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组作者 | 黄瓜汽水题图 | 《爱很美味》截图本文首发于虎嗅年轻内容公众号“那個NG”（ID：huxiu4youth）。在这里，我们呈现当下年轻人的面貌、故事和态度。一部豆瓣8.4的高分国产剧，周末刚收官。戏剧化的是，周围很多人甚至还没听说过。 这部准靠自来水扛起口碑的优等生，我今天一定要骂它一句—— 名字也起得太土了。 如果不是这个名字，它可能会是2021下半年的大爆款。 导演说：“我觉得这个片名取得相当好，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坚持这个名字。” 不光是名字土，一看简介大家也很难提起兴趣：都市丽人、女性成长、婚恋职场。 被国产剧折磨了十几年，身上多少有点经验的观众，几乎会在一秒之内关闭窗口离开。 国产女性群像剧早就烂大街了。从《欢乐颂》到《三十而已》，大女主这块香饽饽，哪个平台都想蹭一口。但拍到最后，除了生产新的阶层焦虑，整不出什么新活儿。 如今浮躁的创作大环境下，还能拍出来好作品吗？也许真的可以。图源：豆瓣陈正道（代表作《盛夏光年》《摩天大楼》）四两拨千斤，用一部“小而美”就在口碑上打败了许多流量大制作，赢得很轻巧。 有人在这部剧里看到20年前的《粉红女郎》复活，有人看到了美剧《欲望都市》和英剧《伦敦生活》的影子。打五星的观众，基本都藏不住一个心情：惊喜。 也许我们的国产剧，和真正国际化的女性剧还有很大的距离，但这部《爱很美味》至少是一个新起点。 如果要给这部剧一个关键词，许多人的第一反应是“真实”。 不说别的，你有多久没在国产剧里面见到普通女人了？ 真素颜，在家不穿bra，不戴美瞳，穿个T恤当睡衣，大口吃饭不装X。观众苦美颜滤镜久矣。还记得前段时间被吐槽的《星辰大海》吗？滤镜快把刘涛的五官都磨没了。 而这部剧里的王菊，让观众第一次在国产剧里看到了小麦色皮肤的女主，妆容时常下线，唇色都懒得补。 女性终于在电视剧里拥有了“丑”的权利。这里的丑并不指长相，而是关掉冷白皮滤镜，卸掉眼影口红，还原一个普通女人生活中最真实的状态。回想一下，这些年泛滥的“开挂大女主”，每个角色身上恨不得叠十几种buff，但怎么挣扎都跳不出这两种面孔—— 要么是傻白甜打怪，身世如灰姑娘凄惨，只要认识了霸道总裁就能摆平人生的所有困难，坐火箭青云直上，level一集跳一级。 要么是事业型女强人，华尔街金融三字经不离口，处理感情时形同尼姑，封心锁爱。总结下来就是：她们都不是正常人。 而《爱很美味》让这类大女主消失了，它只聚焦于普通女人。 夏梦（王菊饰）是努力型女孩，许多人从小最烦的那个“班长”，这个世界对于她来说不是游乐园，是大考场。方欣（张含韵饰）是班花型女孩，不仅是公主命还有公主病。男生见了她要变舔狗，女生见了她都翻白眼。 刘净（李纯饰）是闷骚型女孩，学习不够拔尖，长得不够漂亮，不爱和人打交道，闷在自己的世界里。 三位女主也极其符合逻辑地长大了。 努力的夏梦成了大厂副总，和大学男友王继冲谈婚论嫁。但同部门的男友总是低夏梦一头，送到嘴边的一口软饭，愣是咽不下去。 两人因为工作吵架，作为上司的夏梦还要反过来哄男友。观众本以为她是个铁打的独立女性，仔细一看，其实也不怎么雷厉风行——不是每一个“女霸总”都要拳打男人和爱情，她们也有血有肉有情感需求。 漂亮的方欣是公关白领，本来拿到了上海的offer，结果因为结婚放弃了。 嘴甜的老公用钻戒和鲜花，骗她心甘情愿洗手作羹汤，当了全职太太。 说难听点，方欣就是网络上被污名化的“婚驴”，亲手放弃了自己的事业。不上不下的刘净就是普通的大多数人。没考研考公，也没能力进大厂，听家里安排，去银行混了个IT部门的闲职。喜欢研究厨艺，但也没毅力做美食博主。 高不成低不就的人生，只剩下被家里催婚。厨艺再好，在亲妈眼里只不过是能让“未来婆婆骄傲”的好嫁风技能。 编剧沈洋自我投射最多的人物，就是一事无成的刘净：“我身上的缺点，基本上都扔到刘净身上了。懒、迷茫、不切实际、不脚踏实地，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过了30岁，发现自己好像不能这样混下去，有点迷茫。”让人欣慰的是，这三位女主的原型并不是凭空虚构的，基本都取材于主创团队身边的女性朋友。 没有凄惨的灰姑娘身世，没有惊为天人的外貌，没有杀伐果断的决策力，没有精致到头发丝都绷直的妆容。她们慌慌张张进入三十岁，各有各的烦恼。 曾经有一位编剧和我倒过苦水：影视行业不是不知道大女主的套路玩烂了，不是不知道观众看腻了“赢麻了”的开挂人生。但谁敢冒着风险去拍一个平平无奇的女性？谁愿意看一个和自己一样的人，每天打工上班挤地铁呢？ 但导演陈正道和编剧沈洋似乎没有这么焦虑。 能和角色成为朋友，才是一部轻喜剧的隐形天花板。你可以在《老友记》《摩登家庭》《实习医生格蕾》里找到答案：只有让角色“活”，剧才能火。 对于编剧沈洋来说，他希望这部剧像一次周末聚会。“以前我在大城市生活，回到家的时候总会很孤独，渴望友情又社恐，没办法交到朋友。如果一部剧里，有角色可以跟大家做朋友，我觉得是挺好的一件事，我们希望观众像看身边朋友的瓜一样去看这部剧。” 所以，当我们回看一开始的问题：你有多久没在国产剧里见到正常女人了？才能明白这部剧的可贵之处—— 《爱很美味》可能是近些年第一部敢拍“普女”的国产剧。这部剧能拿到8.4的高分，因为它回答了一个很简单，却一直没人愿意回答的问题—— “普通人的人生是什么样的？他/她会有什么样的困境？” 摘掉女高管的职场光环，拿走她们身上的爱马仕，把男朋友从霸道总裁换成普通社畜程序员——这样的人生，还有看头吗？ 事实证明，普通人的人生有真实的力量。 这部剧从头到尾都没有试图逃避现实问题，它让每一位主角必须坦然面对自己的困境。 夏梦从小就有身材焦虑。不管是生酮还是断食，她都瘦不下来，小麦色的皮肤和大骨架，让她永远都不能变成传统意义上“白瘦幼”的美女。 连男友跟她吵架，都会拿捏她最致命的痛点：你最近又胖了。学习、刻苦、努力、上进，这些特质，转化成了夏梦式女性的某种“代偿”。 “一直以来，夏梦都很努力，因为她不希望大家发现她连学习都学不好。如果她连学习都学不好，那她就真的没有优点了”，编剧沈洋是这样解读的。 她生活在一种拉扯感之中。一边要努力考100分，另一边父母还要耳提面命，警告她女性身上有“优秀原罪”，生怕她在一段婚恋中被弱势的男方抛弃，因为“没有男人愿意被女人天天压一头”。当观众期盼夏梦和普通男友分手，找一个更配得上她的优秀男人时，编剧就像开玩笑一样，让她遇到了健身房私教陆斌，一个连KPI都听不懂的，更“普”的男人。 喜剧的一幕出现了：为了不让陆斌自卑，夏梦宁愿一直撒谎，说自己是服务员、送外卖的、夜店小妹，也不愿意让对方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掩盖自己的“优秀原罪”就是她的本能反应。她爱上私教陆斌的理由是完全成立的。只有这个男人，能够欣赏她的身体。当健身房的其他女客户连小哑铃都举不起来的时候，陆斌觉得眼前这个有力量有肌肉的女性很美。 “陆斌的出现，打破了夏梦焦虑的不停内卷的状态，陆斌是第一个真正喜欢她的身材的人。在健身圈，有力量、骨架大的欧美风女生最受欢迎。也只有陆斌觉得，夏梦并不需要生酮，他发自内心喜欢她的优秀、上进和拼搏。” “而夏梦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让她有一种自我终于被肯定的感觉。而就是这种自我被肯定，让她真正开始接纳自己身上的一切特质。”编剧沈洋说道。第一次和陆斌“鼓掌”的夏梦，担心自己身材不好，不敢开灯，陆斌回答“我觉得你的身体很美”。现实生活中，多少女性正在和夏梦共享这份焦虑？ 而“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弱柳扶风的方欣，几乎站在了当代独立女性的B面。 她太天真，太容易被婚姻蒙蔽。但公主总有一天会被现实打醒。 社区防疫人员拿着老公的出轨录像登门核酸，于是方欣、老公、小三就这样戏剧化地一起被居家隔离。 大梦初醒，发现自己头戴绿帽的方欣，果断选择了离婚。 离婚现场，前夫甚至一次取了两个号，这边离完那边结。 也是在离婚之后，方欣才发现自己一直活在前夫搭建的温室里。 她的过敏体质不能吃酱油、不能吃海鲜、不能吃含麸质食品、不能吃乳制品，离开前夫她连顿外卖都点不了。 “离婚之后靠自己”这句口号听上去独立极了，但实践起来有多难只有当事人最清楚。 结婚五年后重返职场，比自己年纪小的新人已经成了上司，最新的业务名词已经听不懂了。方欣这样的美女，自然会被孤立成“走后门进来一事无成的花瓶”。 这不就是那些休完产假回到职场，却一直被公司边缘化的大龄女性的遭遇？不再是业务骨干，不再是项目组长，想加班都没人搭理。 长得漂亮，是一块老天爷赏赐的敲门砖。但对于女性来说，漂亮带来的伤害，也许比得到的隐形福利更多。 比如职场上躲都躲不掉的潜规则和性骚扰。比如打个车都能被司机性骚扰，还辱骂“你个做鸡的还敢报警”。 “漂亮”为方欣的前半生省下很多力气，但同时也要让她付出更大的代价。 方欣用了一整部剧的时间才明白，只有戒掉小白兔的依赖心，自己保护自己，她才能真正成长。靠别人永远是公主，但也别忘了，公主随时都会被囚禁在城堡里。 如果这两个女主，分别对应了女强人和万人迷，那刘净的存在，就对应了千千万万个我和你。 不够努力也不够美貌，活到三十岁依然找不到具体的人生目标。她过于“落地”了，不像一个值得出现在影视剧里的女人。 赶上公司裁员，第一个被淘汰的就是大龄未婚未育的她。重新找工作，没有过硬的业务能力，投简历都没人要。 和许多小镇的大龄未婚女青年一样，刘净想省钱住在父母家里，就要忍受没完没了的催婚和教育，每天被父母点评“要能力没能力，嫁人也嫁不出去。” 妈妈在外人面前推销刘净，甚至还会拿“她还是个处女”来标榜身价。“你永远没办法和父母论长短，因为在他们话事的小城里，他们确实永远是对的”，毕业就留在老家的小王也拥有刘净同款遭遇。 在恋爱上，刘净也不是什么拎得清的人。夹在两个追求她的男生中间，永远都在纠结，一不小心就会滑落到“养备胎”的道德陷阱中。 连编剧都承认“刘净的爱情有些超脱于现实”。但同时他也希望观众明白，虽然现实生活中不会总是有两个人同时喜欢你，但如果当你面对同样的处境，你的感受说不定也和刘净相同。 “就算富二代宋超的条件再好，刘净对他没感觉就是没感觉，她想选择一个从感性上更想得到的人，哪怕那个人没有那么有钱。这个设定也许有点夸张，但那种纠结的感觉希望可以让观众共情”。 虽然没有任何天崩地裂的爱情故事，但展示的却是每个人都会面临的选择困难时刻。被两个男性同时追求的刘净，其实也没有那么享受 剧中的职场困境、婚恋困境和家庭困境，并不是编剧费尽心思设计的障碍物，好像只要你的主角光环够亮，你就能轻松翻过去。 导演更像是这三位女性的记录者，他并不想做一个非黑即白的判官。“不要发表意见，也不要去判定对错。因为这些问题呈现在大家的生活中，没有绝对的对错，任何人都不能用自己的角度去看别人，去替别人做选择”，陈正道告诉我，这就是他坚持的原则。 人生没有标准答案——这既是这三位女主的困境，也是你我的困境。要说《爱很美味》是一部多么惊为天人的作品，我认为倒也谈不上。 但必须承认的是，剧中的恋爱、性生活、职场、家庭，每一个人做的每一个选择，都以“正常”的面目和姿态呈现出来。 而“正常”是对目前的国产剧的最高评价了。在如今“双洁”的大风气之下，能有一部剧敢于正视人性的缺点和弱点，尤为可贵。 图源：小鸡词典 于是，我们第一次在国产剧里，看到女主角们光明正大地承认自己的道德瑕疵：我知道我绿茶，我白莲花，我养备胎，我确实不是什么好女孩。但做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好女孩”，真的就那么重要吗？ 人性是复杂的。我们心里都清楚，有时候会贪恋别人的付出，有时候会无法拒绝送上门的追求，有时候会不珍惜别人的心意——这些都是一个人心中无法忽视的阴暗面，没有人能修炼成一尊不犯错的菩萨。 我们恰好需要反思的是，国产剧太久都没出现过这样“有瑕疵”的主角了。 这也是第一次，国产剧习以为常地面对“性”的议题。 性不是洪水猛兽，也不是撩拨观众的调味剂，而是生活中再正常不过的一部分。 编剧分享了一个细节：夏梦的第一场床戏，是导演临时加上去的。“夏梦和王继冲在一起8年了，他们还可能过着一个完全纯爱的生活吗？不可能的”。所以更真实的开场，更有可能是一场“谈着工作的、心不在焉的床戏”。 一句“你还做不做了”让不少观众惊呼大胆 而在三位闺蜜之间，性也以一个日常话题的身份出现。 比如一根黄瓜引发的误会。比如“那方面比较合”。 比如王继冲试图挽回夏梦时，去健身房苦练腰腹，希望“对那个有帮助”。 很欣慰能看到，性的出现，不是为了点击量，也不是为了证明男女主角初尝禁果的羞涩，而是像吃饭睡觉一样的日常。 欲望本身不是贬义词，女性的欲望更不是。编剧和我聊起，刘净对姜山木横冲直撞般的第一感觉，一定是有性冲动存在的，所以“我们需要让这个男性有明显的腹肌”。成年人的爱情，需要一个我们能一秒理解的导火索。更可贵的是，这部剧的男性，不再是从天而降的霸道总裁，不再是能摆平所有事的爹味男友。男性终于摆脱了长久以来被赋予的“拯救者”的身份，他们也可以是平庸的普通人。 六个男性角色都是不完美的。他们长得参差不齐，远比不上流量明星鲜嫩，无限接近我们在街上会遇到的男性，没有潮流的衣服也没有打满发腊的造型。他们确实很“普”，编剧甚至觉得还可以再“普”一点。就像王继冲在剧中所说的一番话：“现实中很多男生都是很怂的，他们做不了英雄，我们需要帮他们找一个借口。” 对大男主祛魅，赋予男性平凡的权利，本质上也是一种性别平等。仔细想想，我们正在经历的人生，不就是不完美的男人和女人们，一起磕磕绊绊共同成长吗？ 在这部剧的结尾，是一幕温暖有力量的画面：三位女主穿着婚纱，没有走向婚礼，而是去见了小时候的自己。 三个小女孩，对着三十岁的自己说：你们虽然有各种缺点，但你们也让我们无比期待长大，期待着去经历这一切。 虽然活得辛苦、懦弱、纠结，但这就是人生的真相。会一地鸡毛也会狼狈不堪，但真正勇敢的人总会直面它。当你开始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或许一转身就走进了三十岁。 没有闺蜜互扯头花，没有雌竞和狗血桥段，《爱很美味》赢得轻盈坦然。 它确实还不够惊艳，但已经是国产剧目前能交出的最好的答卷。在浮躁浮夸的国产剧市场里，它聚焦了普通女人的成长、欲望、爱情和选择，这就足够赢得掌声了。 只要不把观众当傻子，观众一定会用口碑来回应这份难得的真诚。
从思考到创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