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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Sir电影(ID:dushetv),作者:毒Sir,编辑助理:李寻欢不作乐、穿Prada的南瓜,头图来自:《精装难兄难弟》截图
往事如烟。
原谅Sir的感性,今天想提两段。
2011年4月17日晚,第30届香港电影金像奖。颁奖礼进入最后高潮,周迅缓缓走向舞台中央,颁发影帝大奖:
“谢霆锋”。
她说出影帝得主的同时,也暗暗道出晚会“中心思想”:金像奖30周年,捧出一个80后新影帝。
奖掖后生,因为逐渐式微的香港电影急需扶持新王。
周润发更直白——
作为颁奖嘉宾的他,指着舞台下的谢霆锋,用开玩笑的语气递话。
“香港电影未来30年,靠你了”。
镜头给到观众席。
众星默契鼓掌大笑,唯有谢霆锋表情紧绷,跟张柏芝一同双手合十感谢。
他不敢笑。
不是耍酷,是因为他知道这句话的重量,他也想接下这重量。所以他才会在拿到影帝奖杯后,当着在场所有人,为自己的年少轻狂,对父亲谢贤表达歉意。
这段故事Sir在几天前,40届香港电影金像奖公布提名名单时写到过。
那天影迷纷纷叹息——
谢霆锋主演的《怒火》入围最佳影片,谢霆锋本人却淡出影帝争夺。
巧的是,这两天,又一段获奖感言刷屏,也是旧闻,也出自金像奖。
2018年4月15日晚,第37届。晚会进程过半,之前的奖项没有太多惊喜,直到一位白发老人走到台前。
整整12分钟发言环节。
台下尔冬升、王晶、狄龙等大咖全程直勾勾盯着,有的眼眶泛红,有的点头如捣蒜,乖乖听这位老者“教做人”。
他是今天文章的主角——
当晚终身成就奖获得者,导演楚原。
他说的话昨晚刷遍微博。
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将一个终身成就奖,颁给终生没什么成就的楚原,诸位也就是生生逼我说一句——受之有愧嘛。
我的确是受之有愧。
回首半生,青衫人老。
在漫长的人生中,有开心的时候,但困难的日子也不少,人生大概都是
失意倍多,如意少。当年我破了香港的卖座纪录(《七十二家房客》),老板马上和我签新合同,人工(工资)加了十倍,人人都说我是香港最幸福的导演。
十几年后,我的戏不卖座了,拍完几部扑街片后,想拍《天龙八部》。开机前一天,方逸华小姐走来撕了通告不让拍,进写字楼第一句话就问我:谁让你拍天龙八部的,亏本了你赔得起吗?!最后两句说,楚原你根本不懂电影艺术!你根本不会拍电影!那时人人又说,我是邵氏公司最难堪的导演。
但是“人生”这两个字,就是“欢声”和“泪影”四个字砌成的,没什么奇怪的,任何人,无论你昨天多风光,也无论你昨天多失意,明天天亮的时候,你照样要起来做一个人,继续生活下去,因为明天总比昨天好,这就是人生。
不说不知道,人生原来和打麻将一样,是有东南西北风的,你打到北风的时候,便又是另外一种人生了。如果你像我一样,老到没活干了,记得年轻时攒点钱。老到像我这样,连终身成就奖这个老人牌都到手了,那你就应该——怎样呢?应该“管他天下千万事,闲来轻笑两三声”。到老的时候,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事,管他喜怒哀乐,管他恩怨情仇,全部都当他是菩提明镜,笑笑便算。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最后我送给大家我喜欢的几句话——当你回首往事时,不因碌碌无能而悔恨,不为虚度年华而羞耻,那你就可以很骄傲地对自己说,你无负此生。
谢谢!
两段往事没有直接联系,但也不算完全没有联系。
香港电影虽然一度极端地“唯票房论”,却也始终维持一个有情有义的“小型人情社会”;虽然一度追求标新立异,骨子里却信奉传统老师傅的规矩与传承。
三个名字,暗中勾连,串起香港电影最辉煌的四十年。
所以,Sir今天并不想写一篇纯粹的悼文。
△ 香港著名导演、编剧、演员楚原先生于2.21因病逝世,享年87岁
仅这一个名字背后,代表的不只是一位导演,一位前辈,几部封尘的老式电影。
那还有什么?
姜还是老的辣。
其实老人家说的话里,就藏着一幅惊心动魄的“寻宝图”。
香港电影给我发了张“老人牌”
提起楚原,尤其年轻影迷,要么感到陌生,要么印象“片面”。
Sir理解。
所以老先生当年上台拿奖,开场便自谦“受之有愧”,再自嘲终身成就奖就是张“老人牌”。
老一辈眼里,他是香港武侠片祖师爷(等下Sir会讲到)。
但在Sir这样的80后,甚至90、00后眼中。他一度是那个“哦~原来是他”的龙套王。
《警察故事》的大毒枭朱滔,《西游记》《天地争霸美猴王》的如来佛祖,《陀枪师姐》程Sir的父亲,《男亲女爱》的杂志社老板……
实际上这“龙套”,来头很大。
楚原,原名张宝坚。其父为著名粤语片演员张活游,楚原这个艺名,是他自己从字典中拣了两个字凑成的。
进入影视圈前,普通大学生,在中山大学进修化学,没毕业便离校入行。在父亲影响下尝试编剧,24岁便开始做导演。
如果要问什么对于一个满怀抱负的电影人而言最残忍。
——1960年代末期,香港粤语片低谷。
那个时候,他做了两个正确的选择。
第一,进入邵氏。第二,他选择将一部舞台剧改编成粤语电影,其名为《七十二家房客》。
《七十二家房客》成功的不是我,是原来的舞台剧剧本,我不过是当时灵感到把它和香港当年的情况结合而已。在我成长的时候最流行的是新写实主义,所以《七十二家房客》里面的“有水有水,无水无水,要水放水,无水散水”这些,全都是真事。
《楚原 香港影人口述历史丛书之三》
“平平无奇”的街坊电影,一炮而红。
不仅击败李小龙成为当年票房冠军,更是以一人之力让粤语电影“起死回生”。
某种意义上,他赋予香港电影第二次生命。
电影不仅将香港的街坊文化打入创作内部,其中太子炳、八姑、阿香、上海婆上海佬、金医生等角色更是影响了许多后续港片的人物设计,乃至直接“致敬”。
我们最熟悉的,是周星驰《功夫》中的猪笼城寨和包租婆。
但楚原没有继续在市井喜剧中深耕,选择变道。
七部“扑街”作品后,1976年,《流星蝴蝶剑》横空出世。
楚原第一部古龙改编作品。又是爆红。
趁热打铁,整整18部,让狄龙、尔冬升等演员红得发紫。
楚原还不满足。
他心里还有着属于自己的演员梦——加盟邵氏17年间,楚原一直在众多港片中出演配角。直到与邵氏的合约完全结束后加入无线,继续在TVB港剧中客串……
香港影视圈给他的,是“补发”的两尊大奖:
专业精神奖;终身成就奖。
从《黑玫瑰》到《房客》,再从古龙系列到晚年各类客串。草根喜剧,苦情文艺片,似真似幻的武侠与各色奇情故事。从1956到2004,整整48年,每一年楚原都有一部或多部产出,从不间断。
他的确早早地“老去”。
但在Sir看,这种“老”不是衰落,不是疲惫。而是从容。
拍电影带来的名与利似乎从未对他有过影响。作为圈内功劳最大的前辈之一,却安静地在后辈身边担当绿叶,如“空气”般滋养着他挚爱的香港电影。
“我是邵氏公司最难堪的导演”
“难堪”,起源于武侠。
更准确说是《天龙八部》——
十几年后,我的电影不卖座了,拍完几部扑街片后,想拍《天龙八部》。
开机前一天,方逸华小姐走来撕了通告不让拍,进办公室第一句话就问我:谁让你拍天龙八部的,亏本了你赔得起吗?
……那时人人又说,我是邵氏公司最难堪的导演。
为何想拍《天龙八部》?为何不能拍《天龙八部》?还得从武侠说起。
关于武侠小说,公认两座高峰是金庸与古龙。
武侠小说核心之一是描绘时代。
“快意恩仇,敢爱敢恨,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时代。里面的江湖人通常衣着光鲜,出手阔绰,大口喝酒大碗吃肉,生活多姿多彩,充满冒险和刺激。
这是金古的相似之处。
两人也有不同。
金庸笔下黄蓉吃饭,动辄四干果四蜜饯八酒菜,Sir第一次读时像走进大观园,连读都读不顺,只感觉他们好会吃。
荔枝、桂圆、蒸枣、银杏……玫瑰金橘、香药葡萄、糖霜桃条、梨肉好郎君……花炊鹌子、炒鸭掌、鸡舌羹、鹿肚酿江瑶、鸳鸯煎牛筋、菊花兔丝、爆獐腿、姜醋金银蹄子。
古龙笔下的人也吃,但都是“满满三碗海酒”。
如果要粗略地概括——
金庸侧重写人生大势;古龙善铺陈人物情绪。
楚原本不喜欢古龙,他推崇的是金庸。
但“造化弄人”——他成了拍古龙拍得最好的导演。
《七十二家房客》高光后,圈内不仅人送外号“楚千万”,还盛传没演过楚原武侠电影的,不算电影演员。
可低谷马上来临。
《舞衣》《朱门怨》等几部苦情戏接连失利,楚原好几个月没有戏拍。气急之下的楚原写了多部金庸小说改编的剧本交给老板邵逸夫,一一被否决。
一旁的编剧倪匡看不下去了,他说古龙在写《流星·蝴蝶·剑》,问楚原看没看过,能不能拍。
楚原哪还有挑三拣四的功夫——
一口答应,看过,能拍。后来回忆时才坦言:
其实当时我根本未看过那故事,但九个月来剧本都不通过,别说《流星蝴蝶剑》,就是《老鼠田鸡蛇》,有戏拍,我都喜欢。
《流星蝴蝶剑》是古龙小说第一次被搬上银幕,但取得了年度票房第七的好成绩。
自此之后。
导演楚原、编剧倪匡、原著古龙组成铁三角。他们用异于金庸武侠的世界招徕观众,票房经久不衰,《楚留香》《绝代双骄》等全都位于香港年度电影票房榜前列。
这个“异”,自然是情绪。
于小说,是古龙用奇幻诡谲的文字塑造的意境。
《萧十一郎》里燕十三出场。
萧萧木叶下,站着一个人,就彷佛已与这大地秋色溶为一体。
因为他太安静。
因为地太冷。
还有《天涯·明月·刀》广为流传的楔子。
“天涯远不远?”
“不远!”
“人就在天涯,天涯怎么会远?”
“明月是什么颜色?”
“是蓝的,就像海一样蓝,一样深,一样忧郁。”
“明月在哪?”
“就在他的心,他的心就是明月。”
“刀呢?”
“刀就在他手!”
于电影,是楚原开篇做刻画的定场情境。
出身粤剧世家的他,擅长用画外音或者说书人的形式为影片定调。
《流星蝴蝶剑》。
月夜,桥头,枫叶飘忽不定,两侠客傲立左右。
-是你约我来的
-我想问你一句话
-什么话?
三言两语,表明姓甚名谁,所为何事。然后五招之内快刀斩乱麻。
江湖上的杀手
就像天上的流星
出现的时候光芒四射
可是一会就不见了
而且没有名字
之后,电影才正式开始。
结尾呢,则多是主角大开杀戒,然后说出一段哲理自白。
讲名利的,有《三少爷的剑》。
为什么我们还要决斗?
燕十三,算了吧
我不想杀你,我也不能杀你
这天下第一剑的名字,就让给你吧
讲爱情的,有《萧十一郎》。
我东漂西荡
何必让她一个人寂寞地守在那里
每年花开的时候
我到她坟上去
不是一样吗
△ 《萧十一郎》里的狄龙
(Sir合理怀疑,《纵横四海》里发哥那番浪漫中夹杂着渣男豁达的语句,就是从楚原电影中得来的灵感。)
爱一个人,未必一定要跟她一辈子的
我喜欢一朵花,未必一定要把它摘下来
我喜欢风,难道叫风停下来,你让我闻一闻
当然,还有意味深长的。像是古龙在《萧十一郎》的结尾处说:
月光仍在地上。
星光仍在地上。
割鹿刀也仍在地上。
可是萧十一郎已经不在了。
真的不在了吗?
或许只有经历过浮沉的“难堪”,楚原才会留下这些画面:
故事结局,总是呆滞的固定镜头。大全景,或是遍地尸首,或是少许尸首和面面相觑的众人。主角缓缓向远方离去,只留观众对着银幕沉思。
侠者隐于江湖,传说自此流传。
△ 上《萧十一郎》,下《三少爷的剑》
“人生原来和打麻将一样”
香港电影最经典的作品之一,《英雄本色》。
其中最经典一幕——
“我没有当大哥已经很久了”。
这不仅是宋子豪面对弟弟阿杰追问时的无奈之语。亦是狄龙的人生写照。
曾几何时,他是最卖座的香港演员。《楚留香》《萧十一郎》等古龙小说改编的电影不分性别地通吃观众。但接连几部电影扑街,让他成了“票房毒药”。
这句话放在捧红狄龙的楚原身上,同样适用。
最风光时,他是邵氏活招牌之一,让邵氏稳坐香港第一电影公司宝座。
“邵氏出品,必属佳品”的字幕,便有他一份功劳。
彼时,在楚原电影里跑龙套的“大咖”不少。
看看这些人,你脸熟不:
△ 李修贤(后来挖掘了周星驰)、徐少强、元华
最“落魄”时,无戏可拍。被人指着骂“你根本不懂电影艺术”。
再再后来,许多晚辈致敬他。
《新难兄难弟》,他把名字“借”给梁朝伟,给他当了一把外公。
-你好,晚辈楚原
-你是楚原?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王晶的《精装难兄难弟》。
九十年代前卫的香港导演“王晶卫”穿越时空回到六十年代,碰到一身白西装的楚原。
他开口就“大言不惭”。
可至少在香港电影圈,没人会觉得这话过分:
-你是谁
-我就是电影
我就是电影?当然不是自吹自擂。
楚原只是把自己的人生,活成了一部跌宕起伏又带有温度的“电影”。
他在光影里埋下的那些种子——
市井与草根,侠客与江湖,敬业与传承。
如今,已然深深渗入香港电影的血液里。
回到文章开头,金像奖走到40年,香港电影依然在低谷中竭力寻求着自救之法。他们为什么依然相信?
或许不是意志,而是本能。
就像一个个前辈在三十年,四十年前为电影倾其所有。就像那位白发老人在4年前对他们说的:
“人生”这两个字,就是“欢声”和“泪影”四个字砌成的
任何人,无论你昨天多风光,也无论你昨天多失意,明天天亮的时候,你照样要起来做一个人
继续生活下去,因为明天总比昨天好,这就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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