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儿童的素质教育，要给师生“自信心”与“价值感”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乡村笔记BTC（ID：xiangcunbiji），作者：汪星宇，原文标题：《留守儿童的素质教育，我们也可以出一份力》，头图来自作者

根据民政部2018年8月底的统计，全国共有农村留守儿童697万人，但这只是统计在册的双留守儿童人数。

如果对比第七次人口普查数据，我国2020年流动人口为3.76亿人，即使孩子在义务教育阶段的人口仅占三分之一，那我国的留守儿童与流动儿童的人数或许也远远不止百万，儿童留守问题依旧是我们国家教育面临的一个重大挑战。

也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中国西部人才开发基金会于2014年发起了以关爱留守儿童为使命的公益项目“相守计划”。8年来，相守计划在“学相守、玩相守、爱相守”的理念下服务了全国十个县的50余万名师生，通过各式各样的活动丰富了留守儿童的生活，给孩子们的成长带来了快乐。

今年是相守计划开展的第九个年头，也是精准扶贫收官全面开展乡村振兴的第一年，加之“双减”政策的出台，当前留守儿童的素质教育需求和8年前显然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于是为调研升级项目方案基金会委托乡村笔记前往项目地开展调研，我也因此有了机会去往了湖北十堰竹山竹溪两县的12所乡镇学校进行了走访。

十一月末的秦巴山区，气温已经接近零度，清早时候，田地里结起了厚厚的霜，让晚餐暖锅里的小白菜格外的清甜。我是带着轻松明快的心情开始这次调研的，因为乡村学校的调研此前我已做过多次，在我的想象中，湖北十堰市既不如扶贫第一线的“三区三州”那么贫苦，也不是黄冈、启东这样的教育重镇，所以对于这次调研，我并没有期待收获太多新的发现。

可现在，调研结束快一周了，我依旧心潮澎湃，脑海当中反复回荡着最后一天的访谈中一位校长的话：“素质教育是乡村教育中比奢侈品更贵的必需品。”

这一周的调研，不仅让我更深刻地理解了陶行知先生“生活即是教育”的理念，也让我和团队总结出了三条，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帮上留守儿童的素质教育的方法：

给孩子们以价值感，让他们觉得自己有用。

给老师们以自信心，让他们发现自己的爱好。

给校长们以同理心，让他们能被更多人看到。

“没事的，我自己一个人玩挺好的”

7天的调研中，我们走访了12所小学，访谈了大约60位孩子，他们大都是老师选定的学生代表，别着“二道杠”或是“三道杠”，规规矩矩地坐在教室或是会议室里等着我们。

为了让他们放松下来，我和伙伴们总是在调研的开头先和他们介绍我们自己的情况，跟他们说不用喊我们老师，喊“哥哥姐姐”就好。所以，在之后的聊天过程当中，整体氛围一直是比较欢乐的。

问起他们的学习成绩的时候，他们都说一般，然后不经意地说起自己是班上的第一第二名。说到他们的爱好的时候，他们每个不是运动会的前几名，就是县里唱歌跳舞比赛的骨干。直到，聊起他们的父母和家庭的时候，孩子们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相守计划前几年有一个过年时候的品牌活动，叫“七彩帆”，是一个给到孩子们物料，让孩子们自己拼装出一个七彩风车，然后过年的时候回家和父母一起拿着风车拍全家福，然后把照片发到班级或者年级群里的照片。老师们都说这个活动特别有创意，效果特别好，孩子们拼完风车以后，都拿着风车满学校的跑，欢乐得像林子里的小鹿。

可是，当我们问到孩子们这个活动的时候，不止一个孩子倏地就流下了眼泪，然后边笑着边流泪，说这个活动特别好，他们当时拍照特别开心。我和伙伴们第一天碰到有孩子这个反应的时候，都惊呆了，我们面面相觑，在想难道是老师在教孩子们撒谎，他们并不喜欢这个活动？

可当第二次，第三次看到孩子笑着流泪的时候，我们忽然意识到，这只是因为孩子们想爸爸妈妈了，想到过年的时候他们一起笑着拍照的场景，孩子们就一下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那流着眼泪的笑，让我想起了公益组织是光诗歌的一位大山里的小诗人曾经这样写道：“我最喜欢的是过年，因为过年了爸爸妈妈就回来了。我最害怕的也是过年，因为过了年，爸爸妈妈就又走了。”

后来，调研中途的一个晚上我们想到一个主意，想说可不可以通过公众募资的方式，为孩子们募个车票，让他们寒暑假的时候可以去和父母团聚，然后，我们迫不及待地在之后的调研中问孩子们这个问题，没想到大多数孩子都拒绝了。

但他们拒绝的理由，不是不想和父母在一起，而是担心自己在父母旁边会给他们造成负担，怕他们还要花时间照顾自己，我们调研的可都是只有四五年级的小学生啊。

在竹溪县天宝乡龙滩小学，我们还认识了一个可爱的一年级的小男孩，小石头（化名）。我们在看他们学校高年级画的石头画的时候，他凑过来说，“这个我也会画。”

给我们介绍的谢老师马上就跟我们夸他，说他是全校唯一一个从幼儿园就开始住宿的学生，特别能干。他一听到这个就有些害羞似的乐呵呵地跑开了。

后来，在教室里坐下和谢老师深聊的时候，她又提起了小石头，说他的爸爸出去打工了，妈妈已经好多年没有回来了，他和他爷爷一起过，但是因为爷爷身体不好，爷爷家又离学校很远，所以在幼儿园的时候就把小石头送来住校了，于是他也就成了唯一一个幼儿园就在学校寄宿的孩子。

那个时候，小学寄宿的孩子们都有晚自习，可是小石头没有。于是，每次8点多谢老师下了高年级的晚自习路过寝室的时候，总是看到他把小鞋子放着整整齐齐，把小被子盖得服服帖帖的就一个人睡觉了。

“老师们总想喊他到办公室玩，但是他总是笑着说：‘没事的，我自己一个人玩挺好的。’”那一刻，谢老师说她才懂了什么是网上说的，懂事得让人心疼。

人们常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是因为没有父母的陪伴留守儿童往往要更早地学会独立，而面对复杂变化的世界，很多时候他们不是不会玩，而是不敢玩，他们会在彼此间打闹，却不敢对外人要求，有时他们的不争不抢是只是因为怕给别人造成麻烦。

怎么办呢？问孩子们未来有什么梦想，他们说想挣很多钱。问老师们要怎么解决孩子们的敏感，老师说，除非他们能帮家长们挣到钱。我们几天的讨论后，最后的点子是可以让孩子们做些小手工，然后通过义卖的方式，让孩子们可以获得一些小小回报。

不过还是我的一位在河南做乡镇学校老师的老朋友的主意最靠谱，她说：“其实家长们不用一直想着陪孩子们玩，只要安排着一起做家务，或者任何一件让他们觉得自己有价值的事情就可以，这样就可以满足孩子们的精神需要了。”

“又想去城里培训又不敢，怕被人笑话”

在调研中，老师们反馈的最多的，关于开展素质教育存在的问题，莫过于没有专业课老师。在我们走访的12所小学中，规模在300人以下的学校完全没有学音体美的专业老师，即使在1000人规模的学校中，音体美老师也没有一所是齐全的，而在这些学校中珍贵的音体美老师也会因为学校要开足开好文化课，而被调去教其他学科。

在竹山县的溢水镇东川小学，我们遇到了毕业于中南财经政法大学会计专业的章老师，章老师是从16年开始成为乡村教师的，一晃五年过去了，她跟我们说她现在是教语文的，不过也会从抖音上学个剪纸，学个跳舞，然后来带着同学们一起活动，可是总觉得自己带得不够专业，怕误人子弟。

那我们问到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她说到希望可以有一些外面的老师来教孩子们开展音体美活动，来教孩子们玩。然后，她顿了顿，说，“或者来教会老师们也挺好的。”

从章老师的朋友圈里，我发现她刚获得了县里语文备课比赛的一等奖，我想她是想好好教孩子们的，只是有的课，她确实不会吧。

在中峰镇中心小学，聊到了如果有机会带孩子们出去研学好不好，几位老师都特别激动，“当然好！不过要教就要教他们一些乡下看不到的东西，比如可以教他们一些关于科技的，关于未来的东西，不要和我们一样目光短浅。”“有的时候，又想去城里培训，又不敢去城里培训，怕被人笑话。”

在龙滩小学，谢老师反复和我们说，他觉得孩子们只要看到外面的世界，他们就会有更大的目标，然后就有了学习动力。

然后她带我去到了他们的办公室，然后指了指墙角，“看我们这儿墙角都掉了，电脑也不好用，跟孩子们说读书有用，他们也不太相信。”她说的是孩子们不相信，但是在这苦笑中，我感受到的是她自己的不相信。

我们都说教育就是一棵树摇动一棵树，一朵云推动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所以第一棵树的相信和热爱就变得非常重要了。

这次的调研中，我们看到了每所学校都有好多不同类型的社团，但只要是指导老师自己喜欢这项活动，那这个社团一定办得还不错，相反，如果是作为任务去完成，社团的氛围往往都让人一言难尽。

麻家渡镇柿树坪小学以剪纸作为学校特色，每周三下午学校老师都会带着孩子们学习剪纸，他们的剪纸活动办得出色到市里的教育电视台都来做过采访，听说现在还在做线上课程把经验分享给别的学校，我们一直在问柿树坪小学的蔡校长她的经验是什么，她说她请了当地的民间艺人来讲课，学校的课程受到了教育局的大力支持等等。

不过，后来当有伙伴好奇地询问：“这好多的剪纸作品的指导老师都是“蔡春芳”老师，这位蔡老师就是那位民间艺人吗？”“我就叫蔡春芳”蔡校长羞涩地笑了，那一刻，我们都觉得找到了答案。

如何让孩子喜欢读书？首先，家长先要爱上读书。如何帮留守儿童培养一个兴趣？首先，老师们值得拥有一个兴趣。而帮老师们培养起一个兴趣的基础，则是给到他们信心，或许是一个运动品牌的赞助，或许是一次同好社群的邀请，又或许只需要我们给他们的社交平台上多点几颗小心心。

“这个钱你给我报销啊？你连个电池都报不了”

竹溪县龙坝镇的瓦楼沟小学，是一所村级完全小学，全校只有150名孩子，13位老师。为了迎接我们的调研，瓦楼沟小学的蒋校长特地安排同学们展示了学校组织开展的各类社团活动，其中最为抢眼的当然是航模社的活动。

三年前，波音公司通过一家北京的公益基金会找到了瓦楼沟小学并赞助了一套航模课程，从教材到物料，从培训到比赛，波音公司不仅设计赠送了各类制作航模的图纸和材料，还配套了一个运用压强发射纸火箭的装置，老师和孩子们都觉得特别“拿得出手”。

带着同学们开展航模活动的是一位马上就要退休的老教师，秦老师。他自己的兴趣爱好是书法，前几年在学校里一直带着孩子们写书法，还在县里的比赛里拿过奖。可波音公司的航模课一来，本着乡村小学的每位老师都是全科老师，哪里需要去哪里的精神，秦老师就开始教起了航模课。

让一位快退休的老教师从零开始学习空气动力学，着实是不容易，好在秦老师多年的书法基础锻炼出的心灵手巧在学习拼装航模这块多多少少能融会贯通，看他也是非常得乐在其中。

于是我们调研的那天，秦老师带着他社团的孩子们“轻车熟路”地向我们展示了飞机模型的制作，无人机遥控，可就在最后一个王牌项目，纸火箭发射的时候，突然卡壳了。

原来波音公司配套的器材当中并没有打气筒，于是秦老师自己找了个脚踩式的打气筒装上，他不停地踩着那个简易的打气筒，可气压却没有一丁点变化，正尴尬的时候，不知哪个孩子突然带头喊起了“加油，加油”.于是在同学们齐声的鼓励下，秦老师的动作幅度也随之越来越大，汗水从他的额头流下，终于，在一脚踩空之后，秦老师小声叹了口气：“不行了，累死我了。”

蒋校长看着着急：“早跟你说了，去买个电动打气筒呀！”

“这个钱你给我报销啊？你连个电池都报不了。”秦老师的表情没啥变化，可回怼的话掷地有声。

蒋校长忽然就沉默了，而秦老师看着好像确实没生气，又俯下身子修打气筒去了，几分钟后，不知道他用什么堵上了漏气的皮管，又和孩子们玩起了纸火箭，还跟孩子们说打气的时候力气小点，注意安全。

之后调研中，蒋校长跟我们说：“现在最困难的莫过于百人规模的小型学校，因为学校经费是按学生人数每学期人均300元左右拨的，小规模完全小学每学期约4万多元经费，这点钱学校要负担水电费、光纤网络费、资料费、办公耗材费、学生体检费、考试试卷费、校园和班集文化建设费、学生奖品费、各个节日活动费、教师培训费、各类设备维修费、校园责任保险费、小型教学器材和设备购置费、小型维修费、消杀防疫费等等，每学期是入不敷出。”

蒋校长说他在几百师生的学校也担任过校长，那样学生多的学校，称得上有规模或大规模的学校，经费基本能保证学校运转。他也调查了个别十几、几十学生（最小规模）的教学点，这样的学校是学生人数不够百人，按一百学生人数拨发经费，这类教学点学校经费也是足够运转的。唯独像他们这类一二百人的学校，按实际人数拨发经费，每学期只有四五万元，把以上他列举的所需费用能承担50%就不错了。

蒋校长的话一下点醒了我，确实像瓦楼沟小学这类的中部地区百人规模的学校面临经济困难的情况并不罕见，在隔壁的竹山县，我们就遇到了孩子们一下课就围在两张没有球网的乒乓球台边排队的情况，而这两张乒乓球台是学校几乎唯一的体育设施。

在精准扶贫已经收官的今天，说起乡村教育公益，我们的关注点普遍都放在西部偏远地区的最小规模学校或是教学点，然后期待着用诸如互联网“双师课堂”等方式来实现“一块屏幕改变世界”的巨大变革。

但像这样，“要么帮助最贫困的，要么扶持最优秀的”的公益趋势，其实会从另一个维度上造成“中部塌陷”的情况。

当然可能存在“中部塌陷”情况的远不止蒋校长提到的乡村百人小规模学校，也包括城郊的流动儿童学校、乡村的寄宿制学校等等。

但我们至少可以做的第一步是，承认素质教育有时也很“贵”，承认依旧有很多的中部地区的乡村学校和留守儿童还需要我们的帮助，那么我们在做公益的时候，就不止会考虑“悬崖村”或者是“冰花男孩”，也可以更多地帮助到那个或许离你不是很远，但也确实需要帮助的孩子。或许，因为你的帮助，会有老师和孩子不再为了一节电池，而放弃一架飞机。

爱因斯坦认为教育的目标是：”启发和加强青年人的心理力量，让他们在工作中获得乐趣，让他们认同工作结果的社会价值；让他们发展出批判性的自我思考能力。” 所以，只用专业化或学科式的方式来教育人是不够的，留守儿童也需要，也值得更好的素质教育。

有些时候，我们开玩笑说，精准扶贫收官了，乡村教育，需要用钱解决的基本都解决了，剩下是要靠人来解决的事情了。

但是在素质教育的维度上来说，这句话显然是错的，还有很多的器材、设施、课程需要全社会更大的关注与投入，而要靠人来解决的部分更期待着我们每一个人的加入，让我们一起——

给孩子们以价值感，让他们觉得自己有用。

给老师们以自信心，让他们发现自己的爱好。

给校长们以同理心，让他们能被更多人看到。

附：湖北十堰竹溪县丰溪镇中心学校黄春立老师班上一位父亲写给孩子的信

孩子：

      

当我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十六分了，此刻工地上的工友挤在一个狭小的临时工棚中已经安然入睡，鼾声此起彼伏，外面那么安静，安静的让我想起你和妈妈。

      

今天早些时候，我和你妈妈通电话得知你还有10多天就要中考了，即将经历人生的第一个重大转折。我对此感到兴奋，可是当我听到你的成绩的时候我确实有些小小的伤心。6月的重庆异常炎热，我们每天早晨很早就起床前往工地进行施工，中午更是顶着大太阳，晚上很晚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拥挤的住处，稍不注意危险时刻都会发生，让我坚持下去的一直都是你和妈妈。我一直觉得我苦点累点没什么，只要你和妈妈能够过上好的生活，但是得知你的表现，并没有给我一点儿安慰。

      

孩子，我并没有责备你，在我的心中你一直都是爸爸的骄傲，不管你最终成为什么样。但是，我决不允许你成为我的样子，受人歧视，永远只为了温饱而挣扎。我希望你努力学习，不是要求你成绩多么优秀，而是希望你能在这个过程中努力改变自己，在这个过程中认识最真实的自己。等到有一天，你能够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而不是被生活所迫做自己都讨厌的事情。孩子，我知道你还小，很多事情还没有经历，很多道理也不懂，但是我希望你能够走出舒适区，抵抗住诱惑，从现在起，多做几道数学题，多记几个单词，在有限的时间里多学一些知识。

      

还有10多天就要中考了，希望你能够抓紧时间备战，考出最值得让我骄傲的成绩，也希望你能够突破自己，交出人生路上第一份让自己满意的答卷。记住一点，无论结果怎么样，你永远是我的骄傲。

      

祝身体健康！

见字如面。        

来自远方的你的爸爸

2019年5月22日凌晨1点45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乡村笔记BTC（ID：xiangcunbiji），作者：汪星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