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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那些原本是废话的常识 ,作者:叶克飞,原文标题:《从未兑现的“等……之后就好了”,让多少人长期自我否定,一辈子都在“准备生活”?》,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等……之后就好了”是一种延迟满足的话术,被反复用来压制当下基本需求(情感支持、心理安全、休息等),结果变成对自我价值的否定与长期压榨,最终演变为习得性无助。
它剥夺了个体在当下的存在感。当一个人的价值永远与未来某个时刻挂钩,他的现在就被贬低为“不够好”的过渡状态。这种思维培养了整整一代无法享受当下、永远焦虑于未来的人,多少人大半辈子都在被长辈否定的氛围中度过?
这种思维掩盖了结构性社会问题。当教育内卷被简化为“上了大学就好了”,当职场剥削被美化为“积累经验”,当婚姻压力被包装为“人生必经阶段”,个体对系统性问题的反思和反抗就被消解。人们将社会问题内化为个人缺陷,将结构性压迫理解为个人必经的磨难。
人生不是一场必须完成所有阶段才能获得奖励的游戏,而应该是一段可以在任何时刻找到意义和满足的旅程。只有不再将幸福推迟到下一个“之后”,人才能真正开始生活,而不是永远准备生活。
昨天看到一篇文章,讲述大学的“中学化”。这不是新鲜话题,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受到关注,不少大学(越差的学校越严重)为了管理学生,设置了早读、点名和强制晚修等,家长也不能闲着,天天在群里接龙。
记得我读书时,老师也好、家长也好,往往会在高中学业紧张、学生疲累时来一句“等你们上大学之后就好了”,潜台词是大学很自由。
以中国大学一向的宽进严出,这句话倒是有几分道理,但放在如今的孩子身上,那可一点也不适用,无非是从一个小点的中学进入大点的中学。而且就算学校自身不推动“中学化”,很多大学生的生活也跟高中生没有差别,无非是将高考这个目标换成了考公考编考研而已。
而且,即使在二十多年前,大学看似自由的时代,“等你们上大学之后就好了”也不过是喘息几年而已,等待大家的是“成家立业”。
中国人的人生,总是少不了“XX之后就好了”这样的句式:孩子出生了,家人很忙碌,老人就说“上了幼儿园就好了”;孩子在幼儿园不听话不够“成熟”或者经常生病,就说“上了学就好了”;上了中学,学习很累、内卷严重,父母和老人就会说“上了大学就好了”;上了大学,结果越来越中学化,同时家人又总觉得孩子不“成熟”,或是家里经济负担重,又会安慰自己说“等孩子出来工作就好了”;等到毕业了,辛辛苦苦把无数人挤在身后,找到一份工作,又会觉得少了点什么,所以“等到结婚就好了”适时登场。等到孩子结婚,老人又会说“等到生孩子就好了,我们也完成任务了”。可是真的完成任务了吗?显然没有,因为下一个循环又开始了。
“等……之后就好了”是一个循环往复、贯穿中国人一生的句式。它像一部由父母和祖辈共同编写的剧本,规定了每个人生阶段应有的“好转”时刻,却很少真正兑现承诺。这种思维不仅是一种文化习惯,更是一种代际传递的心理机制,深刻地影响着中国人的生活体验和心理健康。
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人生观深受儒家思想和农耕文明的影响,形成了独特的“阶段式”生命认知模式。儒家强调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本质上是一种线性递进的人生规划,预设了每个阶段的“完成”会带来更高层级的满足。这种思维方式将人生分割为若干必须完成的“任务”,形成了一套固定的生命时间表。孩童时期应“懂事”,青年时期应“成家立业”,中年应“事业有成”,老年则应“含饴弄孙”。
每一个阶段都被赋予特定的目标,而“之后”便是下一个目标的起点。家族利益凌驾个体幸福,个人被视为延续家族的工具,人生被安排成“阶段任务链”。每一阶段都是为下一阶段铺路,因此“之后就好了”成为合理化苦难的叙述。
农耕文明的“春种秋收”思维则强化了这种延迟满足的合法性。农民深知播种与收获之间的时间间隔,这种等待被内化为一种集体心理机制:今天的辛苦是为了明天的收获。但这种农业时间观移植到现代复杂社会时,就显现出它的不适应性——人生并非简单的线性进程,而是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多维体验。
除了传统因素之外,“等……之后就好了”还是一种深植于中国人心底的心理防御机制,用以缓解无法解决的焦虑。人们一再将希望投射到未来,以暂时减轻当下的痛苦。这其实心理学上的“目标谬误”,即误以为达到某个目标就会带来持久的幸福。
这种认知模式在中国社会中尤为显著,与集体主义文化中的“忍耐”美德密切相关。中国文化倡导“吃苦在前,享乐在后”,将当下的苦难合理化为未来幸福的必要铺垫。然而,当“之后”不断被推迟,这种忍耐就异化为对生命质量的系统性贬低,使人们无法在当下找到意义和满足。
也就是说,“等……之后就好了”是一种延迟满足的话术。当一个人真正到达了预设的“好了”时,新的“XX之后就好了”又会被创造出来,幸福永远被推迟到下一个阶段。这个话术被反复用来压制当下基本需求(情感支持、心理安全、休息等),结果变成对自我价值的否定与长期压榨,最终演变为习得性无助。
这种思维方式创造了一种奇特的悖论:“之后”并非自然到来,而是由下一轮牺牲延迟的再生产。每个阶段的“好”总被更高门槛吞没,像一个永远不可触及的终点站。表面上是理性安排,实质上是逃避现实决断。人们为了未来而牺牲现在,但当未来变成现在时,他们又开始为更远的未来而牺牲这个现在。幼儿园孩子的父母等待小学,小学生的父母等待中学,中学生的父母等待大学……如此循环,直至生命的终点。在这种叙事中,童年被学业填满,青年被工作占据,中年被家庭责任束缚,而老年则可能陷入空虚与遗憾。
在家庭里,“等……之后就好了”还是一种隐性的心理暴力,它以爱的名义实施,造成的伤害却深远而持久。父母把自己的未竟愿望和不安全感投射到孩子身上,用“将来会好”交换孩子当下的顺从,这既是心理缓兵之计,也是代际控制。而且它剥夺了个体在当下的存在感。当一个人的价值永远与未来某个时刻挂钩,他的现在就被贬低为“不够好”的过渡状态。这种思维培养了整整一代无法享受当下、永远焦虑于未来的人,多少人大半辈子都在被长辈否定的氛围中度过?
这个话术也切断了失败与调整的可能。当每个阶段都被预设为必须顺利通过才能到达“好了”的下一站,任何挫折都会被视为灾难性的偏离。这种思维让年轻人不敢尝试、不敢失败、不敢偏离社会时钟,导致创新精神和个性发展遭遇严重抑制。
更糟糕的是,这种思维掩盖了结构性社会问题。当教育内卷被简化为“上了大学就好了”,当职场剥削被美化为“积累经验”,当婚姻压力被包装为“人生必经阶段”,个体对系统性问题的反思和反抗就被消解。人们将社会问题内化为个人缺陷,将结构性压迫理解为个人必经的磨难。
可是,他们都忘了一点:人生不是一场必须完成所有阶段才能获得奖励的游戏,而应该是一段可以在任何时刻找到意义和满足的旅程。只有不再将幸福推迟到下一个“之后”,人才能真正开始生活,而不是永远准备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