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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防范疫情之后全球经济的“二次衰退”,尽管它可能不像第一次那么剧烈,也不会马上到来。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财经杂志 (ID:i-caijing),作者:邵宇(邵宇为东方证券首席经济学家、总裁助理)、陈达飞(东方证券财富研究中心总经理、博士后工作站主管),编辑:苏琦,原文标题:《警惕全球经济陷入二次衰退》,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疫情之后的经济复苏历时两年,OECD国家整体产出缺口尚未弥合,供应链和劳动力带来的供给侧负冲击仍是主要解释。2020年~2021年的通胀压力来自负向的供给冲击叠加正向的需求冲击。2022年是需求政策退潮的一年。
美国的通胀率原本应该在一季度末或二季度初出现拐点后进入下行通道,但俄乌冲突可能会延迟拐点的到来。此外,国内疫情的反弹是全球供应链的新的扰动项,又增加了主要贸易国家(或地区)的输入性通胀压力。
在3月的会议上,联邦公开市场委员会(FOMC)决定加息25个基点,并宣称在即将到来的会议上缩减资产负债表(大概率是5月)。按照利率点阵图,美联储全年或加息7次(每次25个基点),这意味着剩下的6次会议都会加息。
当然,在随后的公开演讲中,美联储主席鲍威尔声称,合宜情况下加息幅度会超过25个基点(如50个基点)。相比2013年~2019年的非常规货币政策退出周期,本次可谓“急刹车”。
虽然2021年8月发出缩减购买(Taper)信号和11月实施的时候并没有像2013年那样引发金融市场的恐慌,今年“快进的”加息和缩表不仅可能引发恐慌,还可能提前终结美国的复苏进程。再考虑欧洲的通胀压力,以及中国在“三重压力”之外新增的防疫压力,2022年全球经济不容乐观。
从出口的商品结构而言,燃料(原油和天然气等)占俄罗斯出口的比重约为50%,食品、农业原材料、矿石和金属等产品占比约30%,机械和运输设备及其他制成品占比约20%。乌克兰的出口以食品为主,占总出口的比重为45%,机械和运输设备及其他制成品占比略低于40%,余下主要是矿石和贵金属等。
俄罗斯燃料出口当中的55%到欧洲,40%到亚洲。乌克兰食品当中的53%出口到亚洲和大洋洲,33%出口到欧洲。可见,俄乌冲突对全球经济的直接影响主要通过大宗商品渠道,其对供给侧的负向冲击可能中断正在修复的全球价值链。
一、通胀“回马枪”与美联储“急刹车”
在初期,新冠疫情对供给侧和需求侧的冲击是对称的,表现为量和价的同步下行,其后之所以表现出以供给冲击为主导,是因为外生的政策刺激改变了供求关系。通货膨胀就是供求缺口的响应。这与2007年~2009年全球金融危机显著不同,它以需求冲击为主。
而且,由于发达经济体金融复杂性和相互依赖度更高,新兴与发展中经济体受金融危机的冲击相对较弱(尤其是对外开放度不高的经济体),在之后的复苏中也扮演着更重要的角色(尤其是中国)。
这一次,由于生物医学技术和政策空间的差异,(中国以外的)新兴市场与发展中经济体在疫情冲击面前表现得更脆弱,复苏进程也更迟缓,绝大多数经济体至今仍未回到疫情之前的潜在增长路径。
疫情扩散、刺激政策和宏观经济三个周期之间的错位是理解疫后世界经济的重要线索。由于不同经济体在全球价值链中有不同的分工,这种周期的错位使得全球价值链恢复所需的时间和难度远超预期,使得复杂度高的产业链或制成品持续面临关键中间品或原材料的短缺,如汽车产业链中的芯片等,进而导致相关产品价格的上升。
基于微观调查数据,美国生产商反映芯片缺口在2021年2月达到峰值后趋于下行。由于乌克兰是氖气(芯片原材料之一)的重要出口国,俄乌冲突也会对芯片和汽车产业链产生扰动。截至今年初,美国汽车等交通运输品价格涨幅仍维持在20%以上,在2月CPI涨幅(7.9%)中贡献了3.9个百分点,贡献率50%。
美国的通胀压力在全球遥遥领先,紧随其后的是英国和欧元区(图1)。由于基期的原因,2021年4月美国核心CPI同比跳升至3%,经过三季度的暂时修整后,去年10月至今持续攀升,2022年2月已经达到6.4%,为40年来新高。
英国自2021年8月突破3%以后一路上扬,11月以来一直维持在4%以上。欧元区在去年10月突破2%,有可能在今年3月突破3%。由于内需偏弱和政策刺激不强,中国通胀压力主要体现在上游(PPI通胀),CPI压力不大(但今年上下游传导压力或强于去年)。
日本通胀读数自去年4月开始回升,9月后由负转正,2022年2月为0.6%,压力也不大,中长期而言,超老龄化社会对应的往往是通缩压力。
基于美联储构建的全球价值链压力指数(GSCPI,综合考察了全球运输成本和各国采购经理指数),去年12月是全球压力指数的峰值,今年1月~2月持续下行——价值链连续两个月修复,既可能源于港口拥堵程度和运输工具短缺程度下行,也可能是中间品供应的增加,在不同国家主要原因不同,但其考察的7个主要经济体(中国大陆、美国、欧元区、日本等)的GSCPI均出现了拐点(不同经济体压力指数的峰值所在的位置不同)。
价值链的持续修复必然会缓解通胀压力。在今年年度展望中,市场机构大多预测美国通胀的拐点或在一季度末或二季度初。但俄乌冲突和中国疫情的反弹带来了新的不确定因素。原油、天然气、玉米、小麦以及金属等原材料价格的上涨,很可能让通胀杀个“回马枪”。
通胀-工资螺旋一旦形成,上世纪70年代的“大滞胀”重演的概率会显著增加。考虑到今年是需求侧政策退出的一年,再加上实际收入的负增长也会压抑需求。全球经济“二次衰退”的概率并不低。
大滞胀的产生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实际上是不同因素之间的接力,既有石油冲击等供给侧因素,也与美联储货币政策和工资上涨等需求侧有关,还与布雷顿森林体系之后的美元大幅贬值有直接联系。
1963年11月,肯尼迪遇刺,约翰逊接任总统,为越南战争和“伟大社会”计划融资成为白宫的首要事项。
政治诉求与经济学主流思潮不谋而合。凯恩斯主义当时已经占据美国主流经济学阵地,凯恩斯主义者在总统经济顾问委员会(CEA)、财政部和美联储等重要经济部门都有任职。
他们认为,在劳动力市场尚未实现充分就业的情况下,宽松的货币政策并不会导致通货膨胀,收紧货币政策只会加剧失业,不会降低通胀。他们要求货币政策与财政政策配合,将经济增速维持在4%以上,将失业率维持在4.5%以下。
1966年初,美国CPI同比增速在突破2%后加速攀升。在等待政府增税提案的过程中,时任美联储主席小威廉·迈克切斯内·马丁一次次地推迟加息。1968年末,失业率下降到3.4%,马丁开始紧缩货币。
经济应声走弱,GDP增速在1968年二季度触顶后一路下行,1970年四季度出现负增长。失业率从1969年的3.5%提高到1970年底的6.1%(图2)。这似乎坐实了凯恩斯主义者的观点——降低通胀的代价是增加失业。截至1970年初,通胀已经超过6%。
1970年,在布雷顿森林体系即将崩溃之际,由尼克松提名的伯恩斯接替马丁任美联储主席。两人风格迥异。马丁是保守派。伯恩斯虽然不是凯恩斯主义者,但却认同凯恩斯对财政政策与货币政策的看法。他认为,物价上涨不是货币现象,货币政策的主要任务是实现充分就业,应该依靠财政和收入政策(比如直接进行价格与工资控制)管理总需求,进而稳定物价。
FOMC内部的主流观点也认为,只要产出缺口为负,或失业率高于4.5%,宽松的货币政策就不会引发(或加剧)通货膨胀。在价格黏性的假设条件下,美联储增加了对短期物价上涨的容忍度。伯恩斯上任后,美联储开启了降息和增加货币供给的进程。伯恩斯希望用宽松的货币政策对就业的支持,来换取政府的工资-物价控制以稳定物价。
1973年初,通胀卷土重来。价格管制法案4月到期。伯恩斯建议尼克松扩大价格管制范围,要求对所有价格、利润和利率实施冻结。由于经济回暖,价格管制不仅没有控制住物价,反而制造了短缺,推动物价进一步上行。
10月石油危机爆发前,美国CPI增速已经达到7.4%。1974年4月,国会任由价格管制法案到期,通胀率在年底突破12%。伯恩斯仍然认为货币政策不应该为通货膨胀负责,转而无端指责财政赤字。这是因为,在工资和利润管制情况下,成本推动假说不攻自破。
水门事件之后,尼克松被迫辞职。1974年8月9日,福特就任总统。福特执政期间,货币政策整体偏紧。到1976年底,CPI增速下降到4.3%的低点。吉米·卡特于1977年初接任福特,带着他的经济刺激方案走马上任。其经济智囊也基本都是凯恩斯主义者,如拉里·克莱因,激进思潮卷土重来。
1978年“充分就业和平衡增长法案”(《汉弗莱-霍金斯法案》)重新表述了美联储的货币政策目标:“联邦储备系统的董事会和联邦公开市场委员会应保持长期增长的货币和信贷总量,以有效促进最大就业,稳定的价格和温和的长期利率等目标的实现”。在实践中,就业摆在首要地位。
伯恩斯的观念并没有转变。他并没有认识到货币数量与物价的关系,仍然固执地试图通过影响卡特政府的财政与收入政策,来达到稳定物价的目的。卡特执政后,FOMC的焦点是刺激经济增长,1977年7月的会议是典型的因为担心影响经济复苏而不愿意加息的案例。9月,M1增速再次突破8%。
1978年2月,米勒接任美联储主席,将FOMC武装成了卡特的支持者。他们坚信,只要失业率在5.5%以上,货币政策就不会引发通胀。1978年底,通胀率突破9%,米勒认为,强势的工会、私人部门的工资和利润上涨应为此承担责任。
时任CEA主席舒尔茨在1978年初写给卡特的备忘录中称:“我们没有看到通货膨胀正在升温的迹象,也不认为其在两年内有加速的可能”。1979年,石油危机再次来袭,经济陷入滞胀,FOMC仍然不愿意收缩货币。1980年初,通胀率站上了15%的高位。
将大通胀完全归因于两次石油危机是一大误识。它是一场接力,起点在20世纪60年代中叶,宽松的货币政策是始作俑者,石油危机只是最后一棒。1966年《劳动法》修正案对工资的拉动,1970年布雷顿森林体系的瓦解和尼克松物价管制导致的供给短缺等都贡献了力量。
激进的进步主义思潮和凯恩斯主义分别从政治和经济两个层面武装了政府和国会。马丁孤掌难鸣,伯恩斯态度暧昧,米勒唯首是瞻,被政治化的货币政策丧失了独立性和主动性。
从疫情后美国通胀的成因、鲍威尔主政的美联储的政策应对、拜登政府的政治诉求和流行的经济学理论会发现,总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WTI原油价格相比疫情前翻了一番,俄乌冲突仍可能进一步推升油价;鲍威尔在2021年三季度以前都宣称“供给侧结构性通胀”是临时的,货币政策持续走在市场曲线的后面(behind the curve)。
根据新货币政策框架修订的泰勒规则的指示,美联储应该在去年二季度开始Taper,去年四季度开始加息,实际进度晚了半年。模型显示,当前通胀和失业率组合对应的联邦基金利率约为1%。
拜登赢得总统大选借助了民主党进步派的力量,其政策也具有明显的进步主义倾向——与罗斯福-约翰逊时代相似,缓解不平等在其政策目标函数中占有重要地位,在白宫经济部门当中,经济顾问委员会(CEA)主席塞西莉亚·劳斯、成员杰瑞德·伯恩斯坦,及白宫预算管理办公室(OMB)主任尼拉·坦顿等都持有进步主义政策主张。
在经济理论方面,近年来兴起的现代货币理论(MMT)将凯恩斯主义推向了极致,疫情后美联储购买国债的行为被认为是MMT的实践。
笔者曾在2020年的文章《通胀归来,还是通缩-债务螺旋?》中指出,影响20世纪80年代以来全球经济增长、利率、就业与物价的部分趋势性因素——全球化、价值链贸易和人口——在后危机时代已悄然出现临界点。
左侧是全球化和自由市场的胜利,失业率(和自然失业率)、通货膨胀率、利率和期限溢价持续下行,工资增速停滞,收入分化加剧,劳动份额下降;右侧是保护主义与民粹主义的复兴,名义利率降无可降,失业缺口转为负值,通胀中枢或明显上升,其中短期压力甚于长期,平坦的菲利普斯曲线或再次转向陡峭……
新冠肺炎疫情之后,制造业产业链加速调整,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国家采取的超大规模扩张性财政、货币政策或许就是点燃通胀的烈火。
当下,已经不再有人宣扬MMT的神奇功效了。鲍威尔也开始正视通胀的持久性问题,计划用三年时间(到2024年)将美国通胀降至2%。抛开大宗商品涨价输入性通胀压力,美国国内劳动力成本与房价/租金上涨的压力也不可小觑。通胀的演绎及美联储对策,对美国及全球经济是否会陷入疫情之后的“二次衰退”至关重要。
二、防范全球经济“二次衰退”风险
国债无风险利率的期限结构是判断美国经济是否会进入到衰退周期的最重要的单一变量。它反映的是美联储货币政策的立场——长短期利差倒挂表明货币政策偏紧,反之则偏松(与仅仅观察联邦基金利率的升降不同)。
以1年期与10年期国债利差为参考,在过去60多年里,除上世纪60年代中期的一次例外情况,每次利率倒挂之后都出现了衰退。而这一例外情况之所以出现,主要原因是约翰逊总统上台后实施了积极的财政政策。利差倒挂往往出现在失业率和核心CPI的交叉附近(或接近交叉,失业率向下,CPI向上)。
这一情况也正在发生。去年11月以来,1年期利率开始上行,今年初以来显著加速,离利差倒挂还有85个基点的空间。在利差倒挂前夕,失业率会开始上升。一般而言,在加息过程中,短期利率上行速度会更快。
如果美联储退出非常规政策的节奏和利率上行的速度过快,美国将面临二次衰退的风险。在最新的GDP预测中,美联储已经将美国2022年的GDP增速从去年底预测的4.0%下调至2.8%。
鉴于欧债危机期间过早加息和过迟实施量化宽松政策的教训,欧盟在应对新冠疫情时政策更加积极,财政与货币政策的协同性也更好。又因为早期通胀压力较小,欧央行在缩减资产购买和加息方面也更加保守,疫情期间的疫情紧急购买计划(PEPP)和资产购买计划(APP)和零利率政策仍维持不变。
由于欧洲对俄罗斯能源进口的依赖度较高,面临的能源价格上涨带来的输入性通胀压力也较大。欧央行不得不重新评估通胀的持续性问题,有可能提前进入退出流程。从经济的综合领先指标来看,欧洲经济增速的高点出现在去年三四季度,但经济规模尚未恢复到疫情前的潜在增长路径。如果欧央行提前退出,很可能终结本就迟缓的复苏。除此之外,欧洲还面临新的难民潮问题。
中国是疫情期间全球价格的“稳定器”。分地区而言,美国的输入性通胀的压力(进口价格指数)主要来自加拿大、欧盟和墨西哥等,中国出口至美国的商品价格指数始终平稳运行。这既得益于中国有效的防疫政策,也与中国价值链的完整性和国内保守的刺激政策有关。
中国的政策以保市场主体为主(减税降费+信贷支持),以此间接地实现保就业和保民生,在经济结构上表现为生产端强于需求端。以美国为代表,西方国家的政策以直接保民生为主(直接给居民发钱),同时利用货币政策保持市场主体不发生流动性危机,在经济结构上表现为需求端强于供给端。
中外正好形成互补,于中国是外需补足了内需,于海外是中国的供给补足了它们自身供给的不足——世界工厂地位得到了彰显。但这一结构政策出现变化。中国正在受新一轮疫情的困扰,生产与需求双双承压,而海外经济正在全面重启,需求动能不减,供给能否衔接得上?情况不容乐观。国内三重压力未解,又添疫情,稳增长压力更大。
萨伊称,供给创造需求(“萨伊定律”)。反之,供给不足也会消灭需求。全球价值链贸易曾经源源不断地为发达国家输送廉价的制成品,但新冠疫情扰乱了价值链分工,使得原材料和耐用品价格持续攀升,通胀卷土重来。
俄乌冲突及其引发的制裁与反制裁进一步增加了价值链的脆弱性,可能终结来之不易的修复。2022年,供给侧仍然是矛盾的主要方面,能源等大宗商品价格的拐点何时出现至关重要,其对下游生产和终端消费的影响还将逐步兑现。
所以需防范疫情之后全球经济的“二次衰退”,尽管它可能不像第一次那么剧烈,也不会马上到来,关键看几个变量:俄乌冲突走向、美国与欧央行的货币政策退出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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