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华之死：梦想家一生兴衰

2020年11月，全球最大的鞋类电商Zappos创始人谢家华在一场火灾中受伤去世。谢家华生前一心想为这个世界传递快乐。可到最后，他自己也找不到一丝平静。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出色WSJ中文版 （ID：WSJmagazinechina），作者：Kirsten Grind、Katherine Sayre，翻译：熊猫译社 万志文，头图来自：IC photo

2009 年，谢家华和他的老朋友林爱伦一起从拉斯维加斯的家，回到加州的太浩湖。在他口中，林爱伦是他的“备份大脑”。

在短短八天内，两人起草了一本书，讲述了谢家华掌舵的在线零售商 Zappos 错综复杂的创业成功故事，以及该公司的演变历程。2000 年代初，创立早期的 Zappos 立志成为最大的鞋类电商平台，后来则瞄准了一个更崇高的目标：向全世界传递快乐。

当时 35 岁的谢家华，每天昼夜不停地和林爱伦撰写这本书，偶尔小睡一下，竭力保持清醒。为了提神，两人喝红牛，以及谢家华当时最喜欢的饮料伏特加。

“我们试过咖啡和酒精，后来将咖啡和酒精混着喝。”谢家华在接受行业刊物 Footwear News 采访时说。林爱伦补充道，“我们实际上是把咖啡豆混入伏特加里。”

谢家华因 Zappos 古怪而无所拘束的异类文化而著称。他管理 Zappos 的方式给亚马逊创始人兼时任首席执行官杰夫·贝索斯留下了深刻印象，促使后者斥资 12 亿美元收购了 Zappos，并让谢家华继续自主经营这家公司。

谢家华的这本《Delivering Happiness: A Path to Profits， Passion and Purpose》的出版，是他人生的一个转折点。他一跃成为了职场幸福大师。很快，每年都会有成千上万的商界领袖、政府官员和华尔街分析师涌向 Zappos 位于拉斯维加斯市中心的总部，参观其充满乐趣的办公室，并向谢家华求教学习。

但在创业迅速成功的光鲜背后，谢家华多年来私下里却过得十分挣扎。从与他关系密切的人的口述以及法庭文件来看，他患有严重的社交焦虑症和脸盲症，脸盲症使他甚至难以认出自己最亲密的朋友。他告诉朋友，他觉得自己得了自闭症。他的朋友们说，他酗酒，一开始是喝伏特加，后来喝菲奈特·布兰卡。

2020 年，新冠疫情爆发，由于见不到一众好友，他的病情进一步恶化。根据谢家华身边人士的说法和法庭文件，由于无法像以前那样从酒精中获得舒缓，他转而使用氯胺酮和氧化亚氮。这两种麻醉剂被部分人当作娱乐性药物而滥用。

谢家华传递快乐的最后一次尝试，是他最雄心勃勃的一次，他在 2020 年夏天开始寻求实现这一愿景，尽管据他的朋友称，当时他刚遭受了两次精神崩溃，其中一次还致使他短暂住院治疗。谢家华于 2020 年 8 月卸任 Zappos 首席执行官一职，他认为自己能够造就世界和平。他离开了他在拉斯维加斯长期居住的家，搬到了犹他州的帕克城。他希望用高薪吸引知识分子和艺术家（其中有的人薪水翻倍）前来创造一个类似乌托邦的世界。之后，这个模范城镇可以作为范本应用到地球上的其他城市。

也是在这里，谢家华跌入了对玩火、药物和不睡觉的迷恋

但他的健康状况急剧恶化，体重也大幅下降。知情人士说，包括歌手 Jewel 在内的家人和密友曾试图进行干预，但都没有成功。2020 年 11 月，他因在康涅狄格州新伦敦的一场房屋火灾中受伤而死亡，享年 46 岁。当地政府认定这是一场意外。

这篇报道基于对谢家华的密友和其他了解他生活状况的人的数十次采访、帕克城和新伦敦的警方文件以及谢家华的帕克城豪宅 Ranch 的照片撰写而成。谢家拒绝通过发言人置评。

“神奇”的领袖

众所周知，Zappos 的信条是“创造乐趣和一些些的古怪（Create Fun and a Little Weirdness）”，这在它的办公室里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它的办公室一开始是在内达华州亨德森，后于 2012 年搬到拉斯维加斯市中心。从地板到天花板，亨德森的办公室装饰充斥着小摆设、海报、彩纸带和毛绒玩具。一面巨大的墙壁上挂着被西装革履的访客剪断的领带。

对于外面的人来说，来到这样的办公室可能会让人不知所措，就像参观威利·旺卡的巧克力工厂一样，里面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色彩、噪音和装饰。

引导访客参观时，谢家华衣着打扮端庄得体，通常身穿牛仔裤和 Zappos 品牌 T 恤。他转动一把小伞，示意他在带客人四处参观。谢家华自己的办公室并不比其他人的大，周围是巨大的丛林式植物和毛绒玩具，就像一个玩具乐园。

“我们真的希望人们的真实个性能在工作场所中得到展现。”谢家华 2010 年在《CBS 周日早新闻》节目中说。

在 Zappos 总部的周边，安置了很多像这样的古怪艺术装置

访客可以看得出，谢家华是一位特别的、不同寻常的 CEO。他想出了一种不同寻常的经营方式：确保每个人每天都想来上班。

曾多次造访 Zappos 办公室的华尔街分析师 Colin Sebastian 表示，“我们称他们为‘神奇领袖’：他们能够以前所未见的方式经营公司。”

Zappos 成立后不久，谢家华就执掌了这家公司。在十年的时间里，他一手将这家在 2000 年代初互联网泡沫破灭后濒临倒闭的公司，发展成为一家成功的在线零售企业。2009 年，Zappos 以 12 亿美元的价格卖给了亚马逊。

当时，贝索斯专门为 Zappos 员工录了一个视频，对 Zappos 的文化和品牌大加赞赏，称它们是“我非常重视的巨大资产，我希望这些东西能够传承下去”。

谢家华非常信奉客户服务的力量，这是他在自己的第一家创业公司 LinkExchange 开始关注的一个重点。1998 年，他以约 2.65 亿美元的价格将这家在线广告公司卖给了微软，年仅 24 岁便成为亿万富翁。在 Zappos，所有员工都必须在公司的客户服务中心接受培训，该中心被称为“客户忠诚团队”。谢家华在假日期间也在该团队中担任志愿者，经常花上数小时耐心地与打电话来咨询的客户交谈，从鞋子颜色到量子动力学，无所不谈。

2013 年，谢家华启动了雄心勃勃的拉斯维加斯市中心开发计划，打算把这个远离著名赌场地带的地区打造成第二个硅谷。他自己掏出 3.5 亿美元，给这个地区注入了他在火人节上看到的那种异想天开的卡通风格艺术。

火人节是内华达州大型的非主流文化节，每年夏天他都会参加。该活动展出的巨型艺术品包括：一个触角能射出火焰的 40 英尺高金属螳螂、一个带有超大黄色消防栓的狗狗日托所以及摆在诸多新艺术画廊和新商店前的巨型卡车雕塑。他吸引了不少来自硅谷和其他城市的企业家也前来拉斯维加斯创业。

第二年，他在 Zappos 发起了一场宏大的办公室实验：实施富有争议的“合弄制”管理结构。不久前，在合弄制缔造者布 Brian Robertson 在得州一个面向具有社会良知的企业家的大会上发表演讲的时候，谢家华接触到了这种去中心化组织理论。合弄制旨在将等级制度扁平化，以听取所有职员的意见，并赋予他们权力。合弄制是一种自主管理的形式。在传统的等级制度中，一群人向上司汇报工作，然后上司再向另一个上司汇报。而合弄制则是由多个主要实施自主管理的团队构成。

2015 年 3 月 24 日，谢家华发出了一封 4500 字的电子邮件。不论正面与否，这封邮件最终都让 Zappos 再次名声大噪。他要求员工花 30 分钟阅读这封邮件。Zappos 要完全转向自主管理，实施合弄制管理系统，从 4 月 30 日起，公司实际上就不再有上司。尽管 Zappos 员工已经习惯了公司古怪而无所拘束的文化，但这一声明还是让他们感到十分震惊。虽然合弄制鼓励独立自主、透明化和自主权，但实施难度也很高，毕竟规章制度、职位名称和会议机制全都是新的。

谢家华对员工说，“就像我们过去所做的所有大胆举措一样，这感觉有点可怕，但也感觉只有像 Zappos 这样的公司才敢进行这种大范围的尝试。

与Jewel的相识

谢家华拥有将近 10 亿美元的财富，总是以大大小小的方式馈赠朋友和熟人。但他十分喜欢的消遣是举办大型活动，精心安排，让每位员工都有难忘的体验。Zappos 每年花数百万美元举办派对、“家庭野餐”和酒会，他雇佣了一整个被称为“趣味工程师（fungineers）”的策划师团队来设计这些活动。

在他们的编排下，拉斯维加斯各地的夜店成了马戏表演场所，又或者成了仿造的《黑客帝国》电影场景；在一次节日派对上，彩弹射击场成了世界末日的场景，每个角落都隐藏着僵尸。“这太超现实了。”常获 Zappos 活动聘请表演的纽约 DJ Jason Smith 说道。

但到了 2016 年，谢家华似乎意识到，他需要在为 Zappos 创造乐趣的同时，好好反思自省，这样才能让员工真正感到快乐。他在亿万富翁、维珍创始人理查德·布兰森的加勒比海私人岛屿上的一个小型静修会上，遇到了民谣歌手 Jewel，她在 1990 年代凭借《Who Will Save Your Soul》等歌曲一举成名。Jewel 在阿拉斯加的偏远地区度过了一个动荡不安的童年，随后她一直钻研心理健康问题。

歌手 Jewel 是谢家华晚年试图干预他健康问题的朋友之一

谢家华与 Jewel 十分投缘，他请她为 Zappos 设计一个项目，鼓励员工主动处理压力和心理健康问题，帮助他们成长为有韧性的、自我驱动力强的企业家。这也是他们融入合弄制体系所需要的品质。

据知情人士透露，Jewel 与谢家华及其团队一起，给 Zappos 开发了一个名为“Whole Human”的网站，上面提供各类心理健康方面的资源。该网站提供冥想和正念技巧，全美其他公司也可以使用。

Jewel 及其团队很快意识到，谢家华与他们展开这项合作可能还有别的原因：他自己也陷入了挣扎，显然想学习一些应对机制。随着名气越来越大，他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必须要在员工、客户甚至友人面前表现出好的一面。Jewel 的团队了解到，谢家华患有社交焦虑症，但他鲜少告诉别人，而且他并不懂得如何以健康的方式去应对它或者生活中持续不断的压力。

谢家华比较喜欢味道甚苦的意大利利口酒菲奈特·布兰卡。他一整天都在喝酒，有时一天喝 18 杯之多。因为他通常和不同的人在一起，没有人确切知道他共计喝了多少酒，他也很少出现醉酒或者宿醉不醒。对于他人的担忧，他总是敷衍搪塞。很少有人试图劝解他，因为他非常抵触。

Jewel 在 Zappos 与谢家华共事时，他从未明确向 Jewel 或她的团队寻求帮助，尽管他曾让他们推荐心理健康方面的书籍。

Jewel 在一次 YouTube 视频中谈及与谢家华的生前交往

当 Jewel 及其团队举办更长时间、更深入的静修会，或供 Zappos 员工自由讨论个人困境的研讨会时，他并没到场参加。

帕克城

2020 年 8 月中旬，Jewel 和两名员工来到 Ranch，即谢家华位于帕克城的 1.7 万平方英尺新豪宅。他在新冠疫情开始爆发时离开拉斯维加斯，移居 Ranch。谢家华的一名助理此前打电话邀请 Jewel 及其团队来访，因为他想见一见这位数月未见的歌手朋友。

那年的 7 月和 8 月，每天都有几十名客人来来往往，有时谢家华的豪宅里会挤满访客。这些客人有演员、政要、艺术家、政府官员等等，许多人来这里是为了帮助谢家华实现世界和平的目标。

谢家华的新员工要么是 Zappos 原来的员工，要么是他的朋友，他们负责谢家华的日程安排。他们一丝不苟地把访客的名字写在便利贴上，然后将便利贴一列列贴在豪宅的墙上。谢家华为这处房产雇了十多名保安。

在 2020 年 11 月去世的五个月前，46 岁的谢家华曾在滥用氯胺酮后精神崩溃了数日之久。根据当时他身边的人的说法以及记者看到的照片，他发现了一种不同的药物——氧化亚氮。吸入这种气体后，使用者会产生短暂的兴奋感，有的人会体验到精神上的快感。

他也对火产生了迷恋。他喜欢玩火，喜欢表演魔术。有时，他的床单上放有蜡烛，相当危险。谢家华在卧室里放了一个小火圈，火焰可毫无遮挡地射向空中。

根据对 Jewel 到访知情的人的说法，和她离开后写给谢家华的信件，Jewel 及其团队在 8 月中旬走进这座豪宅时，都感到非常震惊。房子很脏，数百根蜡烛的蜡滴在家具、地毯和台面上。谢家华养的小混种梗犬 Blizzy 的粪便遍布整栋房子，有的还沾着蜡。

指示牌上指示访客不要清理垃圾，尤其是谢家华卧室外的垃圾。有一次，谢家华对一位访客说，为了教育这个世界不要制造那么多垃圾，最好不要扔掉任何垃圾。淋浴器和水槽被任由不停地流水；谢家华和他的随从人员试图仿造出瀑布的声音。

房子不能打扫，因为那才是“自然的”。墙壁、通往后院的玻璃门和窗户上都贴满了色彩鲜艳的便利贴。他们用便利贴来交流，而不是发短信或电子邮件。

Jewel 在后院找到了谢家华，他坐在小湖边一个角落里的草坪躺椅上，身上只穿了一条内裤。他看起来比她以前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瘦削憔悴。他周围堆放了多个俗称“笑气”的氧化亚氮容器。他抬起瘦削的手臂，让她看一个小盒子里的东西，里面是他潦草写下的一些几乎看不清的、令人费解的数字。他告诉她，那是实现世界和平的算法。

“我要建立一个新的国家。”他宣称。他接着说，他已经停止睡觉，因为他已经“破解了”睡眠的奥秘，他的身体不再需要睡眠。据了解 Jewel 想法的人说，她当时立即意识到，谢家华实现世界和平的新计划是不可行的，更重要的是，这么一个产生这一狂想的人亟需得到帮助。

谢家华在 Zappos 时的办公桌

在谢家华的豪宅里，Jewel 开始问周围的人：“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你们的目的是什么?”没有人给出好的回答。除了房子极为恶劣的状况以外，最令人不安的是，人们显然对谢家华的状况缺乏关心。他周围的大多数人都认为这一切并没异常，看上去像是在为他庆祝什么一样。谢家华曾告诉新员工，他正处于创造性的蜕变阶段，很快就会完成蜕变。蜕变的最后阶段是清醒。

在 Jewel 离开 Ranch 之前，她与 Ranch 新任安全主管进行了交谈。后者后来在谢家华在康涅狄格州去世前离职。据知情人士称，这位歌手对安全官员说：“如果他和房子里的所有人都死于一场大火，你可别说你没有被警告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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