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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Sir电影 ,作者:毒Sir
你过上了当年期待中的2025吗?
当年做过的梦,如今你安放在了哪里?
反正Sir只知道,有一位中国的大导演失算了。
2025年,新款的iPhone17发布了,背板摄像头“丑”成了热门话题,而这么多年来iPhone最热衷的变革,好像也就是摄像头的排列方式。
这样的iPhone,我们终究是没看到——
全透明机身,未来感满满。
这是十年前,贾樟柯对于iPhone的想象。
似乎过于超前,但放在当时又那么的合理——
我们相信世界正在一条快车道上飞奔。
十年光阴,足以变成我们完全陌生的样子。
如今。
世界的确让我们越来越陌生了。
却不是我们想象的方向,更像是一片枯叶,养分凋零,盘旋坠落。
说了这么多,Sir主要还是想聊聊十年前的这部老片《山河故人》。
电影跨越三个时空——
1999,2014,2025。
当年的我们,向未来问好。
而当你能听到回声。
它在前方,已经撞上了一堵墙壁。
01
离乡
沈涛和梁子讲的第一句台词——
“我觉得我的颧骨再小一点就好了。”
这一个细节,就是时代。
当时时代的主旋律,是向外看,向外走。
沈涛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
她对于“美”的理想型,可能来自于电视上放过的日本电视剧,可能来自于录像厅的港片,也可能来自于摩登的明星海报。
总之。
她向往着能变成这座山西小城外,另一个更好的自己。
而后出场的张晋生,已经开始实现理想了。
停在楼下的红色桑塔纳,够骚气,够面子。
那时没坐过这车的,也听说过“拥有桑塔纳,走遍天下都不怕”。
他说:“哪天开着它带你们去阿美瑞卡,消费一下刀乐。”
在那个千禧年的前夕,人人都想学一学外面的时髦。
年轻人讨论着世界末日,千年虫病毒。
回到家,又端着小板凳,守着电视DVD。
女生们议论《还珠格格》,男生们看《天龙八部》,年纪稍长一些的,则是模仿《创世纪》里的摩登装扮。
这些家乡生活里没有的东西,才是最亮眼的。
而就像《野狼disco》里唱的,大背头、BB机、舞池里的灯球。
正是因为大多数人向往外面的世界却走不了,才只好用这些来自外界的物件满足他们的幻想。
仅有小部分人像梁子这样。
骑着踏板摩托载着沈涛在新年的热闹里穿梭。
虽然他们脸上也挂着笑,但一辆小摩托,终究走不出县城。
总有一天“梁子”们也感知到,家乡待不下去了。
那时候的村子、小镇,与其说是家乡,不如说是个中转站。
它只负责你的出生,赋予你乡音。
一成年,或自愿,或被迫,你总归是要离开的。
人们急迫地需要找到一个新的归属地,至于能走多远?谁也不知道。
阿城在《棋王》开篇里写:
“车站里乱得再不能乱了。我扛着行李,挤进站台……大家都互相瞧着,看不明白眼神。”
2000年,已经有52%的乡村人口来到县城,从县城去往大城市的也有21%。
当2014年的梁子在异乡看医生时,他还会被问到是不是“外地人”。
此时,农村里的年轻人就要走光了。
人们在失去故乡。
而大城市,是否又能成为真正的家园?
贾樟柯在当年敏锐感知到了这一点,只是未来的变奏,比他想象中的还快。
片中叶倩文的《珍重》第一次响起时,不懂粤语的沈涛只觉得好听。
后来才知道。
这句“他方天气渐凉,前途或有白雪飞”。
歌曲中的送别,意有所指——香港会飘雪吗?这不是一场简单的送别,转眼可能远隔重洋。
听懂这首90年代的歌,沈涛可能用了十五年,或者更久。
而对我们来说,一切变化要快得多。
别说离乡,出国都不新鲜了。
不会再有人说“外国的月亮更圆”。
虽然我们的手机、电脑、平板还没有变成透明的。
但打开手机,就能看到网友和外国友人“对账”;点开短视频,就有AI配音给你讲解世界首富的秘辛;最前沿的科技产品,你老家亲戚也能说得头头是道……
而听到那首熟悉的《Go West》,还会想起舞厅灯球下扭动的身影吗?
可能回过神才发现,那只是路边小卖店老板正刷着的短视频配乐。
我们拍短视频这样用,外国人拍短视频也这样用,不稀奇。
至于这个west,现在在哪里?
谁还在乎?
又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谁还记得?
02
回乡
早年的贾樟柯身上一直有个争议。
那时候,他的电影多靠海外发行。
观众除了艺术电影爱好者,就是海外华人。
“他的电影抹黑了中国。”
这样的声音时常会冒出来。
但在这十多年间,这样的声音少了,贾导的口碑也越来越好。
而他的镜头里,乡土还是那些乡土,落后、俗气、上不了台面。
是因为时代越发下沉,人们开始愿意承认那些影像就是自己的出身。
也因为家乡正在变得现代化,不会还有人觉得它“穷”了。
可遗憾的是。
这一点《山河故人》预测到了,却偏偏也成了许多人难以接受的——
故乡,回不去了。
2020年,中国城镇人口占比已经达到了63.89%,甚至有的“县”、“村”已经消失,或被撤销,或是人快走空了。
而当你回到老家县城时,大概率也会有这样的恍惚感:
有些马路修得比大城市还要宽;
盖了火车站,甚至飞机场;
写字楼、商品房、大商场;
出门也有星巴克,不出门外卖也能随叫随到。
但在这漆黑崭新的柏油马路上,嗅到的却不是沥青味,而是盖不住的衰老气息。
行人寥寥,孩童更是稀少。
原因也很明显:家乡当初乘上了经济上行的顺风车,又在泡沫破裂后快速刹停。
几年前刚流行“逃离北上广”时。
家乡已经在层层更新中经历了公务员、医疗、教育系统扩编。
回到家乡时。
这些岗位已经被早就留守老家的“县城婆罗门”们占住。
于是,如今又不得不“逃回北上广”。
没有及时逃出大城市,也没有赶上老家脚步的人,最终被自己的故乡拦在了门外。
余华在《在细雨中呼喊》里写:
“我没有了爷爷,没有了南门,没有了我所熟悉的一切……我像一个外来者一样回到南门。”
和许多人相比,片中回山西给姥爷奔丧的张到乐要幸运得多。
他离开得早,对山西的记忆所剩不多,回来时已初具“小洋孩子”雏形。
忘了方言,不懂习俗,还在用稚嫩的语调叫“妈咪”。
姥爷的灵堂前,他也没法像大家那样哭得撕心裂肺。
他只呆呆地站着。
沈涛带着命令的语气,强硬地一把将他按在地上跪下。
当妈的大概也会感知到,孩子已经不属于这里了。
能安稳回归故里的,只剩下老一辈的魂魄。
说到底,我们回不去的,是那个正在记忆中逐渐模糊的地方。
电影学者戴锦华曾描述过一段她与家乡的故事。
一场电影节上,她注意到了一部电影,片名是她故乡的名字。
可这部电影最后却让她无比难过,因为在故事结尾,这个小小县城被改名了。
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户口本,户籍栏上那短短两个字,已不复存在。
下意识地想要告诉自己的父母,才回过神来,父母也早已不在。
这份悲怆,无人再能分享。
所以,沈涛在送张到乐走时,执意要坐绿皮火车。
够慢,可以把沿途看得清楚一些,够久,可以陪的时间长一些。
即便这会是徒劳。
如同紧紧攥住收不回的风筝线。
03
重逢
那么,与故乡重逢,就再无可能了吗?
贾樟柯给出的答案是否定的。
电影上映时,他曾在采访中提到过一段真实经历。
有一天母亲突然给了我汾阳老家的钥匙。当母亲对我说“这是家里的钥匙”时,我恍然大悟。长期远离故乡的我,从来没有带过老家的钥匙。
这段经历,最后被他写进了电影里。
移民澳大利亚十多年的张到乐主动将家乡屏蔽掉了。
课堂上,他不谈自己的中文名,不承认自己有爸爸妈妈。
后来老师Mia问他的年纪时。
回答还是一样。
这些事情太占脑容量,该删除时就删除。
每次的反应都一样,满不在乎地说笑,瞥向一边。
而实则连他自己都知道,这是在逃避。
删不干净的。
当他和Mia开车出游,随手把墨镜递给她时。
他被这一幕击中了。
回到家乡,有时候只需要一瞬间。
哪怕不用坐上往家乡方向奔袭的火车、飞机。
哪怕像张到乐这样,身上挂着老家钥匙十多年,却已将那里忘了个干净。
记忆就是如此,一定会跳出来作祟。
唤醒那些封存已久的,消散殆尽的东西,会搭建起一条临时通道。
通过它,回到的也不是那个后来现代化的,实际存在的家乡。
但它却无比准确地预言了如今大多数人的现状——
肉身无法回到家乡之后,家乡就变成了无数细小的碎片。
这些瞬间,只是一种极其私人、隐秘的感受。
在电影里,最多也只能当作闲笔。
但在今天,我们看的电影、电视剧、短视频越来越强调叙事的效率与完整。
所有的观看时间都被“合理”、“有效”的情节安排得满满当当。
最后,我们的情绪也就被轻易掌控。
在追求最大公约数的观看方式中,人们才突然惊觉,我们看不到真实的东西了。
而贾樟柯从很早以前就在告诉我们了。
即便是没有意义,与故事毫不相关,甚至不可能发生的闲笔,都有可能带我们回到那真实中。
《任逍遥》里,看到路边大声唱着歌剧的“疯子”;
《三峡好人》里,看到那个在高楼间走钢丝的人;
《山河故人》里,那个新年街头,提着关刀在人群里穿行的小男孩。
他们都有可能是你在街头偶然看见的人,也有可能是某个时刻你的幻想。
就像这两年很火的县城文学。
它所指代的从来不是某座具体的城市。
而是一个人们只有在恍惚中,在梦里才能回到的地方。
它后知后觉,它真实。
当你忠实呈现
一种真挚的情感
留在银幕上的时候
几天前。
阔别歌坛多年的叶倩文和林子祥在今年的巡演上。
他们放起了那首《Go West》,跳着《山河故人》开头的年轻人们跳着的舞。
十年前,谁也不会想到这部电影竟有这样的“超长售后”。
而在十年后。
这些当年他为我们留下的私人瞬间。
也成了越来越多人与过去、与故乡重逢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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