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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看理想 ,作者:看理想节目
《书店》
在一个文学被认为“无用”的时代,我们为什么还需要细读经典小说?
今天,越来越多困扰个体的问题,似乎不再是追求技术、效率、财富等等,便能够完美解决的。
消散的爱欲、鬼打墙的制度、割裂的社会、脆弱的生命、存在的焦虑……
面对这些“无法根治的人生之问”,我们如何直面它、拆解它,又如何理解自身的经验与幽微感受?
作为一种十分“现代”的发明——短篇小说不仅契合这个时代碎片化、快节奏的现实,更以其短小精悍的篇幅,将当代生活的种种真相,以极具张力、冲击性的面貌,再现于读者面前。
逃避现实生活的婚外情,为什么往往以失败告终?
既然死亡是必然的,如何活得更有尊严?
当婚姻变成牺牲的同义词,家究竟意味着什么?
个体面对制度的不服从,注定是无意义的吗?
物质世界的变化,如何影响我们的精神生活?
音频节目《细读生活:在二十则短篇小说里重启自我》已在看理想App上线。
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师、南开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博士张秋子主讲,围绕五个现代人的关键议题,用二十则短篇杰作,展开一场重新认识、拥抱生活的旅程。
我们将一起深入文本的细节,通过理解小说复杂多变的技术、结构、风格、韵律,感受文学对现实世界的惊艳捕捉。
小说,并不是逃避现实的玲珑宝塔,也无法提供生活的现成答案,但它可以让我们对自我多一点关怀,对自己的过去、现在、未来多一点认知。
讲述|张秋子
来源|看理想节目《在二十则短篇小说里重启自我》
01.
一颗甜美的小草莓
我目前是一名高校老师,从事外国文学的教学。这些年来我所做的,就是带着本科生们一本本阅读世界文学经典。
在写这篇发刊词之前,我刚刚批改完上个学期300多份学生的期末作业。很多人一开始对外国文学并不熟,甚至抱有刻板印象,比如觉得外国人的名字太长、文化差异太大、读着太费劲。
但是在批改的过程中,我常常被Ta们的思考所吸引。虽然写法上可能显得略为稚嫩,但是当Ta们分享从小说中获得的触动,并且链接到Ta们的日常生活场景里的时刻,我突然意识到:小说的真正魅力就在于,它是向所有人敞开的。
回头看9年前刚刚博士毕业的时候,我介绍自己可能会特别严肃地说,我研究的方向是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文学,然后罗列出一堆连英国读者可能都不太熟悉的作家和作品。
现在的我更愿意说:我热爱的是文学本身,我不希望它再套上国别、时代、流派的条条框框,我的工作就是努力地把那些看似遥远的文本读透、读通,然后和我们的日常连接起来,让它们流动、碰撞,产生对话。
人类从天性上就喜欢听故事,就像本雅明在《讲故事的人》里说的:住在内陆的人想听海边的故事,而住在海边的人又渴望知道内陆的生活,我们通过讲述来填补对于未知的渴望。
故事与讲述,是人类用来界定自我、理解世界最原始、也最持久的方式。文学,让每个人都可以用自己的方式进入故事,同时触及的深度又一点不输给那些以思辨为特征的学科。文学可能通过一个沉默的动作、一次失败的对话或者一个夕阳下渐渐走远的背影,就让我们感觉到很多学科难以言表的东西。
比如前几天,我刚刚读完莎士比亚的《理查三世》,这是一部历史剧,讲的是理查通过一连串杀戮最后登上王位的故事。里面有一个特别打动我的细节,当理查准备杀掉一个宫廷侍从时,他突然说自己想吃点草莓,就派人去摘草莓,草莓送到以后,他的脸色才哗的一变,随即就下令处死那位侍从。
这样一个看起来和主线毫无关系的细节,一下子就让我感觉到了死亡的临近。因为我们都知道,草莓一旦烂掉,那种软和烂的质感,和一个人死亡之后身体腐败的状态是相似的。
针对理查登基的这件事情,历史学家也许会关注王室斗争的腥风血雨,政治学家可能会去分析背后暗藏的权力结构,经济学家也许会用博弈论来解释理查的选择,而文学它就盯着一颗小小的草莓,它关心的是那种从甜美到腐烂的过渡。
所以我想,文学不是为了让人“知道更多”,而是让人“感受得更真切”,它鼓励我们在复杂和不确定中多停留一会。
02.
黏黏糊糊的“声音”
莎士比亚的这颗小草莓,也让我联想起上学期我讲授的最后一篇短篇小说——爱伦·坡的《瓦尔德马先生病例之真相》,这两篇作品都用文学独有的质感描述了死亡的质地,而且是和我们的生活经验非常贴近的。
这篇小说在爱伦·坡的“科学小说”系列里不算特别出名,但是故事本身很“好玩”。它讲的是主人公尝试在一个垂死的病人身上展开施眠术,看看能不能延缓他的死亡。
小说后半段的细节基本上围绕着那个病人“被暂停的死亡”展开——本来他都快咽气了,但是因为被施加了催眠,那口气反而被吊在半空中、被卡在那里了。
病人在被催眠以后,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已经不属于他自己了,而是变成了一种模糊遥远的、仿佛从洞穴深处传来的声音。为了描述这种声音,爱伦·坡用了一个非常巧妙的词,这个词不是跟声音有关,而是跟触感有关的,这个词是gelatinous,黏糊糊的、胶状的、半凝固的一种质感。
因为明明是声音,却被转化成了触觉,好像你的手指能摸到它的状态。但是,我没有搞懂为什么爱伦·坡要这么写。
直到某次下课后,有一个同学来找我聊天,说他爷爷刚刚去世,在临终的那一天身上长了一个特别大的褥疮,就在他去世前几分钟,那个褥疮突然破了,流出一些不明液体来。那刻,我突然明白了这个小说为什么要这么处理声音和质感。
声音和说话是一个人确立自我最基本的方式,可是他在被催眠后已经没有办法自主地说话,这个人的主体性就被夺走了,他的说话的权利就被死亡接管了。
那个黏糊糊的声音,像是堆积在身体里的生命力和语言,它们被滞留着、被堵塞着,最后腐烂、变质,变成脓液。这也恰好对应了小说的结尾:病人突然液化,整个人化为了一滩令人作呕的腐败物质。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当我去不断地追索这些隐秘的意象,和同学们一起讨论这些晦涩的隐喻的时候,我们自己也在被催眠。阅读本身就是一种“被暂停的状态”,我们把自己交给一段黑洞式的故事,被它吸入其中,让它带领我们走入一段和我们自己的经验既重合可能又错开的旅程。
这种沉溺其中、不愿醒来的阅读经历,也是我在小说中反复经历同时特别想和大家一起分享的体验:通过小说的艺术,理解人生的艺术,在小说中,我们可以重启对生活的认识。
03.
如何“重启”?
在这档节目里,我们的讨论,将会从一系列短篇小说的细读出发。
诚然,长篇小说的体量,往往能够提供更加复杂的主题、技巧和风格,但阅读它们需要更多的耐心与持续的时间,因此对读者的要求也相应更高,要想跟得上它的节奏,你得有耐心。
而短篇小说,更具有“当下性”,形式上,它短小、灵活,节奏与篇幅都契合我们这个时代碎片化、快节奏的生活现实,但在主题与深度上又绝不缩水,所以,也能在有限的篇幅内凝聚强烈的思想张力和审美冲击。因此,短篇小说特别适合成为这档节目的首选。
而且我自己上课也有类似的体会:对于长篇小说,尤其是一些难度较高的作品,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或菲利普·罗斯的《人性的污秽》,来旁听的同学相对固定,因为一旦缺席了几次,很难继续跟上进度,也无法进入到每节课延续并且深入的命题讨论中。
但是对于短篇小说课,旁听的同学则更像是“流窜作案”——这节课带着好朋友来,下次课又没来,再下周又会找个小学妹一起听,我总是会看到一些新面孔闪现和消失。
因为Ta们知道,就算偶尔缺席或中断,影响也不大,毕竟每节课都在面对新的文本,处理新的问题。这样的安排。也可以让听众朋友们在收听上更具弹性,心理负担也更轻,不必担心错过哪个部分就连不起来了。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短篇小说其实在很多人的眼里面是被忽略的。
我们一说“诺奖”,或者某个作家的代表作品,通常想到的都是长篇,这可能跟短篇小说本身的历史也有关。长篇小说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古希腊和古罗马,但是短篇小说真正作为一种文体被确立,是到19世纪才出现的。
其中一个关键的节点,就是我上面说的那位作家爱伦·坡,他在1846年写了一篇《创作哲学》,他提出,小说,尤其是短篇小说,应该一次性读完,结构要紧凑,情绪要集中。从那以后,短篇小说才被真正当成了一种独立的文学形式。
当然,古代肯定是有短故事的,比如《一千零一夜》,或者《伊索寓言》里面的那些短小的故事,但它们更多是属于故事类型,而不是我们今天意义上的short story。短故事的形式是早就有了,但是短篇小说这个概念,来得挺晚的。
我们这档“在小说中重启生活”的节目,并不是我课堂内容的简单搬运。我一直希望能够用一种更贴近生活肌理的方式,重新审视那些我读过一遍遍、讲过一遍遍的文本。
与此同时,我也始终警惕另一种对文学的滥用——就是那种把文学当作情绪按摩工具的心灵鸡汤式读法。这类读法往往悬置文本本身,在泛泛地讲述情节、分析人物之后,就迅速地以“过来人”的姿态,告诉青年人应该如何生活、如何应对挫折,仿佛小说不过是为“正确活法”所配制的一剂药引子而已。
与契诃夫一样,我从不相信文学能够提供现成的答案,更不愿意把它简化为某种人生锦囊。文学真正的力量,恰恰在于它制造的阻力与不适感,以及它所抛出的那根思考的绵延之索——它不是让人走得更顺,而是逼人多想一步。
所以,在这档节目中,我会尽力保持一种平衡:一方面,是必要的文本技术分析,但不至于陷入学术化的枯燥;另一方面,是对现实经验的回应与衍生,但不会滑向流俗的生活大道理。一言以蔽之,我希望它既有思维的硬度,也有情感的温度。
最后我想强调的是,我们的“细读”,并不是在用经验比附文本,因为总有比附不上的地方,我想强调的是,小说的魅力在于它的整体性,比如语言的节奏、结构的安排、风格的细微差别等等,它们不是被拿来套用的,而是作为一种整体的、美学的转译。
正是通过这种转译,小说将那些看似遥远、庞大甚至抽象的议题——死亡、欲望、制度、暴力、亲密——安置进具体的身体与日常,也就是情节与故事中,使我们不只是在“理解”问题,而是在“感受”问题。
因而,我既不菲薄生活经验的价值,也不神化文本自身的深度,而是希望在二者之间找到一种动态的平衡。最终,我们不是为了把一篇小说“研究透”、“讲透”,而是将它作为一面透镜来自我关怀与自我认知。这正是我希望通过节目传递给听众的核心观念。
04.
一个盘桓、探问的地带
在这档节目中,我把所有内容划分为五个板块,每个板块都在回应一个人们绕不开的、关切根本的问题,这些问题,构成了我们生活的重心,也构成了文学最执着的凝视对象。
每个板块下,我会选择四到五篇短篇小说,它们在风格、叙述方式与思想角度上都不尽相同,但正是这种差异,让问题的边界被不断推开,理解也因此获得更多维度。
第一个板块叫做“活着图啥”。这是我最初、也最核心的关注。在琐碎、机械、日复一日的日常里,我们到底为何而活?我会通过讲述契诃夫《带小狗的女人》、美国作家大卫·华莱士的《永远在上》、美国作家契弗的《乡居丈夫》以及爱尔兰作家科伦·麦凯恩的《几度癫狂》来回应这个主题。
第二板块是“生死有命”。死亡不只是文学的母题,更是所有人都必须面对却始终无法完全言说的经验。它关乎恐惧、尊严,也关乎我们如何定义“活着”的一个“倒退的起点”。
我们将在这个主题下,细读海明威的《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马尔克斯的《礼拜二的午睡时刻》、奥康纳的《格林利夫》以及托尔斯泰的《伊凡·伊里奇之死》这几部作品。
第三个板块叫做“制度与人”。我们都生活在制度之中——教育、司法、家庭、国家。制度不一定是铁血的,它也可能柔软、暧昧、看不见。但它总是深深塑造、影响着我们,也规训着我们。
我将讲述科塔萨尔的《南方高速公路》、卡夫卡的《在流放地》、麦尔维尔的《抄写员巴特比》、果戈里的《圣诞节前夜》这几部作品。这几篇小说将从不同的角度,对围绕着我们的制度做出一些思考和分析。
第四个板块叫做“亲密关系”。亲密关系,是我们体验幸福与创伤最集中的场所。家庭、爱情、婚姻、友谊、性别认同……这些“私人”的领域,从不真正私密,也最难说清,它们牵动着我们的欲望和期待,有时候也会藏着失落、误解和沉默。
我将讲述门罗的《孩子们留下》、契诃夫的《吻》、特雷弗的《三人行》、德国作家海登莱希的《最美丽的岁月》等等篇目。我希望用这些作品去触摸那些在亲密关系里悄然发生的细节与变化。
最后一个板块叫做“物我之间”。小说不仅书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处理人和“非人”之间的错位与连接。虚构、物质、空间、身体、技术、语言——这些“看似不是人”的事物,比如外在于我的这个空间,我手里现在拿着的鼠标,我对着的屏幕,我用来录音的手机,甚至我自己的身体,虽然这些都不是“人”本身,却往往更深地塑造我们对“人”的理解。
我将通过讲述博尔赫斯的《南方》、伍尔夫的《邱园》、爱伦坡的《气球骗局》以及萨拉马戈的《禁运》来讨论这个主题。
随着节目录制的推进,选篇可能会有所调整,但每个板块的主题方向是明确的,不会轻易更动。
另外,细心的听众可能会发现,我选择的文本大多还是相对传统的作品。这一方面是出于“可细读性”的考虑,先锋或实验性的小说往往有强烈的语言和结构破坏性,它们本身就是在反抗传统阐释方式,因此不太适合用“细读”的方法进行逐层展开。
另一方面也和我的阅读趣味有关。我不是一个热衷追逐“热度”的读者。与其匆忙地追赶刚刚译介进来的作品,我更愿意一次次回到那些经典、传统的文本中去——因为它们构成了现代书写真正的根基。
当然,在节目中,我也不会囿于一篇作品的解读。熟悉我的朋友可能会了解我的风格:在分析某一篇小说的细节时,我常常会引入其他作品,与之对读。在“对读”时,我会更频繁地引入一些更新、更当下的文本。
好的小说从不急于给出答案。它提供的,也许是一种延迟判断的空间。我希望,这档节目也能成为这样一种空间:不是为了教会你什么,而是邀请你与我一同迟疑、盘桓、探问,在故事的缝隙里重启我们对于生活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