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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4-03 07:00
三个中国女孩的泰国奇幻漂流

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组

作者 | 昭晰

编辑、题图丨渣渣郡

*文中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本文首发于虎嗅年轻内容公众号“那個NG”(ID:huxiu4youth)。在这里,我们呈现当下年轻人的面貌、故事和态度。


疫情当前,“旅行”成了奢侈品。


而有些年轻人,由于种种原因去到泰国,干脆留在了那里。


这是古着店主橙橙、辞职的新媒体人Jojo、学临床心理学的留学生Tina的故事;是挣钱、走入自然、恋爱的故事;也是寻找自我、释放自我、拯救自我的故事。

 


在那个距离我们已经很遥远又仿佛刚刚过去的春节,武汉的消息传来,城市们开始不知所措——在即将变得巨大的未知威胁中,人们开始封闭自己,航班接连停航,商铺噤若寒蝉,年夜饭也取消了。

 

2020年2月5日,立春后一天,北京街头车流稀少,机场几乎空无一人。橙橙没有改变自己几个月前定下的度假计划,登上了飞往泰国曼谷的飞机。

 

橙橙在胡同里有一家古着店,在摄影笔酒吧的二楼,一间拥挤而缤纷的小屋,跨进门去,色彩好像超新星一样爆炸在了一个难以预计的巨大空间。


在前往泰国前,她把小店钥匙留在了酒吧前台,方便老客人自助购物。她不知道冬天过得那样快,夏天也是,以及下一个冬天。在她回来之前,这家店已经像黑洞一样消失在北京的某一个季节。

 

这次来泰国,她住在了全球最大的周末市场Chatuchak附近。每周末,20万人涌入这个位于泰国郊区的棚户区,一头扎进一个从天而降的美食、艺术、时尚、古董汇集而成的临时宇宙。


市场里拥挤而闷热,在这里,人们相信黑夜与寒冷永远不会降临。



橙橙去过六次泰国,许多次都是到Chatuchak的古着区进货,这次也不例外。


每周六,起床后,她直奔二手区,有时也去独立设计区,开始寻宝之旅。你永远不知道自己能从堆积如山的衣服里翻到什么,可能是一件设计独特的外套,或是深浅不一的牛仔布拼接而成的remake包,或者再缝一条更肥的裤子。

 

橙橙是那种看着很酷的女孩,短发,浑身古着,偏爱蓝、绿、紫。她有一件蓝紫交织的松垮毛衣,领口几乎搭不住她薄薄的肩,露半边锁骨,配上她神情中淡淡的疏离,迷得人神魂颠倒。可在泰国,她四处奔波,浑身是汗,于是整日背心裤衩(自然也是蓝绿紫色),好不快活。

 

疫情下,国内古着店的进货渠道一再切断,橙橙接到的代购需求急剧增加。中国面孔在市场里意味着“大款”,离谱的报价层出不穷。熟悉市场价、拥有话语权的橙橙除了判断衣服的成色如何、花样特不特别外,还会依据老板性格中的善意和油腻程度去判断是否合作。

 


 

她和一个卖花衬衫的小哥成为了朋友。


他的店在市场对面的古着楼里,空调很足。第一次进店时,他没有急着卖货,而是让橙橙吹会儿冷气。他卖的衬衫种类多、花样好看、性价比也高,还有一些收藏级别的高端秀款,行业内称之为“尖货”。中国给他带去了不少财富,他因此注册了微信,还喜欢上了在tiktok录制特效视频。

 

橙橙把他的店作为最后一站,可以不受打扰地拍摄,发给国内买家,直到午夜。结束后,衬衫小哥会开车把她送回去。有时候,他们会顺路去24小时的海南鸡饭店吃夜宵。

 

每周日下午,橙橙联系自己本周买了货的各个老板,送货到EMS。四点钟,她去EMS往国内发快递。批发量大的时候,她每周要发两、三百公斤衣物,大约几百件。那段时间,她每月挣到的代购费多则五、六万,少则两、三万,是自己在国内开店时挣的几倍。

 

橙橙的男友邢星是大波浪乐队的贝斯手,她“威逼利诱”邢星在《乐队的夏天》演出时带上香肠嘴娃娃。节目一播出,他们囤的几百个娃娃迅速售罄,邢星把钱全数转给她。



和其他异地情侣一样,他们思念,他们谈天,他们争吵。冷战时,对话框里只有物流信息和转账记录。挣到钱之后,她花1.2万给邢星买了四件他自己一直舍不得买的性手枪乐队原版纪念T恤。邢星收到时,它们和其他衣服一样,挤在货运箱里。

 

一天傍晚,橙橙不知第几次走出市场时,看到了紫色的梦幻天空,像一场遥远的梦。她忍不住驻足。那时,萦绕在她心里的是一种无名的思绪,絮状的,依附在云层边缘。紧接着,这种思绪被忙碌冲散了。

 


忙碌只持续了两个月。不久后,泰国总理巴育曼谷发布全国电视讲话,宣布自4月3日起晚上22:00-凌晨04:00全国宵禁。

 

市场关门了。橙橙一个人窝在酒店里看美剧《黑钱胜地》,失眠的时候,看动画片《开心汉堡店》助眠。每天唯一的出门机会,就是下楼去禁止堂食的美食集市买饭。

 

她还喜欢吃榴莲和红毛丹。泰国榴莲便宜,折合人民币五十块就能买一个,遇到特别软烂的那种,她会直接冻到冰箱里,拿勺子舀着当冰淇淋吃。红毛丹果肉和外壳间有一层较硬的粘壳,吃之前需要先用盐水浸泡,再一点点将其撕掉。更多时候,她只是为了用这个冗长的流程消磨漫长的独居时间。

 


这样的日子反复了几次,市场开开停停,宵禁不断延长。直到第二年九月份,泰国每天确诊人数上万,橙橙好像再也等不到市场重新开门的日子;而国内在严格的防疫政策下,早已恢复了正常生活。她决定回家。

 

回国后,橙橙和邢星喊了几百次的分手没有应验。他们在北京798艺术区陶瓷三街新开了一家古着店,叫1+1Vintage,店面是以前几倍大。那是一种不可克制的冲动,他们一下交了一整年的昂贵房租,交完了才感到后怕。

 

他们自己刷墙漆,自己钉招牌,把这几年囤的好货全都摆了出来。邢星的四件性手枪乐队纪念T恤高高地悬挂在房顶,像一声骄傲的誓言,宣告着这家重生的店的风格与浪漫。


 


距离北京倡议居民居家自我隔离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居民们戴着N95口罩去超市囤积食物,脸上勒出印痕,平时除了倒垃圾,非必要不出门。

 

太压抑了,太压抑了。每个人都很害怕。不久前终于辞掉消耗自己的工作,去欧洲玩了一个月的Jojo知道,自己一定要再度出走。比起疫情,她更害怕的是自己沉浸在对死亡的恐惧中。

 

怀着对自由呼吸的期待,Jojo飞到了泰国。

 

Jojo坐船来到帕岸岛的时候,身上没带多少东西,但有六、七件Martin Margiela的首饰,那是她社畜时期的遗留纪念物。那时,除了消费,没有东西能让她感到自己的存在。她还带了布考斯基的《苦水音乐》和一本哲学书,书里说:“当你能够定义一件事情的时候,这件事情已经死亡了。

 


帕岸岛很受欢迎,但也有许多未经开发的丛林与海滩,年轻的朋友们称其为“野树林”“野海”。在前面加一个“野”字,那股不服输的秘密基地的劲儿就冒了出来。

 

Jojo深入帕岸岛腹地,住在一处“野沙滩”旁的半山腰,寄身蓊郁的绿色之中。房间里只有一张吊床、一个蚊帐,和蚊帐上的两只大蜘蛛,或许因为它们的存在,屋里蚊子很少。

 

望出去,整个海滩都是她的,细软的白沙铺满双眼,从早到晚,海面上变换了一万种色彩。每当阳光照进屋子的时候,她就会走到阳台上,看看今天有哪些幸运儿找到了这片属于她的梦幻海滩。

 


帕岸岛也宵禁了。Jojo开始寻找与自我和自然相处的生活方式。

 

她更贪婪地摄入落日。她最爱看日落的地方是一处“野海”kinkong,海面很平,和白沙滩顺滑地连接在一起。太阳开始下坠时,天空炸开了成千上万种色彩,从橙到红到粉,全部倾泻到海水当中。空中有一场落日,海里还有一场落日。“镜面反射”这个词从未以这么强势的方式出现过:从占据你的全部视觉范围开始,包裹你,吞噬你,仿佛要把你整个人夺走一样。

 

云层中偶然闪过绿色或银色的小闪电,像一声短暂的喘息。甚至还有火流星,拖着长长的红尾巴,划过那幅天空中的瑰丽油画。

 


落日还没来临的时候,她开始在沙滩上练“刀”——那是一根她从树林里随手捡来的竹棍。日复一日,她盯着大海,在空中挥舞着它。偶尔有人在一旁好奇地观望,不知是被中国功夫唬住了,还是出于对疫情的谨慎,很少有人上来搭话。

 

一天,她忽然感到了核心发力的感觉,这是城市里的健身房没能教会她的。“健康”的概念突然出现了,从前,她对此只有模糊的期待。这种力量突然让她觉得,她再也不会害怕任何未知了。

 

她还会去小山顶上的大石头上打坐,爬上去的路有些危险。上去之后,可以看见远处的海、天、天上的云、近处的山林。躺在石头上,山林里传出虫子们一层又一层的鸣叫,配合一层又一层的海浪声,完全是自然的声音,没有文明的声音。很喧闹,又很宁静。

 

 

离开北京的时候,有朋友说她是在用远方逃避生活,可到了帕岸岛她才发现,自己在城市里没有真正感受过生命,“中产阶级”“文艺青年”这样标签化的世俗画像对她来说才是一种更要命的逃避。

 

在这座岛上,她有自己的朋友,他们有的住在树林里的小木屋,有的住在岛中心的楼房,有的住在西边的海滩;她有熟悉的餐馆,餐馆老板会喊她的名字,和她聊天,看到她打着绷带,会像家长一样责怪她骑摩托车的不小心;她清楚哪一片海能看到哪一种日落,哪个码头适合喝杯啤酒,哪里有大象和孔雀,以及哪能看见很恶心的滋水的海黄瓜……


她建立了自己的坐标,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生活,每一秒都感到自己在真正地活着。这种生活不是捏造出来的,不是为了向别人证明什么,也不是为了向自己证明什么。 

 

有一天,她突然感到她终于遇见了自己。她高兴地哭出了声。那个瞬间,似乎比日落还要美。 

 


在海岛上漂流了八个月的Jojo刚回国隔离时,很难适应自己是空间里唯一的活物。酒店里不会有蜘蛛,也没有蜥蜴、椰子、海草,只有屏幕。


她几乎开始担心,自己在泰国找到的“正能量”会不会回国就没了,会不会又变成以前那个时常感觉孤独和悲伤的城市人格。

 

她开了一个公众号,写了十几篇文章怀念帕岸岛,那个天堂一样的地方。公众号名字是DontTry,布考斯基的墓志铭。不要尝试,直接去做。

 

后来,她开始在国内穷游、记录。在西藏冈仁波齐转山时,一位信徒与她对视,温和地关切她说:“慢慢走啊。”眼神澄澈,一如泰国的海。那个已经触及到的真实可感的自我,再也没有离开过她。

 




Tina刚刚结束在英国两年的学习与工作。在英国前首相特雷莎·梅对待留学生异常严苛的签证新政下,拿不到工作签证,大年三十是她能留在英国的最后一天。


她的专业是临床心理,为了最大程度利用在英时间实习,她将毕业论文项目设在了印度,计划离开英国后到印度当地完成。

 

彼时,伦敦的中国城出了十几例确诊病例,歧视华人的恶性事件上了当地的报纸。Tina的尼泊尔同学因为是亚洲面孔,在地铁上被陌生人远远躲开。到处都买不到口罩。

 

回国吧,Tina想,别再挣扎了。

 

落地北京时,国家还未出台隔离政策,但Tina担心自己归国途中被感染,为了家人的健康,躲到了顺义的太阳城养老院。独处的那段时间里,她感到了不可抑制的、浓郁的思乡之情——尽管她已身处家乡,可她无处可去。



外界消息像雪花一样涌来:英国驻京大使馆直接宣布关闭,印度拒绝了她的签证,越来越多国家开始限制中国公民出境……雪花层层叠叠淹没了自我隔离的Tina,压得她喘不过气,她开始在世界地图上搜寻,还有哪儿能容得下她。

 

只有泰国不需要签证了。干妈鼓励她,快去享受阳光吧,辛苦了两年的你值得。

 

“啪”,泰国海关盖下了15天落地签的印章。

 

可惜到了泰国之后,生活似乎没有太大的改变。她通宵写论文,写到了中午十二点。午间的泰国阳光很是毒烈,晒得人出油,刺透窗帘这种孱弱的纤维组织更是轻而易举,但她这时不睡,就再也没有时间睡觉了。五个小时后,她睁眼,正值夕阳。心理学上讲,在这个点醒来的人,会感到要命的无力与孤独。

 



她没有时间孤独。

 

她给自己做了简单的法式煎蛋当早餐,然后又开始做数据分析,写论文、和英国导师通邮件、和印度当地的项目组沟通。她还要准备5个博士offer 的机考、面试、模拟题。凌晨三点,她和身处美国旧金山的质性研究导师视频,接受指导。下课后,她迅速修改论文,直到中午,将修改好的论文再次发给导师。循环往复。

 

半夜饿了,她拖着透支的身体下楼,在24小时的脏摊上点两个分量很小的炒菜。实在动不了了,她会选择外卖。泰国的外卖比国内还便宜,这是很不错的慰藉。

 

在食物里,她短暂地享受过泰国。热情的小贩调皮地冲她眨了眨眼睛,递给她一份只需要40泰铢(折合8元人民币)的pho——配料齐全的美味越南米粉——浓郁的牛肉汤汁里,游着鱼肉丸、蔬菜、豆芽、炸猪肉皮的碎碎、大蒜粒,浓香四溢。如果幸福有味道,大概尝起来就是这样。

 

她的人生轨迹特别清晰,她要做一个心理咨询师。上学的时候,每天在图书馆熬夜到凌晨四点,她都觉得是值得的。她必须拥有足够的能力,掌握世界上最前沿的知识与工具,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其中她最想帮助的是家乡人,那些和她有关的人。

 


需要她的人太多了。

 

相恋四年的以色列男友John回到了自己的国家,在不断的空袭之下,国家实施严格管理,他没法出门,极度焦虑。每天1小时的视频时间从温存变成了工作——她不停地安抚他,直到自己承受不住学业的压力,无奈地和生命中唯一一个让她感受到契合和安全感的人分手。

 

她开始和一个浅薄的可爱男孩约会。他肩膀宽大,身材很好,拿过花样足球世界冠军,小圆脸上有一双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特别爱笑,他们在一起特别轻松。一天,他们在阳台上谈天,小男孩突然哭了起来。因为疫情,他没法去澳洲深造,也没法出国参加比赛,他可能再也不会拥有作为运动员的未来了。Tina神色黯然了一秒,迅速接受了此刻,她又从爱人变成了咨询师的事实。

 

父亲入狱,奶奶也生病了,父亲现在的妻子比Tina还小一岁,第一时间打电话找Tina哭诉,倾诉自己的慌张。那天,Tina不停地打着电话,找朋友,找律师,解决三千公里外的问题。没能立刻回国,她心里充满了对家人的愧疚。

 

每个人都在向她索取。全世界的人都很可怜,都需要帮助,都值得被关心。

 


她站在曼谷的立交桥上,阳光洒在她脸上。

 

她突然有些想哭。“我也很可怜。”“我也值得被关心。”她要寻找自己的旅程了。

 

她频繁地约会,接触各种男孩,建立或长或短的情感关系,并从中认识自己。

 

她喜欢电子乐,于是每天风吹日晒40分钟去上DJ课,她戴着头盔、护目镜,坐在摩的后座上。曼谷汽车的拥堵程度胜似北京,摩的在车流中狡黠地穿行,像一头敏捷的猎豹。


穿过天桥,能看见小河和金色的寺庙;开上高速,视野里只有一片模糊的绿色像素向后飞速掠过;抄近道时,摩的会开进贫民窟,Tina看见居民们摆着脏摊,烧着香,晾着衣服,下一秒,摩的又回到了城市道路。从摩的上下来,她被风吹得披头散发,脸上全是土。

 

她去迪厅里放过几次歌,她喜欢小碎拍,总是变换节奏的实验音乐,舞池里的人很难跟上。DJ老师说你这样会劝退舞池里的人的,但她心想,我不想再帮舞池里的人跳舞了,我想放一些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

 

能让人与人之间产生连接感的东西太少了,她热爱电子乐:一大堆人的身体、人头一起晃动,那种社会上稀缺的共鸣。那种古怪,但是有归属的共鸣。那种接受自己可以不高尚,不智慧,可以为自己而活的自由。

 

 

在泰国待了一年零七个月后,Tina回国了。

 

她释放出了爱交朋友、爱玩的那个自我,贪婪地参加着所有能接触到的音乐活动,认识音乐人。

 

她延迟了自己的博士计划,花很多时间陪伴家人。这次不是出于责任,而是出于自己的渴望。她陪大爷逛花鸟市场,陪干妈逛街,和父亲一起扫墓。

 

以色列前男友John梦见自己身处婚礼之中,他心乱如麻地等待着,终于看到新娘是Tina。尽管她一如既往地在忙着写论文,没有理他,但他如释重负——还好是她。大陆这一端,Tina梦见John头发都白了,还在等她。他们终于约定在以色列见面,并且一起去西班牙参加音乐节。



一段Tina隔离期间用合声器做的音乐

 

疫情没有结束,旅程也没有。


人可以毫无目地漫游一辈子吗?在一个幻梦般的、日光充沛的、疫情爆发晚于我们的平行世界?一年呢?一天呢?真正属于自己的一秒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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