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2-10 1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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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青年志Youthology，作者：oscar，编辑：oi，题图来自：AI生成
专升本失败后的第八个月，钟艳被两头猪同时拱倒。
她跌坐在水泥地面上时，甚至感觉到了左手食指和中指之间，因为按压而挤上来的那种稀软的感觉，有点像泥巴。那是她平生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到猪栏里的猪粪。虽然猪粪已经不热，自己也戴着手套。但这个20岁出头的女孩还是本能地想尖叫，声音却被卡在了嗓子眼里，怎么都发不出来。
带新人的熟手大哥，一边叫钟艳赶快站起来，一边跑过来拽她时，钟艳的耳朵被风机的嗡嗡声、猪群的哼唧声、冲水的哗哗声填满了，加上被猪拱倒在地时，整个人都是懵的。
几个月前，这位 03 年出生的女孩还在省城四处找工作。专升本失败、试工被骗押金、面试屡屡碰壁——城市不给她留下路，为了不回老家，她把沈阳郊区的一家猪场，当做最后的选择。
眼看着周围体重比自己还大的几头猪包围过来，这个身高1米6出头的女孩感觉到了害怕。原来猪是这么庞大的生物。钟艳暗下决心，干两个月就走。没有料到在五个多月后，她竟会喜欢上这里。
一、被挤进猪场的人
“人这一辈子，在哪生活、干啥工作，都是早就注定好的。”
这话是钟艳妈说的。那时的钟艳无业，试工两次均告失败。进规模化养猪场当养猪工，是钟艳在网上刷到的信息。她一眼就看中了“包吃住”“有保险”。为了不回农村老家，她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尽管我国的养猪大户集中在华东华南，东北仍有一些中等规模猪场。这些猪场人均负责千余头育肥猪，月收入四千元上下。
养猪不就是铲粪、喂食？钟艳农村老家里有四头猪，她觉得这个活难度不大。
“你有一百斤吗？”招聘人没问钟艳的学历，没问经历，开口先问体重。那时的她才不知道“太瘦”会在这里成为劣势。
规模化养猪场里是集体生活，宿舍像建筑工地的两层楼。宿舍出来就是厂房。宿舍和场房之间的距离“近到就算下着大雨，一口气跑到厂房，身上都不会淋湿。”
在猪场里，17个工人负责数千头猪，具体到底有多少猪，钟艳不知道。她只管一片区域。她确定的是，为了避免工人频繁进出，给猪从外界带来病原，签合同时厂里就告诉她，至少封闭管理9个月。“管吃住吗？”这是钟艳的第一反应。“我们是正规的，包吃住，交保险。”厂里的人回答得很认真。
“你瘦得跟一根棍儿一样。”“这么瘦怎么喂猪？”“自己都养不肥，还能养肥猪吗？”这些看似玩笑的话，从数位并不熟悉的工友口中说出来。这些工友中一多半是老员工，猪场的员工流动率在40%左右。看着比自己大近十岁的工友，钟艳不知道怎么反驳。
钟艳所在的猪场
在校期间，为了让学生们更好就业，职业素养课教学生们化妆，告诉学生们就业竞争激烈，外貌即机遇。钟艳还记得当时老师告诉她，“要是太肥太丑，找不到工作就只能怪自己。”钟艳习惯饿着自己、每天化妆，她相信“好女不过百”，把体重维持在九十七八斤。
接受这样课程的钟艳，原本设想工作的环境，是香的、美的，哪怕是累的。可在猪场的第一个月，只感觉到了脏，臭，累，烦。
走进车间，闻到明显的屎臭味，钟艳想吐。第一次清理猪粪时，铁锹粘在粪便上的沉重感，臭味比远远闻着更浓烈。加上过道上有水，猪粪掉落地面激起水，衣服上溅到粪汤。接下来几个小时里，都要穿着这套带着粪尿味道的衣服。
“半个小时铲完、冲完还要喂猪。”这是熟手大哥不耐烦地吼叫。钟艳是几个人中最慢的。她实在弄不懂，那么着急弄完猪粪干嘛？后来才知道，规模化的养猪场里，什么时间喂猪、一次喂多少、猪什么时候吃完，都是有要求的。钟艳把大部分的时间用在了铲粪上，喂猪和观察猪的进食排泄情况的时间就要滞后。还会影响后续工作。
“你负责铲粪的这些猪里哪个拉稀了？”熟手大哥的每一个问题都让钟艳感觉懵。铲粪的时候，一铁锹下去，她都是闭着眼睛的。不看？怎么知道猪是不是拉稀，是不是发烧，是不是有病了？猪有病了不治不是严重了吗？猪死了，你负责吗？
还有拿支笔！猪有病了，在后背上画叉。熟手大哥劈头盖脸地臭骂，“我告诉你，猪能吃饱，拉好，睡好，你才有收入！你才能吃好，睡好，拉好。”
骂声密集，但在第一个月结束时，看着到手的3000块钱工资，觉得就算被骂一骂也没什么。
一次一个工友说自己身体不舒服，让钟艳帮忙喂喂猪。钟艳也是偷懒，索性给猪多喂点，自己就不用再来一次了。被熟手大哥发现。大哥让钟艳花了一个多小时去打扫那些没吃完、在地上被踩得不成样子的猪食，“猪撑出毛病，你负得起责吗！”
经过几次犯错、挨骂、加倍返工，她逐渐掌握了门道，也开始分辨：这里的骂，不像外面那样伴随排挤、扣钱、欺骗；这里的人反而更直接、更务实、更不会坑你。
钟艳是 2024~2025 年间近 3400 万名专科生之一，也是没能成为一百万专升本成功者的一员。在进入猪场前，她整整 7 个月找不到工作，“实在”已经是别人对她最友善的评价。
猪场宿舍
二、专升本失败的人
专升本失败后，为了不回内蒙的农村老家，03年出生的钟艳决定到省城找工作。妈妈苦口婆心地劝她，学工商管理专业，不如就在家附近找个2000元的文员干干算了，钟艳不肯。和她一个村的小学同学都结婚生子了，一想到这事儿，她心里就有点害怕。钟艳妈心疼她，给了五千块钱求职基金。钟艳想用这笔钱在试工的公司旁租个房。
钟艳意识到自己被骗了，是在一个月试工结束时。先是公司拒绝返还她交的1000元押金，紧接着是房东拒绝返还押一付三的押金。房东说房间里的电视坏了，钟艳租的时候还是好的。可钟艳没看过电视，每天下班回来都九点半了，她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玩手机。无奈房东是一个身高1米8、浑身散发着浓重的烟酒味的中年男人。钟艳“在他面前就跟小鸡崽子一样”。
钟艳妈得知后，心疼又失望，说她从小就比别人笨，别在城里了，还是回家吧！回家介绍对象，踏实过日子。
钟艳弄不清自己到底错在了哪里。
她在网上找到那家培训机构咨询老师的工作时，颇为兴奋。要知道她的同学和很多大专生高职生一样，更多的是从事一线的生产岗位或者数据统计录入等岗位工作。自己的这份工作听起来有点高档。试工期间，她在公司里忙忙碌碌：在网上查找同类型业务的公众号的浏览量，做成表格进行分析；统计某项业务的咨询人的年龄、职业和购买意愿；整理公司近半个月迟到人数。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做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只知道不完成，就扣钱。
一个多月后，五千块钱所剩无几。钟艳想问妈妈再要一些钱。妈妈很惊讶，说她的开销比读书的时候可大多了。是不是遇到什么坏人了？
但现实很复杂：外面的世界“坏人”多，封闭的猪场里“坏人”也多，只是方式不同。家里的猪是生物，猪场里的猪是“产品”。外面的年轻人是资源，被分等级；猪场里的工人大多学历低、年龄大、经历坎坷，能在这里干活的共同点是：没有太多选择。
在猪场里，封闭六到九个月、月收入三千多元不等、每天没有娱乐，进入厂房还要进行消毒。在这里人和人之间不会聊过往。
直到一次钟艳看着那些猪，一边发出“康康”的声音一边吃食，竟涌起一种满足感。心里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说，这就是自己喂肥的猪。过了一两分钟，好像要再确认一遍一样，钟艳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这是我养的猪。”
值夜班时拍下的猪
三、在小世界里重新长肉
早上6点，猪场的早班工人就起床开始工作了。进厂一个多月后，钟艳已经能自然地在5点50分左右睁开眼睛。10分钟，清水洗脸，一边把头发包在帽子里一边下楼进厂。
钟艳把猪场生活讲给关系很好的女同学听。“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就干活，干完活继续吃？没时间化妆，没时间买衣服？这样的工作，想出来逛个街都不行。跟猪有啥区别呀？”女同学听完很诧异。
逛街？钟艳看了看自己已经快130斤的身材。以前的衣服都穿不下去了。但她心里却没有以前那种羞耻感，只是嘴上说要减肥，手里仍把饭吃得干干净净。
钟艳以前的衣服都是黑白灰，老师说那样才职业。现在她买了桃红柳绿的两套衣服。同样是养猪工的姐姐阿姨没说衣服鲜艳，只会问会不会不容易干活、容易弄脏？钟艳已经不觉得猪粪有多脏。猪吃的都是配比好的饲料，感觉比人吃的外卖都干净。关键是平时工作外面还穿一层防水的橡皮衣裤。
钟艳又不得不承认，女同学说的也没错。自己何尝不是陷在干累了吃、吃饱了睡、睡醒了干这样的一个循环。但是在猪场这样封闭的小世界里，大家似乎都这样，不想着买买买。确实要买东西，都等到真的要用了，才下单。
钟艳认为也和猪场对快递都要进行消毒、静置的繁琐程序有关。
需求下降后，人反而轻松了。
真正让她理解“吃好睡好”的价值，是一次加班。那时她还得跟猪粪别别扭扭的，偏那天又往育肥组里加了400头猪。钟艳当天的工作太多，一下子太累太饿，吃饭的时候每一口都感觉很香很满足。吃完回宿舍倒头大睡。第二天一早起来，工友都说她以前那种病怏怏的气色消失了。
熟手大哥给钟艳的解释是，如果自己都养活不好，怎么能养活好猪！饿了就吃、困了就睡、病了就打针吃药。道理很简单，只是在外面太难做到，反而在猪场显得珍贵。
需求变少了，钟艳依旧喜欢花。封闭的猪场里不适合买花，她发现厂墙的边边上有黄色白色和淡紫色的小花。她就采野花，插进玻璃瓶里。后来花五块钱买种子，种出了百合。钟艳以前觉得20块钱一朵的玫瑰才是好的，现在觉得自己采的、自己种的才是好的。
钟艳采集的野花
眼看着生猪出栏的日子要到了，这一期的合同也就到了。钟艳开始担心猪场会不会不和自己续签。熟手大哥看穿了她的心思，说人各有志，如果很想留下来，厂里也会愿意，只是这里的收入太低，活也不算轻松，自己要想清楚。
这个答案让钟艳安心起来。她开始重新化妆——不是化给工友看，而是给妈妈看。
“十一”假期时，因为猪场工作要求封闭，钟艳妈不放心，来看了一次。双方隔着大门，远远看着，举着电话聊了两句。在电话里，钟艳妈的心疼变成了埋怨，喜欢养猪的话，家里就有，何必在这里遭罪。
钟艳说自己在这里吃得好，睡得好，胖得踏实。钟艳妈说钟艳现在又胖又丑，怎么找对象结婚？钟艳又把化妆捡起来，要让妈妈看看，就算胖了，也是美的。
她甚至想过春节不回家，但没有一个工友愿意留下。有人说这里比保洁多赚不了多少钱，还有人说在这里挣钱也没地儿花。
有个大姐误以为她喜欢猪，说不如去当兽医，收入高。她上网查了查，发现要专业学习，相当于重新专升本——她痛快放弃。
但有一件事让她突然有了信心：“我其实挺厉害的。带我的大哥第一次养猪就养死过一头，我一头都没养死。”说出这句话时，她像中了大奖一样。
只是另一件事让她心重起来——妈妈坚持让她回去结婚。对钟艳来说，回不回老家、结不结婚、还能不能再读书，这些题，她到现在一个都不会做。她也不知道，人这一辈子，在哪生活、干啥工作，是不是真的一早就注定好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青年志Youthology，作者：oscar，编辑：oi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