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厂村做按摩师，我陪员工一起996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客inSight （ID：pic163），作者：马克吐司，编辑：白白，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后厂村不适合散步。

这里云集了中国互联网行业的“半壁江山”。腾讯、新浪、百度、联想……这些大型企业的总部园区有多大多豪华，街道两旁的便利店、餐馆、街心花园就有多贫瘠。

主动或被动地，这里的员工需要在公司里度过自己一天中的至少9小时。为此，每一家公司都在竭尽所能提供更多更完善的服务：食堂、便利店、健身房，已经是基本标配，花店、书店、理发室，是锦上添花。在这样的集体生活里，能正当地“躺平”、享受独处的按摩室正成为抢手之地。

互联网公司内部的按摩室，延续了效率至上的价值观。和常规的按摩店服务一小时起步不同，公司的按摩室时段往往被分成数个半小时。那里的按摩师需要配合员工的上班时间。在网易，是早上11点到晚上8点 ，除去午休时间，按摩师一天最多要接待15个顾客。在字节跳动，这个数量是20个，按摩师从早上10点工作到晚上10点，因为工作强度太大，留下来的几乎全是男技师。

园区之外的按摩店则提供更大的空间和更长的时长，在午休、下班（往往是晚上8点到10点）和周末时间成为厂内按摩室的补充。

刘斐在后厂村的一家互联网大厂里做理疗师，她所属的医疗集团同时为数家互联网公司和国企提供企业理疗室服务。即使一整天都待在理疗室，她也能感受到不同企业的气质。25岁的盲人按摩师罗莎在马连洼地铁站附近工作，她直言，这里的客人压力远大过其他地方，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成为他们情绪的出口。沈晴的按摩店开在“睡城”回龙观，距离后厂村两站地铁，很多互联网人安家在此，按摩店成为一些人回家前的最后一站。

在这些散落在后厂村的按摩店里，互联网人尝试“修补”自己的身体，试图在密不透风的生活里得到短暂的喘息。

一、“互联网公司的按摩师，都是身强力壮的男性”

刘斐  互联网大厂理疗室  4年

我是2019年5月份到的现在这家公司，和一个男技师一起服务超过2000名员工。

在进公司之前，我也在老家干过按摩。选择进公司，就是因为离租的房子近，客源固定，工作时间固定，可以双休。

我们的理疗室位于工区的最高层，这一层主要为来京出差的员工提供房间住宿，走廊上还摆了几个睡眠舱供员工补觉，所以平时很安静。

理疗室采取预约制，每个周六，员工可以在公司的App上预约下一周的时间。早上11:00到晚上8:00，以半小时为一个时段，除了常规的推拿，也提供拔罐、精油推背这些项目。

能开设一些针对女性的项目，是因为我们这儿有女技师，有独立的房间和等候区。很多企业不具备这样的条件，比如字节跳动的理疗室，有的就设在楼道，或者是娱乐室边上，按摩床之间用屏风隔开。因为私密性差了很多，只能做基础的推拿。即使是这样，我听说字节的理疗也是一床难求，放号的时候需要抢，员工自己去不了也不会退，会转给自己的朋友。

刘斐所在的理疗室，有独立的房间和等候区

我的工作就和流水线一样，一天被分成14个半小时，从早上11点到晚上8点，除了中午一个小时左右的休息时间，手上不停。另一个技师就在隔壁房间，但有时候一周下来我们一句话都说不上。以前周末我还会去公园玩，现在只想趴着晒太阳。

和外面的按摩店不一样，在互联网行业做理疗师，一定是男老师多，女老师少，因为强度太大了。理疗师要配合各个公司的上班时间。比如字节跳动，他们的理疗师得从早上10点工作到晚上10点，同样是半小时一个时段，一个理疗师每天基本要服务20个人，从早忙到晚，他们一周做四天休息三天，但没有女技师坚持得下来。我知道的在字节的理疗师有20个，都是男的，年轻力壮的小伙子。

公司外面的按摩店以男客人为主，但是来我们这儿的女生会多很多。那些女性项目只有我能做，所以我比另一个男技师更忙一些。我分析下来，觉得女生还是更在乎自己的身体，她们可能有一点不舒服就来了，但是男生经常是已经疼得不行了才来，一进门就说“老师你救救我”。

字节跳动的理疗室

理疗的需求量很大，当天预约肯定是来不及的，至少要提前一天预约。员工选择来我们这里，一个是方便，还有一个是价格。

比起外面的按摩店，我们这儿肯定算是便宜的，最便宜的“10分钟拔罐祛湿”，28元，最常做的半小时肩颈推拿，78元，外面的按摩店按一小时，动不动就200块起步。我碰到过从隔壁百度过来的员工，说是他们公司按摩太贵了，借了朋友的工卡进来。

和外面的按摩店不一样，会在工作时间来按摩的人，他不是说来放松放松，享受一下，他一定是有需求需要解决，他是真的难受。

来的客人都很年轻，看起来都不超过30岁，但是肩颈状况一个比一个差。做的时间久了，有的时候我上手一摸就知道，你这个工作三年了吧？

我一年多前碰到一个男生，被两个同事扶着进来，说自己感觉很难受、很晕。我先建议他去医院，但是去了医院，医生也检查不出毛病，最后又回到我这儿。这种其实也不会危及到生命，就是疲劳造成的。

因为心脏不舒服来这儿的也挺多，他们往往也没法形容自己哪里不舒服，就说胸闷，感觉像坐过山车那样，从高处一下子掉下去。再多问几句，大多数都会说自己这段时间加班多，晚上没睡好。

我们这儿的高峰期是夏天，空调一开，人就变多了，一直持续到10月份空调关掉。那种颈椎肩背有问题的，冷气一吹，很容易出问题。夏天上午会来很多年轻人，说自己头晕、想吐。这种一般是长期不吃早饭，本身胃就不好，再加上坐班车，冷气开得足足的，晃两下就晕了。针对这种情况，公司给我们备了葡萄糖。

半小时按摩能起的效果其实有限，我最常给客人说的就是，早点睡觉，睡饱觉，比什么都强。有一次我去国企帮忙做一个母婴活动，两个女员工下午3点约着来了，一直待到5点下班。我问她们一般几点下班，她们说差不多下午五六点，晚上十点是绝对能上床睡觉的，他们的身体状况就会好很多。熬夜伤身，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但也没办法，做不到。我问了好多我们公司的员工，我说你为什么不早点睡？他说舍不得睡。

现在的人工作压力都很大，很多时候一个人进来，躺在那里，除非他自己开口，我不会主动聊天。我会提前说一句：“你只要放松就好，遇到疼的地方我会提醒你一下。”我愿意让他们休息。

我的理疗室里总会放一些舒缓的音乐，都是我先听过一遍选出来的，我希望来的人从里面感受到的不会是沮丧、愤怒或者忧伤，而是平静。

我经常记不住来过的客人，但是手好像是有记忆功能的。比如上次一个女孩子，她也就十来天没来，我一摸她的背，我说你瘦了，她说不会吧，为什么？我说你这个背薄了，她回去称了一下，第二天发微信告诉我，真的瘦了两斤。有离职的员工也会联系我，还想让我给她按，可能找理疗师跟剪头发差不多，做熟悉了很难换。我是真想帮她，但我每天排得太紧了，我就说，你去借一张同事的工卡，要是还能想办法进公司，我很愿意再给你按。

二、“前两年接受的负能量太多，我也快抑郁了”

罗莎  马连洼附近盲人按摩店  6年

我入行八年，在来马连洼之前，在密云、昌平都工作过，这里的客人和其他地方不太一样。

一个是素质高。过去，我十天半个月就会碰到一次性骚扰，来了这边之后，一年最多一两次。

还有一个就是年轻。不像其他的地方主要是中年大爷，这里的客人都是80后、90后，而且有越来越年轻的趋势。

2021年春天那段时间，在线教育发展最快，来我这儿的网课销售很多。他们的特征很明显，肥胖、焦虑、掉头发，然后就是血压不正常，情绪不稳定。每天到这来按摩，拿一摞手机来，手机响一下就要拿起来看。

有一个95年的小伙子，他老来找我按摩，说自己头疼得不行，上医院检查，大夫说也没有大毛病，只能靠自己注意。他的血压很不正常，正常的高压不能超过140，低压不能超过90，但是他高压有的时候能达到二百多，低压有的时候也是一百四五。经常是一夜一夜不睡觉，每天都是在这种高压里生活。

觉得我按得不错，他给我介绍了自己的一个同事，一个93年的河南小伙子。他很胖，看起来有200多斤，之前他觉得自己太胖了不好按，都找男师傅。后来有一次他需要做足疗，男师傅都不会，才找到我。

这个男生很有亲和力，我们渐渐熟悉起来。

他过的是那种昼夜颠倒的生活。按摩过程中手机突然响了，他会说等一下，我需要群发一条消息，然后我就不能发出一点声音。他坐起来把手机拿上，调整到一种特别温和的声音：“各位家长好，我是你们哪个老师的代理老师，我们现在推出了一个什么什么样的套餐，希望你们来尝试一下。”如果第一遍没说好，他会不断取消，录到自己满意再发出去。哪怕他睡着了，手机响一下，也会闭着眼睛叫我把手机摸上来，再睁眼看是什么消息。

有一天早上6:30，他给我发微信，他说小罗莎，你总劝我锻炼，我今天来锻炼了，你听听这里的声音——录了一段鸟叫和风声，你听，我这是在山上呢。我很惊讶，就表扬了他一番，我说小伙子不错啊，今天终于可以早起了，继续加油，保持。结果他说不不不，罗莎你误会了，我不是起得早，我是还没有睡。他说自己熬了一通宵写方案，到了5点多，心想反正也睡不着了，就想到我总是劝他去锻炼，干脆就爬个百望山，这样回去睡得更香，睡一上午。

我说：“你疯了，你这是没病找病，你是活够了吗？你直接说一声，我推你一把下山就行了，前两年不是有一个电视剧很火吗？《隐秘的角落》。”

他每周来两次，有的时候可能不太难受，只是想跟我聊聊天。

后来双减，在线教育不好做了，我眼见着他越来越焦虑，越来越胖。以前卖课卖得好的时候，一个月七八万是很正常的，然后突然间不让拓展了，没有课可卖了，每个月拿点保底工资，几千块钱。他那段时间脖子特别硬，紧张得不得了，我怎么按都按不松。我就让他深呼吸，再用手轻轻拍一下他的肩膀，说你别着急，他就会突然间放松下来。包括我现在按摩，我还是习惯性地一个手按，另一个手搭在客人肩上，给人一种让人觉得安全的温度。

我在按摩的时候习惯让客人先趴着，放松，再轻轻把他们的背部画十字顺一遍，这样我能大致感觉到他们的肌肉哪里最紧张。

相比较之下，男生偏多的是腰背疼，女生基本是从肩胛缝往上都不舒服。大多数男生个子高，办公桌对他来说太矮了，他从腰背这一块开始往前趴，姿势像猫一样，所以腰背特别容易不舒服。同样的办公桌，对有的女生来说又偏高了，打字的时候得把胳膊架起来，所以她们的肩膀、颈椎都容易紧张。女生还容易情绪紧张，所以头疼的也多。

我这里的回头客很多，生意最密集的时候，我一天就能排满未来三天的时段。为什么呢？因为只要你还在工作，肌肉就在反复劳损，我今天给你按舒服了，你一坐回去，又难受了。就好像我给你贴了创口贴，你回家继续剌口子。

之前我们店里来了个小哥，落枕了，其实就是急性的肌肉拉伤，很容易处理。但是我一摸他的背，整个一片都特别凉，让空调吹得冷得不行。我先给他处理了一下落枕，然后开始用精油给他推背，用中医的话说，把寒气往外排一排。推的过程中他一直在喊疼，特别凄惨，我说忍着忍着。结果他接了一句：“我觉得你和杀猪似的。”

我说你把自己当个人吧。“真的，我觉得你和杀猪似的。”他说他的脖子其实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只不过是急性发作而已。“没办法，空调就在我后边儿直吹。”他说，互联网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和养猪没什么区别。上班干活，到点儿吃饭，然后下班儿不让走，加班。好不容易给放走了，回到家里，十一二点了，吃点东西就想睡了，根本没心思锻炼，和猪没什么区别。他说他们那群人的身体没有一个好的，“感觉没价值了，猪是杀了，我们是开了。”那一瞬间触动了我，我说你这话虽然说得有点儿糙，但话糙理不糙。

前两年，我遇到了好多说自己有抑郁症的客人，他趴在按摩床上，胳膊就从两边吊下去，说：“我真的快不行了，累死了，但是又不能辞职，就是那种在生死线挣扎的那种感觉。”我能感觉到他的那种无力和绝望，但我又无能为力，帮不上他们。

我以前有一个老顾客——现在不来了，他的每一段恋情我都知道。他和女朋友发展到哪个地步，因为什么事儿吵架了，又分手了，我都知道。一个大小伙子，就在我这儿哭，哭得不行，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就给他递纸巾，说别哭了别哭了。每次他来的时候还好，走的时候总是拉着一张脸，前台和店长还问我是不是没按好。他是一个公司的中层。

上学的时候，老师给我们说，按摩师也会承担一部分心理咨询的工作。我以前看到进来的人太累，会主动问“怎么啦？最近是不是不开心？”也会引导他们说出自己碰到的问题。但现在我不太这么问了，我觉得我承受不了那么多负面情绪。

去年中秋节左右，那个一大清早去爬山的小伙子离开了后厂村，他去了望京，还是互联网行业。他偶尔坐两个小时地铁回来，找我按一次，聊聊天。过去他总跟我说，自己不满足于养家糊口，是要干一番大事的，但现在，我觉得他变得压抑了，过来了也总是沉默。我真希望他能过得轻松一点。

三、“为了配合客人的下班时间，我们关店时间越来越晚”

沈晴  回龙观附近盲人按摩店  4年

我入行已经十几年了，之前，我在海淀的按摩店给别人打工。后来想自己出来干，找同行了解了一下情况，都说回龙观住着互联网的白领，人员密集，需求量大。

我们做盲人按摩，核心的竞争力就是技术质量，来做盲人按摩的客人，目的不是商务休闲，他们是真的有身体问题需要解决。所以盲人按摩店的装修都大同小异，干净简约，定价也不会很高，目标就是要让普通大众都按得起。

在海淀的时候，周围既有住宅，又有企业，客人涵盖各个年龄段，从早到晚源源不断。来了回龙观，发现这边的客人都偏年轻，主要是80后、90后。他们的工作时间长、下班晚，店里的客流主要集中在周末和工作日的下午5点到晚上10点，要是客人有需要，我们营业到12点也是常态。

沈晴店里的锦旗

久坐办公的人受损部位都相似。长时间伏案，肩颈劳损都很严重。往下延伸，就是背部和腰部。正常的肌肉摸起来柔软、有弹性，用力收缩的时候肌肉线条非常明显。但我们很多客人，肌肉摸起来是僵直的，还会出现结节、条索，即使是放松的时候，也是绷着的、高度紧张的。

在回龙观做了四年，我感觉这些问题有越来越年轻化的趋势。比如颈椎增生，一般人35岁以上才会出现，但是有些客人才20多岁，就开始出现症状了。先是手麻，再刺激到交感神经，他们就会心慌、恶心，有的还会影响到脑部供血，头痛头晕。

我们最年轻的一个客人还在上初二。她妈妈在互联网公司上班，来我们这儿调理了一段时间，说自己的女儿也总是喊手麻、头疼，带着来我们这儿，那个肩颈，我一摸，不客气地说，就像30岁一样。我一问，说这个孩子和她妈妈一样，每天就是学习，不停地坐在那里写写画画。后来这母女俩就总是一起来。

我们店距离后厂村大概20分钟车程，晚上9点后，是我们店的小高峰，一批加班疲劳的下班了。那时候进来的客人整个人都不太好，拖着步子，说话声音也小。去年年前，大家不都要冲刺一下业绩吗？有个先生晚上10点多走进店里，说自己已经连续熬了十天，今天特意提前下班，来做按摩。

他到店里的时候话都说不出来了，还说自己恶心、心脏不舒服。我判断了一下，他没有大的问题，就是过度劳累，没有休息好。当然，针对意外情况，我们店里也常备着硝酸甘油。

我们家有5个床位，90%都是常客，现在办卡的有500人，平均下来，我每天能服务八到十个人。这些客人的身体，按一次是解决不了问题的，需要反复调理。

虽然我看不见，但时间长了，我会凭声音记住很多客人，记住他们的需求。有的人按摩之前要喝杯水；有的人不喜欢聊天；有的人怕冷，我就提前给她把电热毯打开。可能是太疲惫了，很多客人做完按摩就会睡着，只要我店里房间还安排得下，我一般都不会叫醒他们，尽量让他们好好睡一觉。

网易园区为员工提供的睡眠舱

谷歌的办公环境曾经是国内“大厂”们的标杆——办公室就像大客厅，有取之不尽的零食、可随处休息的沙发、健身房、台球桌……一个自给自足的世界，员工根本不需要离开园区去做什么事。

但事实是，哪怕半小时，人们总需要独处的自由。

刘斐、罗莎和沈晴皆为化名。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客inSight （ID：pic163），作者：马克吐司，编辑：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