让明显的真实裸露,以让常识可以发挥作用。我相信在这个难度极大的环境下,常识,而非任何一种技术或理论,才是最可依赖的东西。
我这里丝毫没有说一切知识和理论的无用,而是面对一种互联网的争端环境,这些东西不仅无法为我们探索出路,反而仅仅是筑起更高的墙。重要的不是说服,我们也基本不可能互相说服,重要的是找到让常识可以起作用的土壤,这其实会为很多事情给予新的方向。
例如互联网内容的提供,你可以将其看作教育,教育在任何情况下都会是最有用,也最终极的手段。在过去我们总是在意是否能提供一种“理论”,提供一种“论理过程”,或是以一个完整的“叙事”,能完成一场教育。不过这样的过程,从未越过立场和其他视角的藩篱。
所以也许互联网内容可以更多转向经验性的描述,以事实和范型为主的描述,以事实的明晰性而非道理的明晰性来呈现。不过以我自己在“翻转电台”外尝试进行的经验性报道为例,这确实难很多,我几乎可以一天就折腾出一个纯粹论理的内容,但完成一个好的经验性报道却需要一个月。
再例如话题的选择重要过共识的完整和彻底。过去一段时间,在脱口秀的冒犯与表达边界的话题上互联网撕咬了太长的时间,我想这个过程几乎没能促成太多共识。所以比起道理是什么,也许话题是什么,才是一个更重要的事情。(再次强调,可以让常识运行的话题)
在这里,我们肯定还将长期面临限制重重的言论环境,且投机的价值观商人们总是盘旋在任何社会争议事件的上空,随时准备俯冲下来,以粗暴的总结和概括树立一种“抽象的对立”,收割流量。
以经验主义的、简单明了的内容对抗那些看似高深、探求内在本质的东西,当然是一个很难的选择,不过这是我能看到的,最可行的路径,这需要很多人的共同努力。
接受一个分歧的互联网年代
很明显,我们无法离开互联网生活,也无法离开以流量为根本考量的互联网商品和互联网媒体。我们也几乎穷尽了在互联网上彼此区隔,井水不犯河水的同温层构造。即便如此,依然是腥风血雨。
所以我想,也许要适应一种有分歧,且剧烈分歧的互联网环境,只要这种分歧和争端不会大踏步地入侵现实,我们倒可以举重若轻。
这需要我们克服通过互联网舆论求得现实结果的冲动,更精确地说,克服通过互联网完成现实惩罚和现实公正的冲动。有人通过互联网获得了帮助、解决了燃眉之急,获得了名利,即便他得到的比应得的要多,这也没什么;但通过互联网施展惩处,让其身败名裂、永无翻身的诉求,却要慎之又慎。这算是一种“善上智慧,恶上天真”。
接下来重要的就不是讨论和说服了,我们不诉求,也绝不可能在所有话题上,都能靠知识和道理争个明白。
我们在互联网上要做的不是讨论、辩论、说服。而是打扫清楚一件事的呈现,维持让常识运行的土壤,呵护这些话题免受意识形态的粗暴介入和冲击,维持真实本身的清晰性。
这是一种假设,也许是一种可期的新方式,我想这至少给我们提供了些许希望。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理想(ID:ikanlixiang),作者:李厚辰,文章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编辑:苏小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