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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真实故事计划 (ID:zhenshigushi1),撰文:余青悬,编辑:林正茗,头图来源:《家有喜事2009》剧照
眼下,年轻人正在进行一场迟到的牙齿正畸。
缺乏口腔健康意识,或止步于高昂的正畸价格,一代人错过了12~14岁矫正牙齿的黄金时期。实际上,缺牙、地包天、深覆合这类易被忽视的口腔疾病,长期发展会带来咬合不良、牙龈萎缩等问题。
一些饱受绵延十多年的牙齿疾病与心理困扰的年轻人,在成年后迎来经济独立,他们决定补偿式正畸,也承受了更高的成本与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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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岁那年,掉落的一颗蛀牙,让阿韬意外坐到正畸科的牙椅上。
2018年底,阿韬和同学一起聚餐吃火锅,突然,他清晰感觉到嘴巴里“咔嚓”的断裂声,一颗蛀牙断掉了,震颤顺着牙槽骨瞬间蔓延到全身,紧接着,是断牙划伤牙龈的痛感。他起身去洗手间,将那颗蛀牙吐了出来。
因牙痛失眠一周后,阿韬才去看诊。为了避免缺掉的蛀牙旁边的牙齿倾斜、滋长细菌,医生建议他种牙或通过正畸,将牙齿聚拢,填补空隙。恐惧种牙的疼痛,阿韬选择了后者。
坐在正畸科诊室,阿韬在牙片第一次端详自己的牙齿:不同于正常牙齿自上而下垂直生长,他上牙床一排硕大的牙齿,由内往外前倾了快45度。
“你这是严重的深覆合。”医生告诉他。阿韬一直觉得,自己只是“牙齿微凸”,俗称“龅牙”。这是遗传自母亲的牙齿特征:上牙硕大,整体向外凸出。此前他最多觉得不甚美观,但没想到,严重的话,也可能是一种病。
阿韬的严重深覆合,是一种常见却不被重视的畸形咬合关系,指在正常咬合牙齿时,上齿盖过下齿的高度超过 1/3。深覆合长期发展,容易造成颞下颌关节紊乱,还会导致咬合创伤、牙龈萎缩等问题。当时阿韬已经出现了颞下颌紊乱的特征:打呵欠、或吃饭嘴巴需要大开大合时,会伴随着“咔哒”的弹响声。
一位工作了20多年的牙医说,她见过一位没有及时诊治深覆合的病人,不到40岁,因为下齿长期咬在上颌牙龈上,造成咬合创伤,牙槽骨吸收进而导致牙齿松动,后来只能选择拔除,安装假牙。
按照正畸的黄金时期,阿韬的深覆合应该在12~14岁得到重视和矫正。但当时,父母都没有正畸的概念。别说正畸,在上世纪90年代、口腔健康观念还未引起重视,人们的口腔清洁、健康都是问题,阿韬的长辈中,甚至有人40岁就丢了所有牙齿,靠假牙度余生。
延误治疗,也出于阿韬对牙齿治疗疼痛感的恐惧。初中时,阿韬牙病犯了,去看牙医。医生开了消炎药,让他吃完回去复诊。炎症消了,阿韬又不想回诊所了。牙医的钻头在牙齿上发出的“滋滋”声,伴随着牙齿隐隐的酸痛,让他产生了“对未知的疼痛和牙科器械的恐惧。”
蛀牙掉落那次,他还想用消炎药逃避过去,熬到第二周,疼痛到几乎夜夜失眠,他才崩溃地去了医院。
决定正畸后,阿韬打电话跟家里人沟通,爸妈听到要拔掉两颗上牙后,非常反对,“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们也担心老了牙齿会松动。”但阿韬下定决心。最后,他和父母商量,各出1.5万,来到了三甲医院的正畸科,给自己的28颗牙贴上了金属托槽和钢丝。
据调查,2015年国内青少年替牙期的错颌畸形患病率高达71%,一代人却因口腔观念和正畸的费用,错过最佳正畸时间。随着口腔健康观念提升、“颜值经济”发展,国内正畸行业迅速增温。饱受畸形牙齿之苦的成年人们,走上了迟来的正畸之路。
正畸三年,贯穿阿韬从读研到读博。开始正畸,正是阿韬深陷科研压力的时候。本科在学业和竞赛都有些成绩的他,到了硕士期间零成果,而同时期的同学都发了论文。深感落差的他又遇上牙齿矫正,压力与酸痛扯着神经,夜里辗转反侧,常熬到凌晨3、4点才入睡。第二天一早,又得回去教研室面对现实。“每天都精神恍惚,尿酸飙升。”
实在睡不着的时候,阿韬会靠吃东西来排解压力。有一晚,阿韬点了外卖,胡吃海喝到凌晨一点,吃完却发现牙套上的钢丝不翼而飞,他立刻打车去了医院急诊。“我说自己吞了一段铁丝,急诊室的护士都瞪大眼睛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他做了腹部CT,还是没看到。“医生也不确定是不是钢丝太细没拍到,让我回去观察‘翔’。”
那天晚上,阿韬的焦虑值到达顶峰。后来那段钢丝也没被观察到,但排骨、水果一类坚硬的食物,阿韬很少吃了。
23岁之前,阿韬并不注意口腔卫生,有时一天不刷牙,喝完碳酸饮料也不漱口。他还记得自己那颗断掉的蛀牙,“靠近牙龈的部分已经被蛀得只剩薄薄的一层,里面都是黑的。”
开始正畸之后,阿韬才开始注重饮食和牙齿卫生。他在教研室备了牙刷、牙杯。每次吃饭完都会及时刷牙,他不觉得麻烦,“因为正畸而有了这个习惯,我很开心。”办公室里有位师姐和老师也在正畸,大家偶尔聚一起,会交流用什么正畸蜡、正畸牙刷。
正畸让阿韬的深覆合有所改善,不过没能如愿解决他的蛀牙问题。箍牙近3年,今年3月,阿韬终于拆掉了牙套,医生告诉他,有一个牙齿蛀掉了,要尽快去补。一周后,阿韬到医院补牙。在补牙的时候,医生发现了他的好几颗牙齿都是晃动的,让他尽快去复诊解决。
成年人正畸后牙齿松动,可能是矫正过程过度施力,也可能是常年累积的牙周病所致。因为疫情封校,阿韬没能去复诊,也无从得知。
正畸人群扩大,但市场鱼龙混杂,事故频出。据媒体报道,国内正畸专委会公认的专业正畸医生,只有近万人。中国裁判文书网上,涉及正畸的医疗损害鉴定就有442起。
阿韬也不是第一次在正畸中遭遇风险。2021年,正畸一年半后,阿韬的磨牙没有迁移,医生建议他种牙填缝。在后来诊治过程中,发生上颌窦穿孔,鼻腔一时憋不住气。阿韬说,“如果我能未卜先知,再来一次,我大概不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正畸了。”
图 | 阿韬在教研室备的牙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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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萍未曾想到,幼年时曾被亲友夸可爱的虎牙,成了折磨她十多年的畸形牙齿的一部分。
在她的童年,流行的日本明星不少都长着虎牙,亲戚朋友也夸赵萍的虎牙很可爱,赵萍自己也便不在意。
虎牙并不一定都是病牙。但赵萍的两颗虎牙,嵌在拥挤纷乱的上排牙齿上。赵萍10岁左右时,父亲曾留意到女儿的牙齿不整,提议她去矫正,但赵萍看到周围正畸的人,“戴着钢牙套,皮筋从上齿挂到下齿,大笑都张不开嘴。”觉得很痛苦,就拒绝了。
只是刷牙时,她有时会觉得困扰。虎牙突出于牙齿平面,赵萍也常戳到虎牙上面的牙龈。“早上迷迷糊糊时刷牙,一不小心就会捅到流血。”
真正改变赵萍想法的是20多岁的恋爱。每次赵萍大笑,男朋友都会嫌弃她的牙齿。自卑的她萌生了去矫正的想法,但那时候“恋爱脑,想得很远,担心怀孕会对牙齿有影响”,便一直拖着。
牙齿不整齐,牙刷难以清洁到位,口腔菌斑易于附着,意味着细菌可能常年累积,久之也会影响牙槽骨,造成牙龈萎缩,乃至牙齿松动。到了三十多岁,先天缺牙的赵萍一连蛀掉好几颗牙齿,蛀牙的疼痛常让她难以入眠,“像有人在拉扯你头里面的神经一样,就从牙齿一直走到头。”
赵萍买了不少止疼药、消炎药,甚至有过到医院挂水消肿,持续两年的口腔问题让赵萍花了3、4千块钱。直到第一次踏进医院洗牙,连着吐出好几口黑灰色的牙结石,赵萍才决心正畸,改善口腔问题。
赵萍缺的是一颗磨牙,医生给的正畸方案是,把后面的智齿扶正拉起来当磨牙用,再把其他不整齐和突出的牙齿排齐。赵萍先拔了3颗蛀齿,然后镶上了矫正力度更强的金属矫正器。之后每月,赵萍要去诊所复诊一次,根据咬合情况,调整钢丝粗细和矫正力度。
父母心疼赵萍,也不明白她青少年时不去正畸,在正畸价格涨了近10倍的现在,为什么还要花钱受罪。在公司,她戴着磨嘴的金属牙套,同事看到了,问:“为什么这个年纪去做这个?”
工作的确让戴牙套的赵萍感到不便。每次去调整矫正力度回来头三天,牙齿都酸软无力,坐在办公室里,赵萍感觉自己满口牙都要酸掉了,但还是得打起精神应付工作。和客户打电话交流的时候,赵萍总觉得自己的发声很别扭,“就感觉你粘了一圈口香糖在牙齿跟嘴唇中间,就硌得慌。”
和青少年相比,成年人代谢慢,牙齿移动需要更久。这意味着,迟来的正畸也可能要付出更多时间和金钱成本。箍牙一年多的时候,赵萍有一颗磨牙迟迟没有挪动。医生问她愿不愿意打支抗钉,这是一种辅助正畸施力的治疗方式:在打完麻醉后,把一颗微小的钉子种到牙骨头里。考虑了一个月后,赵萍同意了。为此,她又额外付了800块钱——她选的是国产的支抗钉,进口的价格要翻一倍。
2021年1月,正畸两年的赵萍去拆卸牙套,医生让她戴两年保持器,头一年除了吃饭刷牙都得戴,第二年可以酌情晚上戴。但赵萍决定要终身佩戴。她看了许多反面案例,很多成年人因为没坚持戴保持器,牙齿又歪回去了。
在正畸的两年中,赵萍每天吃完饭,会先用牙线把食物残渣剔出来,然后把漱口水兑水装进冲牙器,冲洗牙齿,最后再用牙刷洗漱牙面。她还有一把直径0.6mm的牙缝刷,用来对付牙套上的钢丝和边边角角。只要进食,这样的流程就会走一遍。正畸结束后,赵萍仍然保持这样的刷牙习惯,“(这样)才能花小的代价去保护好牙齿。”在赵萍的卫生间里,整齐摆放着牙刷、牙线、漱口水、冲牙器……这是正畸留给她的财产。
如今在口腔行业做咨询工作的赵萍,常听到中老年人抱怨“一把年纪没必要花大价格折腾”,而这些人当中,有至少三成一辈子没洗过牙。目前,国内可以医保报销的口腔医疗项目,集中在牙周、牙龈炎、补牙等牙齿治疗上。在2022年的两会上,有人大代表提议,把洁牙纳入医保范围。
图 |赵萍的清洁牙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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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的春天,王倩大二,大学舍友分期付了一万多块,去学校附近的口腔医院正畸,她招呼王倩一起去矫正,但王倩站在门槛外,她手里只有七八百余钱。
那一年,中国口腔医疗服务行业市场规模达到432亿元,较上年激增了30%,连锁口腔诊所迅速在国内扩张。街上的正畸广告变多了,正在上大二的王倩留意过,上面写的价格单都在1~2万左右。她没敢奢想,“别人矫正要1万块钱,我的牙齿这么严重,可能还要更贵。”
2015年10月,工作一年后,王倩带着攒的2万元存款,第一次走进牙科诊所。躺在牙椅上,手里拿着白色的牙模,王倩清楚看到自己“上牙歪斜、下牙拥挤”。从小学体检被医生建议正畸到付诸行动,十几年过去了。
从换牙开始,王倩的下排牙就乱了秩序:乳牙还没掉,新的牙就在后边挤出来。一般情况下,需要尽早拔掉乳牙,让新牙能在正常的牙龈位置上生长。但当时家人没有这个意识,她逐渐冒出的新牙错位生长,形成了参差的双排牙列。在这参差的“两层牙”中间,常常卡进米粒、食物琐屑,从小在外吃饭时,王倩总是很尴尬。
王倩清楚自己牙齿有问题。家里三个孩子一同换牙,大姐和二姐的牙都比她整齐。在学校,她也听过一些声音:五年级某天,王倩下了晚课,母亲来接她。走出校门时,她听到同学的议论,“她和她妈牙齿一样不整齐。”
她第一次了解畸形牙齿会带来的后果是在9岁。小学一次体检,口腔医生递给她一张名片,告诉她,这样不整齐的牙齿会刷不干净,容易蛀牙,正好在正畸的黄金期,可以让父母带去医院矫正。
但在90年代末的农村,正畸还是稀罕的事。王倩的爸妈都是农民,家里吃饭吃菜都是自给自足。年幼的王倩也没见过别人戴牙套,隐隐觉得是很贵的东西。她不愿去医院,“我知道家里的经济条件,养三个孩子是很有压力的。牙齿问题不是刚需。”
她理解父母,但不整齐的牙齿成了她的心病。升上中学后,王倩有了美丑观念。有的同学笑起来很好看,露出一排整齐的牙。她开始学会不笑、闭嘴笑,有时候忍不住大笑,也会下意识捂住嘴。拍毕业照那天,身边的人都在喊“1、2、3,茄子”,众人中,王倩是唯一一个没有张嘴大笑的。
和赵萍一样,在没有得到及时矫正的十余年里,王倩也因为牙齿排列不齐,常年清洁不到位,长了两颗蛀牙。细菌、食物残渣残留口腔,王倩自觉说话时带着口气。王倩咬合不良,每次吃苹果、梨一类较硬的水果时,都没法嚼得很碎,果肉送到口中,就嵌在参差不齐的牙缝里,每一口都吃得费劲。
直到工作后,王倩经济自立,她才开启正畸之路。
按照计划,王倩先处理了蛀牙,又拔掉上下4颗恒牙。先矫正上排牙,再矫正下排牙。医生预计她的矫正流程要两到三年,“一个是因为年纪本身也比较大了,矫正不可能很快,另外一个也因为我当时长了蛀牙,还有智齿,要把这些问题都解决掉之后,才能到戴牙套的环节。”
但王倩的正畸比医生预计的延缓了三年。2017年5月,因为结婚,已经矫正一年多的王倩和牙医商量后决定暂停正畸,拆掉了牙套,“戴牙套拍婚纱很丑,结婚一次还是想好看点。”
耽误半年后,2017年10月,王倩又重新装上金属矫正器。眼看着矫正要接近尾声,到了2020年,王倩怀孕了,怕牙齿有松动,医生只叮嘱她继续保持刷牙,减少了施力调整。之后,加上疫情、坐月子,她又有一年多没有回去复诊矫正。
很多人担心怀孕正畸会让牙齿松动,但王倩还是戴着牙套,平安地生下了宝宝。“可能因为我现在还带着牙套,所以问题没有特别明显。”但未来摘下牙套会怎样,王倩也不确定。
图 |2017年,第一次拆下牙套的王倩,牙齿排列得到改善
看到王倩成年后正畸,母亲心里愧疚,在家里闲聊的时候,总是说如果当初懂得这些,她现在就不用这样受罪。王倩理解母亲,“那个年代的农村都是这样,大家每天就到地里去干农活,干完农活回家吃口饭,下午再去干农活,能解决这一天三顿饭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谁会想这个?”
当了妈妈后,王倩十分在意孩子的口腔健康。她的孩子长牙晚,到5、6个月还没长。她就带孩子去医院做口腔细菌分析,结果显示超标。王倩按照医生的建议,在孩子喝完奶后,让他喝一点水漱口,保持口腔清洁。
8个半月时,孩子开始长牙。小孩长牙的过程中,牙龈会有痒、痛的状态,每天晚上睡前,王倩就戴着硅胶的婴儿手指牙刷,给孩子刷牙,缓解他的不适。“好像是在跟他玩,所以他配合得很好,每天晚上都会特别积极地刷牙。”
前些日子,王倩的外甥换牙,家里人发现他像曾经的王倩一样,乳牙没掉,已经冒出了新牙,就赶紧带着他拔掉了乳牙。最终,外甥的牙齿从正确的位置长了出来,家里也不会再有第二个王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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