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币的致命危机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衣公子的剑（ID：yigongzidejian），作者：衣公子，原文标题：《货币：中美命运和致命危机 | 衣公子》，头图来自：视觉中国（图片人物：前美联储主席保罗·沃尔克）

盖特纳（Timothy Geithner）的爸爸是福特基金会第一任驻华代表，中国甫一改革开放，小盖就随父亲来北京读书生活。

个子不高，擅长外语，和什么人都自然熟，对朋友很仗义。我常觉得，如果马云生在美国，大概就是盖特纳的样子。求学在上世纪80年代初的中国，小盖蹬个自行车全北京城溜达。当时的中国物资紧俏，由于双轨制的存在，很多商品即使有钱也买不到。小盖做朋友真的很够意思，仗着自己的“外国人”身份，反复进出友谊商店（当时只对外国人、外交官、高级领导等少数群体开放），给他新交的中国朋友买了不少电视机、洗衣机。

一晃30年，身为纽约联储主席，盖特纳辅佐美联储主席伯南克，应对2008年次贷危机。这下出了圈，得到新任总统奥巴马的青睐，47岁出任美利坚合众国财政部长。

小盖，个子不高，坚持锻炼身材有形，笑起来，很是可爱。

说他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大概率没毛病。只是每次来中国，日程都太赶。一次，在文华酒店和胡舒立做专访，小盖匆匆表示立刻要飞欧洲。

那是2010年，欧亚大陆另一端等待着小盖去处理的是欧洲主权债务危机。

晚饭吃得不算愉快，欧洲人全程在向他抱怨希腊的浪费和挥霍。欧盟的《稳定与增长公约》有要求，成员国政府公共债务和GDP的比率不能超过60%。希腊、爱尔兰、葡萄牙等国，把这个比率干到了110%，国家信用要破产了。

小盖还是太年轻了。让我们一起看看2022年的世界。  

政府公共债务和GDP的比率，英国107%，法国115%，西班牙118%，美国133%，日本257%。

如果希腊意大利葡萄牙到了110%就是欧洲主权债务危机，那么今天的世界又会发生什么呢？

马斯克说，预感今年会有金融危机。巴菲特对股票几乎只卖不买，现金储备不断创新高。知名投资人Jeremy Grantham等着见证历史性崩盘，预言美股跌50%。

世界经济走到今天，小盖也是功不可没。

01

和小盖在北大读书前后脚，新当选的美联储主席保罗·沃尔克（Paul Volcker），也受邀来了北京。

从北京城，到西安兵马俑，再到杭州西湖，穿行于中国的湖光山色，沃尔克心情却一点也好不起来。

大洋另一端等待他去应对的是一个叫作“滞涨”的糟糕局面。

“滞涨”就是经济停滞，且通货膨胀。在传统经济学理论中，两者不会同时出现。经济停滞，就是消费、投资意愿低，照理说，物价就应该低。反过来，如果通货膨胀，为了对抗货币贬值，民众和企业就会尽快把现金转变成资产，那么社会需求就旺盛，经济就不应该停滞。

但是，1979年的美国偏偏“滞涨”了。几个重要的产业的失业率，钢铁及其他主要金属制造业、汽车产业、建筑业分别高达29%、23%、22%。同时衡量物价水平的CPI也冲上了14%。

沃尔克1979年获得卡特总统的提名，临危授命出任美联储主席。

“滞”和“涨”已经是一对超级难解的矛盾。可是，我要告诉你，沃尔克真正的难题是另一对比滞涨更加庞大更加凶险的矛盾。

1980年是选举年。作为总统，卡特希望沃尔克指导美联储降息，从而刺激经济，增加就业，作为政绩，自己可以在连任竞选里拿到更多选票。

但是沃尔克根据专业判断，美国经济正确的药方是升息。

沃尔克真是狠人，亲自操刀把联邦基准利率提升到20%。这对于今天的你我已经无法想象——投资最安全的存款一年就有20%以上的收益，你又何苦去支付宝买基金，绿油油地过新年？

在沃尔克转折下，投资和就业等数据立刻凉凉，1980年总统选举，现任总统卡特惨败给了好莱坞明星里根。

卡特是好人。身上闪耀着理想主义的光芒，任期内中美建交，美国与苏联、古巴的关系大大缓和，据统计，卡特是花美国纳税人最少钱的总统，一生致力于公共事业，2002年得了诺贝尔和平奖。这样一个好人，总结竞选失败，也会酸溜溜地说，“我任命的美联储主席没有配合我”。

奉行实用主义的里根，不想再犯同样的错误。只要破解美国经济难题，就能名垂青史。作为重视，宣誓就职没几天，里根就提出来，想来美联储办公室坐坐。

多朴实无华，甚至略带卑微的一个请求啊。

但是，沃尔克却拒绝了。

没错，在纸面上，美国是独立央行制。除了在1937年美联储新大楼落成，罗斯福总统来过，其余总统都没有来过独立办公的美联储。

作为美元的发行机构，美联储的货币政策应该是一件专业而且严谨的事，为了维持货币和金融体系的稳定，必须和政治保持距离。

而里根的背后恰恰就是政治的恶臭。总统希望货币政策刺激出更多就业，用政绩争取选票。华尔街的利益集团，希望流动性充裕，资本市场才能投机和繁荣。大企业希望银根松，贷款又多又便宜，助力公司全球扩张。这些说客对货币政策的意见，永远只有两个字——宽松。

专业素养告诉沃尔克，美国现在需要的恰恰是紧缩。在国内，沃尔克经过走访，吃惊地得知，工会正在和企业达成一项协议——工资一年涨13%。一旦预期形成，工资和通货膨胀就会螺旋式上升，美元持续贬值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在国际上，布雷登森林体系已经瓦解，按照一年贬值15%的状态，哪个生意人会傻到持有美元？如果美元没有成为世界贸易最主要的结算货币，那么未来40年美国的国运就真的改变了。

升息！宁愿让美国企业美国银行一茬茬地去死，也要把美元的信誉保住。

但是里根、华尔街、大企业显然不同意。

这是远比“滞”和“涨”这对矛盾，更为凶险的矛盾——“专业性”和“讲政治”的矛盾。

按照专业性“独立决策”，曾经，美联储是有这个传统的。

小威廉·马丁（Willian Martini Jr）当美联储主席时就有过名言：美联储的工作就是在宴会刚开始时撤掉大酒杯。

1965年12月美联储独立地提高利率。时任美国总统约翰逊异常愤怒，又无可奈何。把马丁叫到德州的牧场训话，但是马丁根本不鸟总统，最后这两位美利坚大领导竟然爆发了肢体冲突。

1980年的里根很无语。我努力了18年，竟然还不能和你在美联储一起喝咖啡？

1984年，又是选举年。不死心的里根又试了一次，召见沃尔克，但是地点不在总统办公的椭圆形办公室（这个办公室需要全程录音，水门事件涉及这个办公室的录音，导致尼克松下台），而在图书馆。

幽暗的灯光下，里根像好莱坞电影中一样摆足了架势，自己只喝茶不说话。只给一个眼神，作为跟班的办公厅主任詹姆斯·贝克开口了：总统命令你，在选举前不要提高利率。

沉默。空气凝固了两秒钟。随后，历史来到名场面。

沃尔克一句话不说，站起来就走。

呵，这狗X的政治。

在沃尔克的强势主张下，联邦基准利率升到 20%，整个国家的金融系统几乎冻结，美国失业率攀上了二战后的最高点。

气愤的农民用拖拉机包围了美联储大楼。失业的建筑工人把无处可用的建筑材料成堆地寄到美联储。沃尔克的演讲总是被尖叫打断，原来有人在听众席放老鼠。美联储考虑再三，突破干部待遇给沃尔克配了保镖，果然有一位武装分子闯进了美联储办公室……

沃尔克用了三年时间，驯服了通胀这匹野马。随后就是美国经济欣欣向荣的80年代。更重要的是，沃尔克治下的美元展现出稳定和信用，被当时迅速增长的国际贸易接纳。三年经济转型，换来美国至少30年大国运，捡了大便宜。

但是，沃尔克没收获掌声，只收获了仇恨。

80年代经济繁荣和赢得冷战，这些功绩全算到了总统里根头上。

沃尔克第二个任期结束，里根终于在美联储换上了“自己人”——同样讲究实用主义的格林斯潘。

你说，这沃尔克是何苦呢。

02

权力是最好的春药。

美联储可以左右利率，主导金融业的兴衰。即便你是年入过亿、坐库利南出入豪宅的华尔街巨头大亨又怎样呢？和一年只赚10万死工资的美联储主席同处一室，你也只能谦卑地微笑，谄媚地附和不好笑的笑话，然后仔细地揣测主席的一颦一笑。

格林斯潘尤其享受这种权力的滋味。格林斯潘一开口，全球投资人都要竖起耳朵。他还刻意培养了一项特殊技能——言辞暧昧。格林斯潘的名言是，如果你认为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一定理解错了。

格林斯潘外号“美元沙皇”。作为皇帝一样的主宰，格林斯潘治毫不掩饰自己精准调控经济的野心。他治下，美元持续宽松，房地产和股市一片欣欣向荣，通货膨胀却没有再来。谁会不爱格林斯潘呢？甚至有了这样的说法，“谁当美国总统都无所谓，只要格林斯潘还是美联储主席。”

只有潮水退去，才知道谁在裸泳。这句话简直就是为格林斯潘而生。

格林斯潘主政美联储19年，在盛大的掌声中卸任。但是仅仅第二年，就爆发席卷全球的次贷危机，给美国经济和世界经济造成的伤害和衰退，超越了1929年大萧条的纪录。

世界恍然大悟，货币宽松掩盖了所有问题，创造了虚假的繁荣，催生出激进的扩张，最终，风险在房地产次级债券里爆发，扯掉了所有繁荣的遮羞布。

格林斯潘和沃尔克构成鲜明的对比。

格林斯潘在任时被誉为“历史上最伟大的美联储主席”。但是只下台一年，就被清算。对他的评价，从天上摔到地下。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斯蒂格利茨（Joseph Stiglitz）对他的评价足够盖棺定论，“斯人已去，遗害犹在”。

而沃尔克，恰恰相反。任内，遭到大人物普遍的仇视，有人恨不得生啖其肉。离任之时，一生的伟大功绩都算到了他人头上。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沃尔克的形象却愈发高大，被追认为“最好的美联储主席”。更可贵的是，对沃尔克的歌颂，不仅在于专业能力，而且在于金融圈难得一见的道德品格。

03

盖特纳就是这样登上的历史舞台。

次贷危机，小盖身为纽约联储主席，华尔街巨头们的直接监管者。如果说，应对次贷危机是一场战争，那小盖就是身处炮火最前线的大将军。

小盖有两个选择，要么像沃尔克一样，把信誉、原则放在首位。要么，像格林斯潘一样，繁荣压倒一切，其他都可以让步。

很遗憾，小盖的选择是让美联储更加格林斯潘化，繁荣比规则更重要。尽管，明明是格林斯潘造成了这次危机。

小盖最引以为豪的，是他迅速稳定并恢复了金融市场。他不厌其烦地介绍，自己是如何勇敢、坚定地逼迫华尔街巨头接受政府的注资，从而避免了倒闭和清算。他孜孜不倦地辩解，如果任由华尔街银行自己承担损失，美国经济将受到更大损害。

但是，只有拯救，没有惩罚。给未来二十年的世界经济埋了一颗大雷。

经济学里有一个词，“道德风险”。市场经济最大的原则是优胜劣汰，做的好的赢得奖励，做的不好的接受惩罚。华尔街利用货币宽松疯狂投机，可是却可以“大而不倒”，到了要清算的时候有盖特纳拯救。那么往后谁还会好好做人呢？

从此，华尔街牢记了一个道理，心照不宣：货币宽松的时候就疯狂投机，反正在资产泡沫破裂的时候，美联储会出手救助。

沃尔克舍生取义维持住专业性和讲政治的平衡。到了盖特纳这，彻底失衡，后者压倒前者，政客、华尔街、大企业的力量空前加强，“讲政治”彻底绑架了“专业性”。

伯南克和小盖推“量化宽松”，遭到沃尔克等一众重量级经济学者的严厉反对。

但是，谁能和赚钱过不去。通过货币宽松，各方利益集团开始尝到甜头，渐渐的，反对者都闭了嘴。作为世界经济的中心，美国这样搞，各国迅速跟进。世界主要经济体利率纷纷降到0，全球的印钞机疯狂开动。

比如日本央行，尤其典型。别国央行，先是通过宽松政策把流动性给商业银行，再通过各种方式进入资本市场。但是，日本央行连这个过程都等不了，直接通过ETF进入资本市场。买买买，把次贷危机中崩溃的东京股市护住了。

央行“炒股”，违背祖训。为了留一点面子，日本央行有过解释，这只是权宜之计，只要度过危机就在2012年陆续退出。可是，专业性和讲政治的平衡一旦打破，央行就是骑虎难下。最终，日本央行不是及时退出，而是越买越多。2018年，穿透来看，40%日本上市公司，前十大股东里都有日本央行。如今，日本央行持有的证券达到整个东京证券交易所的6%。

还有一个佐证，就是上任美联储主席耶伦。美国有传统，不管总统是否连任，美联储主席至少干两届。耶伦坚持温和加息，和总统非常不对付。第一届任期结束，特朗普坚持要提名新的主席。耶伦成了美联储历史上最“短命”的主席。

当总统和美联储媾和在一起，很可怕。总统都希望多花钱，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当财政赤字越来越大，就需要货币宽松配合，“让钱越来越不值钱”。最好是，二十年前我借来5000元，买了一平米房子；二十年后我来还钱啦，5000元也就是一顿饭钱。

从2008年开始，本来应该保持专业和独立的各国央行纷纷被绑上战车，从最后贷款人变成最后购买人。货币宽松，潘多拉的魔盒一打开，就关不上了。

股市不再是经济的晴雨表，而是货币的晴雨表。

很多同学理解当下世界经济的弊病，往往觉得是因为疫情。其实疫情只是背锅侠。世界经济的恶疾，不是两年前开始，而是14年前开始。因为专业性已经被“绑架”，拖拖拖，解决不了，到了2020年，疫情一来，索性彻底躺平。

于是，就有了美联储在2020年3月的再次救市，经历“无上限”的量化宽松后，本已庞大的资产负债表又扩大了一倍。

04

德国总理默克尔点评小盖的话就挺形象，你离华尔街太近了。

去年，许久不在新闻上看到的盖特纳，提名推出“无上限”量化宽松的美联储主席鲍威尔，成为Time杂志2020年最有影响力100人。

这是世界经济无比怪异的一年。

经济无比困难。但是华尔街的利润却刷新了纪录。

彭博的形容很犀利，2020年，是华尔街的牛市，但是是人类的熊市（a great year for Wall Street, but a bear market for Humans）。

2021年，世界经济更加步履维艰，但是华尔街利润再创新高。摩根大通和高盛在刷新盈利纪录后，开始高薪抢人，金融掮客的奖金比前一年再涨30%~40%。

在任时，就受到猛烈抨击。2013年，盖特纳，实在不想当公务员了。辞职，去了自己最舒适的地方，出任全球顶级私募股权投资机构华平资产（Warburg Pincus）的总裁。

盖特纳、伯南克都在不遗余力地出书为当年的“救市”辩解。盖特纳有一个开挂的人生，一路都是大佬提携，但是自传里却说自己矮，不自信，和所有大人物都不熟，只是点头之交。

很多人不知道，在中美关系经历剧烈的变化后，这位前美国重要领导人依旧在坚定地看好中国。举几个华平在中国的代表投资，金融板块的华宝基金、华融资产，消费板块的元气森林、中通快递、美中宜和，互联网行业的猎聘、优信、58同城、自如。以及最著名的，2018年，领投蚂蚁金服。

甚至在2021年6月，中国城市化都进入新阶段后，华平还大规模投资于中国的城市翻新项目。

说一句中国人民的老朋友，大概率是没有毛病的。

从沃尔克到盖特纳，可以对比世界经济中货币政策的重要转折。

格林斯潘最骄傲的就是，多年持续货币宽松，却没有推高美国的通货膨胀。其实，没人能战胜经济规律。事后来看，那19年间，来自中国源源不断的低价商品，压低了美国物价，也带来了中国的增长。

很长一段时间，中国只能做货币政策的跟随者，美国降息就降息，美国升息就升息。如今，逐渐有了一些“以我为主”的底气。在全球0利率的宽松中，保持财政货币纪律。在全球资产泡沫中，提前挤泡沫，控风险。

由于众所周知的技术原因，衣公子没办法对每一个大国的货币政策详细点评。但是只要把美国当主角讲清楚，其他国家，原理是相通的。

《一代宗师》里有一句话，我们今天不比武功，比想法。

最近看到一个很有意思的讨论，美国衰退了吗？

某种程度上，没有衰退，反而更强了。上世纪80年代，美国很强，但你可以绕过去不理它，欧洲、日本、中东也可以提供商业、消费、能源的解决方案。但是今天，美国比80年代更强，为什么美国人比80年代更愤怒？

货币就是回答这个问题，很好的入口。对于穷人和中产来说，货币是衡量购买力的尺度。我踏踏实实上一个月班，换来的工资等于我能买到的衣食住行。但是对于精英来说，货币是刺激繁荣、实现理想的工具。长期的货币宽松，离钱更近的富人拿走了最多的收益。富人的房子、美国股票的水涨船高，而穷人的薪资不断贬值。

普通人没法分享美国繁荣的盛宴，贫富差距一再地创出新高。华尔街的牛市，人类的熊市（a great year for Wall Street, but a bear market for Humans），不是2020年，而是每一年。

这样你才能理解，沃尔克的一句话，“通胀是一个道德问题”。放到今天，更准确地说，货币宽松是一个道德问题。

晚年的沃尔克有一件事耿耿于怀，在他效力国家的六七十年代，75%的美国人相信政府大多数情况下是正确的，现在只有20%。

货币的致命密码，不是全球金融危机，而是这个——别忘了，经济发展是为了让大多数人享受国家进步的福祉。这才是我们应该学习和警惕的。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衣公子的剑（ID：yigongzidejian），作者：衣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