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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2-16 07:56

我的昆卡游记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报观察家(ID:eeoobserver),记于2019年9月28~30日,作者:杜欣欣,原文标题:《昆卡:云中之城》,头图来自:杜欣欣



田野和种植园渐渐消失,驶向昆卡(Cuenca)的汽车开始盘山而上。


最初雾不大,好像一层绿色轻纱,不一会儿却浓得吞没了公路。我睁大眼睛盯住前方,导游哈维仍然边吃薯片边开车。汽车一直在爬坡,绿色海洋般起伏的群山偶然一显。山连着山,一座山峰呈方形伫立于群山之上,间或一块山石突兀而至,但并不险峻。这一带已是安第斯山脉北端南坡,作为厄瓜多尔第三大城市的昆卡就在山那边的一片谷地里。


随着爬升,云雾开始在山间徘徊。终于爬到了云彩之上,来到位于山顶的卡哈斯(Cajas)国家公园门口。此地海拔3600多米,天空晴朗,植被不再茂密,树种也完全不同。据介绍,该公园穿越高山,常绿云林和数百个湖泊,面积达285平方公里。安第斯秃鹰、大蜂鸟和浣熊(Coatis)等野生动物栖息于此,但人类能进入的只有几十平方公里。温带的山脉到了这样高的海拔,根本看不到大蜂鸟。厄瓜多尔面积虽小,但地貌气候多样,居然拥有地球18%的鸟类,10%的物种,难怪我们大学的生物老师经常来厄瓜多尔考察。


沿着木制通道向山下去。云暗,脚下的那片湖呈深灰色。褐色的茅草漫山翻卷着,那些枯萎的针叶不仅抵御风寒,也保护了苔原茵绿柔嫩。


行不久,就见涓涓细流,此地为亚热带高海拔山区,少雨且终年无雪,那些细流全赖苔原植被涵养。这里已是树线之上,但因靠近赤道,一种乔木仍能生长。当地人称之为“纸树”,其树皮薄如纸张,长得四脚八叉。苔原上生有多种肉肉类植物,灰绿色,摸上去毛茸茸。一种长长的植物叶小而多肉,颇似一把长柄毛刷,毛刷顶端开着橘黄色的小花。一些印第安人治病的植物,其中的一种类似北美西部常见的摩门茶。我已见过那些结出红果的常绿植物,第一次看到它们,是在秘鲁的印加古道上徒步。


全盛时期的印加帝国曾建立起四通八达的道路,古道的一段也通过此地。我曾徒步的那一段,是从库斯科走到马丘比丘,但仅为古道的千分之一。


西班牙殖民之前,南美大陆没有牛、马、狗等家畜,货物和信息传输全靠人类徒步。从印加帝国首都库斯科到昆卡大概2000多公里,如果传递加急鸡毛信,投递员靠接力长跑,8天就能传到!那时的印加人除了捕猎,主要动物蛋白质来源于今人当宠物养的荷兰猪。据说秘鲁人也吃可爱的驼羊。再考虑到印加人缺乏蛋白质,具有那样耐力和体质更加不可思议。


在某种意义上,南美缺乏欧亚大陆的家畜确实影响了其近代历史。马能大大提升战斗力,牛解放了农业生产劳动力,可是古老的帝国即使是在全盛时期,也必须将大量的人口投入农耕,因而无暇发展其他。有兴趣的读者可以看看皮萨罗征服秘鲁的故事,以及《枪炮、病菌和钢铁》一书的有关总结。


离开国家公园后,高度一直在降低。沿途山景苍绿,当看到红瓦房和香蕉树时,我们也看到了昆卡城。



昆卡全名意即“四条河汇流之盆地”。这四条河分别是托梅班巴(Tomebamba)、耶纳坎(Yanuncay)、塔基(Tarqui)和玛查噶纳(Machangara),其中的三条源自卡哈斯国家公园。昆卡是继瓜亚基尔和基多之后的第三大城市,其老城还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世界遗产。


经过托梅班巴河,沿河草地苍郁,花木扶疏。虽临近赤道,但因海拔2560米而气候宜人,人称昆卡有地球上最完美的气候。


进城后,只见窄巷石路,街道纵横交错。然而从任何一条街向远望去,尽头就是绿色的山坡。据说早年当地一些富裕家庭喜欢去法国,此举大大影响了当地的建筑风格。风格各异的教堂,前有拱廊的西班牙式房子,纯白、米黄、砖红、鹅黄、蓝色,民居的红屋顶与教堂的圆拱尖顶构成了天际线,极为美丽。


广场、喷泉、花卉市场……玫瑰、康乃馨、杜鹃、百合、向日葵……街边时见挎篮小贩,多半是土著女人,卖的大多是水果。女人、货篮和水果都打理得干干净净。此地干净得出奇,行人的举止显示出较高的文化教养,肥胖度显然比瓜亚基尔低。听说昆卡有三所大学,大学教授月薪6000美元,比总统略高,而政府雇员的最高工资都不得超过总统。


昆卡远眺


我们向圣母大教堂(Cathedral of the Immaculate Conception)走去,远远就看到那三座蓝色拱顶。这座教堂建于19世纪,并不古老,但因融合多种建筑风格而成为昆卡最醒目的地标。


昆卡是南美最天主教的城市之一,市政的座右铭是:“先是上帝,然后才是你”。当地文化保守,虔信和“正确”。据说有个昆卡人送女儿去美国上大学,数月之后,他委托一个去美国的朋友看望女儿,那个朋友回来说:“我带给你一个糟糕的消息。你女儿变成了一个……”他的话到此刚巧就被卡车的噪音盖住了。那父亲回答:“太可怕了,我正确地养大她,让她上正确的学校,我到底做错了什么?”“那人接着说:”很可惜,我震惊地发现她卖淫。“那个父亲听了,大大地松了口气 :”我以为你说她变成了一个新教教徒。“英文新教徒”Protestant和“妓女”Prostitute“前三个字母都是Pro,那个父亲最初只听到前三个字母就紧张了,这个故事说明了什么是他们的政治正确。 


俯瞰昆卡城


居家阳台上摆满鲜花,此地不但街道有些像秘鲁的库斯科,也都是高海拔的山城,然而库斯科老城的建筑大多漆成蓝色,固然漂亮,但也有点做作。高海拔区空气稀薄,水汽也稀薄,但这里属于亚热带区,三角梅开得很艳,在洛基山中不能生长的马缨丹在这里长成了树墙。走过那面树墙,沿着阶梯而下,一直走到托梅班巴河边。沿着河边,垂柳拂面,河上人家的粉墙上,一丛蔷薇探出身子。当地人皮肤细腻,河畔青草柔嫩,让我忘记身处高原。


昆卡广场


在餐馆难以吃到足够的蔬菜,我们走到超市买菜。此地超市与瓜亚基尔类似,以百货为主,蔬菜放在商店的最后面,很不新鲜。后来找到农民市场,那里的蔬果十分新鲜,种类繁多,令人眼花缭乱。二楼卖各种汤和新鲜果汁,巨大的一杯鲜榨果汁只要五毛钱。市场上有好几个草帽摊位,周边很多村庄编织草帽,草帽的主要原料是龙舌兰,举世驰名的巴拿马草帽最初产自厄瓜多尔。


在老城闲逛,看到一家英文书店,信步走了进去。店里卖的多是英文二手书,书店主人叫马文。聊起来,才知他来自丹佛。我知道一些美国人到国外,首选是哥斯达黎加,马文也曾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因不喜欢湿热的气候搬来这里定居。此地说英语的群体近5000人。马文说住房和医疗保险相当便宜,“医疗保险月费是76美元。我在这里换了胯骨,手术做得非常好,我只需自付65美元。”


告辞马文后,我又在老城遇到一对美国来的退休人士,她们热情地请我到家里坐坐。那对夫妻未到退休年龄,但因病不得不退休,选择此地主要是因为医疗保险比美国低很多。他们还说厄瓜多尔的老年人坐飞机都有打折。看得出,他们的生活很快乐。




厄瓜多尔的观光火车自基多开往瓜亚基尔,行程为四天。很多旅客选择乘坐最惊险的那一段,始发站是位于昆卡西北的小镇安劳西(Alausi)


我们清晨出发,准备赶11点钟的观光火车。出城不久就经过阿左格(Azogues)镇,昆卡是阿苏耶省的首府,阿左格已是卡纳尔省的首府。这小国居然有22个行政省,估计一个省的大小和美国的郡县差不多。我想设立这么多行政区与其地理复杂有关,居住于地理复杂地区的人往往与外界隔绝,自成一体。中央政府对当地居民基本上没有多少影响力,而居民对中央政府也无向心力。


一路都在攀山,沿途每一片谷地都住满了人。绿色的山坡上,散落着黄红相间的民居。城镇连着城镇,每个城都有至少一座教堂,而教堂都建在城中的最高处。圣法兰西斯堂、云中圣母堂、朝露圣母堂……就像咱们的观音菩萨。云中或朝露都是圣母玛丽亚的不同化身,而不同化身的圣母又各有信徒,一些信徒会特别来此朝圣。


南美的教堂烟火气较重,圣母像都很本土化。我在巴西,看到过印第安人打扮的圣母,出租车驾驶座前放置的圣母戴宽边帽着披风,怀中抱着穿土著服装的婴儿耶稣。得知外子1980年代在梵蒂冈天文台做学术访问曾下榻于教皇的夏宫,并不止一次见过教皇保罗二世,导游哈维说:“当地有个被保罗二世摸过头顶的孩子被视为吉祥物,如果他们知道你见过教皇,人们会争着与你握手。”


继续沿着35号公路向北,越往上走,草木就越绿。草地上徜徉花色不同的牛,农妇在路旁挤奶,铁皮奶罐放在路边,一辆收取鲜奶的车子刚刚驶过,显然每天都有车来收取牛奶。这里的牛显然比养牛场的牛快乐,牛奶味道或许更加鲜美。沿途的住房大多是红瓦黄墙,景色不输瑞士,看起来居民生活稳定富足。这条路是泛美公路的一段,从理论上说一直向北可达阿拉斯加。西班牙人殖民南美之初,道路始于哥伦比亚的海滨城市卡塔赫纳,继而顺着安第斯山在高原上延展,泛美公路基本也是循着老路而建。


远处山窝里白茫茫一片,那就是我们从瓜亚基尔到昆卡时看到的水雾。这片水雾从太平洋上飘来,逐渐向东飘升,等到傍晚就飘到这一带了。雾林区几乎每天都有雾气,无所谓旱季和雨季。我记得纳米比亚沙漠里的植被也是靠海洋飘雾存活,植被滋养了羚羊等动物。待过了雾林区,山谷又是一片褐色。



还有半小时就到阿劳西,前面却开始堵车。这条路车辆稀疏,难道是出了事故?车行缓慢,20分钟过去了。哈维前去查看,回说,是阿劳西的民众正在示威。


以前访问利马和布宜诺斯艾利斯时,我们都遇到过示威游行,却未想到这样偏僻的地方也会遭遇示威。为了赶上观光火车,警车为我们开道,但仍然无法驶过游行队伍。最后全车人弃车步行穿过游行队伍,再搭乘另一辆车赶到火车站。走进车厢后,又开始等待,等来所有乘客,火车鸣笛出发。


一驶出小镇,旋即攀高而上。在一片灰色和深浅的褐色之中,仙人掌长到几米高,粗大的龙舌兰两人都无法合抱。肉肉植物的根须长长地垂挂在悬崖绝壁上,其生命之顽强令人感叹。据说雨季过后,山间会有万花摇曳涌动。


山势险峻,站在车厢里勉强能看到山底那一线河流。虽然厄瓜多尔的面积与广西相若,仅有28万平方公里,但有高山、海洋、热带雨林和群岛。从瓜亚基尔到基多的直线距离只有270公里,但在高速公路上要行驶一天。地形复杂,很难以公里数作为行程的时间参数。


1908年前,厄瓜多尔仅在海岸线上铺设了铁路。1895年,总统艾洛伊·阿尔法罗(Eloy Alfaro)决定将海岸铁路延伸,最终连接瓜亚基尔和基多。然而,从河口城市到海拔3000米,那意味着平均每公里要上升10米,其中最具挑战就是我们乘坐的这一段。这一段路只有12公里,但地势却直下500米,因其险峻而被称为“魔鬼鼻子”。


1908年6月,铁路终于通车。其后几十年,该铁路是厄瓜多尔运输的主干线。1990年代后,因高速公路修通,铁路逐渐衰落,近年仅用于观光。


快到魔鬼鼻子时,山势已成绝壁,火车行驶在迂回式轨道上。1930年代乘坐列车的德国人魏特默记述道:“我们爬升得更高,随着火车驶过陡峭的山坡,我们有时会从车窗六至七次地看到下方的同一风景。有一次火车突然停在悬崖边,然后开始向后冲入山谷。我想会被扔进下面的深渊了。突然它停止了,然后又猛地向前移动。如此遽停前进后退好几次,列车长看到我脸色苍白,解释说一切正常,我们正在经过魔鬼的鼻子。”在经过数次进退之后,我们也终于下到谷底。众人下车与魔鬼鼻子合影留念,并在车站观看土著人歌舞。


车站的墙上贴了铁路图和说明,记得北京八达岭也修过类似的轨道,但好像并未自称:“世界上最美妙和最勇敢的工程之一”。那天翻看杂志,其中曾将基多的殖民前艺术博物馆与卢浮宫、冬宫、纽约的现代艺术博物馆并列,令人莞尔。



下午两点,我们从安劳西返回昆卡。出发不久,雾气就上来了,树木房屋时隐时现。一缕阳光透过雾气,绿色中屹立着一座座红瓦黄墙的农舍。那些房子建得方正结实,露台或镶于屋前或置于楼顶,个别的还有门廊,总之都是典型的西班牙风格。在一个公共洗手间不提供手纸的国家里,这些住房已经相当好了。


可是,那些房子总有点不对劲儿。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呢?噢,原来它们用的是办公大楼的蓝玻璃。奇怪,这山野难道也需要这样保护隐私吗?反光玻璃不仅显得窗户很小,而且有点儿贼光四射的感觉。


哈维似乎看出我的好奇,开口说:“你注意到那些玻璃了吧?这些房子的主人现在大都在美国。当年他们出国时还以为纽约是一个国家。到了那个“国家”,看到了摩天大楼的窗玻璃,以为那就是时髦。汇钱回来建房指定要那种玻璃,不是必要,而是炫耀。”


我问:“房主不在这里住吗?”“他们大多是非法移民,不敢离开美国出境,也许以后会回来养老。我知道哈维也有美国绿卡,就问他:“美国有多少厄瓜多尔移民,包括非法的?”“大概100万左右吧。”“啊,这么多呀!我感觉在南美国家中,厄瓜多尔政治比较稳定,经济也比较好,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往美国跑呢?”“主要是因为1999~2000年厄瓜多尔实行美元化。”


他继续介绍着,1999年之前,厄瓜多尔的货币是苏克雷(Sucre)。1950年代,美元对苏克雷的汇率为1:15,1990年代初汇率开始大贬,初期为1:800,5年后贬到1:3000,到了2000年1月则贬为1:25000。 为了稳定币值,当时的总统宣布采用美元,废除苏克雷。


“采用美元是正确的。”哈维说,“但美元化的过程中,出了大问题。宣布兑换后,一些人没能及时兑换,待他们想换时,银行又不给换了。后来同意兑换,但只能给兑换券。这样一来一去,一些个人财产被剥夺得只剩原值的2.5%。全国因此爆发了抗议,民众包围了总统府,总统只得乘直升飞机逃跑。那些偷了老百姓钱的银行家都跑到美国去了,跑到美国去的还有因此而破产的老百姓”。


那时厄瓜多尔人口刚过千万,也就是说十分之一的人口跑到美国去了,其中大多数为非法移民。哈维指着一座低矮石头房子说,“之前,大多数人住的就是那种房子。跑到美国后,汇钱回来盖了新房子,以前的旧房子就当牲口棚或工具间了。”


记得以色列建国时也是靠外汇发展起来的。南美国家独立后,政治经济仍直接受大国影响,比如英国的债务、美国的联合果品公司在危地马拉的巨大影响力。再考虑到后殖民时代南美各国的内战和国家之间的战争,各种军事政变,厄瓜多尔的换币危机已经算是很小的灾难和不幸了。


哈维又说:“现在我们的医疗大学教育都免费,实行的是社会主义制度,但和委内瑞拉的那种社会主义制度不同,他们很腐败。”“查韦斯开始执政时做得很好,资源是拉美第一,后来越来越糟。其实即使不赞同美国也没有必要反美,萨尔瓦多未必赞同美国,但和美国搞好关系,美国援助多,老百姓的日子好过。” 


印加墙


雾越来越浓,到达印加之墙(Ingapirca)时,能见度只有十几米了。在印加人到来之前,此地的原住民为卡纳尔人。据说他们的祖先于公元前500年就在此定居了,印加人通过战争与和亲征服了当地土著,但那时的帝国也是强弩之末了。至今这一带仍有很多卡纳尔人,他们戴着很像呢帽的羊毛帽子。


浓雾中,我们在遗址徘徊。透过雾气稍散的瞬间,我看到祭坛之下竟是险峻的深谷。曼陀罗花开得正艳,那花大多数是白色,但这里有黄色、红色和橘色,据说这种花有迷幻作用。虽然此地是厄瓜多尔最重要的印加遗址,但建筑规模、复杂程度根本无法与秘鲁的马丘比丘相比。


回到昆卡已是夜幕低垂。次日清晨,我们从昆卡乘长途汽车翻山越岭返回瓜亚基尔。


(记于2019年9月28-30日。作者现居美国佐治亚州。主要作品《恒河:从今世流向来生》《此一去万水千山》)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报观察家(ID:eeoobserver),作者:杜欣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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