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00万家政服务员，串起城和乡

她们都有共同的渴望，就是通过劳动赚钱，让自己和家人的生活更好。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瞭望东方周刊 （ID：lwdflwdf），作者：刘佳璇，编辑：覃柳笛，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改革开放后，从“小保姆进城”开始，家政服务员开始在城市里大规模出现。根据商务部数据，我国目前已经有超过3000万人从事家政服务行业。从业者大多是来自农村的劳动妇女，以及城市下岗女工。

对于城市居民来说，家政服务员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行业。熟悉的地方在于，家政服务员提供的服务就在身边；陌生的地方则在于，人们并不知晓从业者的职业处境、走过了怎样的人生轨迹。

“阿姨”们的肩膀上一边是其服务的城市家庭，一边是自己的乡村家庭。穿梭不息的劳动、无处安放的身心，这是许多家政服务员的真实生活。

近期，《瞭望东方周刊》采访了多位从业者，倾听其在城市中打拼的故事。以下是四位从业者的自述，她们分别是小时工魏晓英、月嫂李艳玉、育儿嫂王咏梅和家政公司管理人员王路遥。

魏晓英：我也想自己开公司

我老家在内蒙古兴安盟，18岁就来北京工作了，做过很长时间的市场销售。2022年春节之后，我开始做小时工。

做这个选择，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年龄。我45岁，不太容易找其他工作，因为很多公司都限制招聘年龄，要求35岁以下。即使破格入选了，工作时心态也不一样，不愿意被比自己年轻的人管理。

另外就是照顾孩子方便。我在北京早就成家了，目前住在通州，儿子读初中。因为有疫情，学校有时会让孩子居家学习，小时工工作时间灵活，可以兼顾家庭。

当时家政公司建议我做住家育儿嫂，赚钱比小时工更多。但我觉得住家跟客户每天相处，难免出现矛盾，是一件挺累心的事。小时工就不同了，我就负责在这几个小时里把卫生搞定，干完活就走。

小时工的好处是每单结算快，可以根据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安排工作量，自主性比较强。现在我每天上午做两个小时保洁，每周单休，包月2000元，这种订单如果接三份，每天工作六个小时，也可以拿6000元月薪。

做小时工赚得多还是少，要看你能不能吃苦。在家政行业，只要愿意吃苦，月薪1万元是可以达到的。

我认识一个大姐，她在互联网平台做过小时工，每天时间都安排得很满，一单2小时或3小时，一天接三四单，通过平台结算，日薪到手大概300元到400元，但这个工作强度是非常大的。

这个大姐最后那个月的钱没要回来，因为她所在的平台后来倒了。遇到这种欠薪事件，维权很难，所以她现在就倾向于通过家政门店来找客户，直接从客户那里结算。

权益保障是这个行业要解决的一个问题。我以前在企业上班，社保都通过公司交，离开公司之后我就把社保转回老家自己交，这几年也比较注意交医保，毕竟年纪大了，要考虑未来养老和医疗的问题。

很多家政阿姨没这个概念，没有社会保险，和雇主签合同时也不太看条款里是否有相关责任保险，缺乏自我保护的意识。

如果遇到好的家政公司，那比较幸运，合同都很正规，工作人员也有责任心，客户和阿姨之间出问题会帮忙沟通；如果遇到不好的，就很容易被骗，家政公司只顾拿佣金，其他都不负责，客户欠薪也不管。

虽然还有问题需要解决，但我觉得家政是个朝阳产业。单说保洁这个分类，现在很多年轻人不会做家务或者没时间自己整理，对定期保洁的需求还是很大的。

我现在没活儿时就愿意往家政公司跑，主要看看人家公司是怎么做的，以后有机会我也想尝试做管理岗位，或者开自己的公司。

李艳玉：这一行互帮互助很重要

我是1981年出生的。做月嫂之前，我在老家开了个鲜花蛋糕铺，要操心的事很多，也不怎么赚钱。2015年，有个做月嫂的朋友建议我入行，我就从老家出来了。

当时这个行业吸引我的地方不仅是薪资。做月嫂要懂新生儿护理、产后护理、催乳、小儿推拿、月子餐制作等等，能学到的东西非常多。

最开始我去了天津一家月子中心，先在老师的带领下学习基础技能。当时工资低得出奇，因为还没有学到太多技能，在月子中心做的就是非常基本的工作。

后来我又去了一家更大的月子中心，有机会和那里的产科医生、儿科医生和护士学习。渐渐就学会了新生儿急症处理、产妇应急处理，在这种技术要求比较高的场景里，也有了实际操作的经验。

月子中心的月嫂不负责月子餐制作，但这个技能很重要，还包含营养学知识，我只能自己琢磨和学习。

在月子中心边工作边学习了三年后，我开始做住家月嫂。住家月嫂的薪资比月子中心高不少，因为我经验比较多，现在基本都是一单1.8万元。

我和大部分客户相处都不错，当然也会有意见分歧，如果不是非常大的问题，我还是会尊重客户意见。

我也遇到过让人很郁闷的客户，下户时差点哭着出来。那时宝妈很信任我，但宝宝的姥姥总质疑我，而且给我的饭菜都是剩饭。我干了三天，觉得实在委屈，听说可以有别的月嫂来接单，我就走了。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应该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做这个行业，除了专业技能需要过关，沟通、理解和包容也是很重要的。

有的客户可能会希望月嫂一直保持工作状态，毕竟花了一大笔钱。我确实不会有闲着的时候，白天宝宝睡觉时，我会跟宝妈聊聊育婴技巧，平常会注重安排好时间，虽然处在工作状态，但是辛苦的内容和轻松的内容可以交替着来。

在回老家休假期间，我会在当地的家政公司为其他姐妹们讲课。

在这行，互帮互助很重要，大家在外打拼不易。有次我接到一个客户的电话，说接手的育儿嫂不小心把宝宝烫到了，宝妈急得在电话里哭。我看了下照片，发现没有烫伤，就指导育儿嫂做了应急处理，并且安抚了宝妈的情绪，帮育儿嫂和宝妈做了沟通，避免育儿嫂丢掉工作。

我丈夫也在外打工，之前他做生意失败，家里欠债，我赚钱还了不少。做月嫂七年，我对女儿的照顾比较少，她刚读高中，从初中开始就借住在老师家里。她很支持我的工作，虽然想妈妈但是没在我面前哭过。有次我和她视频，看她眼睛红了，就问她是不是哭了，她说是哭完跟我视频的。

不过，做月嫂可以给自己安排假期。我之前连续工作了8个月，最近正在休假，可以多陪伴一下女儿。其实我也想有自己的时间，有机会的话，以后想单独旅行。

王咏梅：我是家里的顶梁柱

我从2014年开始做育儿嫂，当时是42岁。我本来是农民，没在城市里工作过，是在亲戚的朋友介绍下了解到家政行业的。

在老家的一个地级市干了一年多育儿嫂后，我就到北京了，算上目前的这一单，我在北京服务过四个家庭，每一单都是一年以上，雇主们现在和我都还保持联系。

有的同行遇见过比较苛刻的客户，但我遇见的客户都很好，比如去饭店一起吃饭，客户都会把菜单给我看一看，问问我想吃什么。可能北京的客户素质都比较高，能找育儿嫂的家庭，经济条件和文化水平都不错，比较好沟通。

上一单客户是一个知识分子家庭，我在那家工作了三年半，把大宝从三岁带到六岁半，小宝从五个月带到四岁，宝妈对我就像家人一样。

遇见他们家是一种缘分。当时他们去家政公司找育儿嫂，面试了很多个都不满意。我刚下户不久，走进家政公司大门，还没来得及让中介帮我找客户，就和宝妈对上眼神了，她觉得我合眼缘，当天就开车把我拉回家了。

一到他们家，就能感受到这家人很尊重阿姨——牙具、洗面奶、脸盆、毛巾都准备好了。一般这些东西都是我们自己准备，但是他们家想得很周到。

宝妈当时情绪比较敏感，因为产后激素水平还没调节好，多少有些产后抑郁。我们聊过几次之后，我发现她其实性格很好，我个性也不太较真，慢慢相处就比较愉快了。

我在他们家工作的时间最长，感情是很深的，一般我们做住家家政，每月固定开销就是买卫生巾，但是在他们家，就连卫生巾都是宝妈给买好。

现在两个孩子还经常给我发微信语音，说想我了，问我什么时候去看看他们。小宝前几天生病了，看照片我心疼得不行，哭得眼睛都肿了，我帮不上什么忙，就让我哥买了箱土鸡蛋给宝妈。我觉得别人真心对我，我也得付出双倍的真心。

和客户一般都有一个磨合期，上户之后至少半个月彼此都在互相观察。我们需要了解客户的脾气秉性，还有他们的生活习惯，然后顺着他们的习惯来服务。

我目前的工资是每月8400元，我已经很满足，维持了三年一直没有涨，我不要求下一单薪资一定比上一单高。

如果不是做了家政，我也就一直待在农村了，不可能来到北京和这些城市里的家庭接触。这份工作让我成了家里的顶梁柱，这些年的收入已经用来买房了，老家的县城有一套，省会也有一套，都是全款付的。

现在我儿子在读大学，比较省心。以后儿子的事业重心就放在省会，所以省会的房子是留给他结婚用的，县城里的房子就留给我和丈夫退休之后住。我买了大病医疗险，社会保险也在老家交，这样等我老了可以减轻儿子的负担。

王路遥：给阿姨们更多关怀

我是1969年出生的，目前在齐齐哈尔市家庭服务业产业园做市场部经理，此前做了很多年家政培训，也自己创业开过家政公司。

我进入家政行业是机缘巧合。从师范学校毕业后，我一直在东北一家国营工厂的子弟学校做老师，2008年企办学校改制，我工作的学校与地方校合并。我想去大城市闯荡一下，就放弃了继续做老师的机会来到了北京，在西城区一家教培机构做市场专员。

最初的北漂生活很艰难，每月基本工资很低，公司不管住宿，我就和人合租，每月交完房租，剩下的收入根本不够用。工作时，我接触到了一些帮家长接送孩子的家政阿姨。当时这些阿姨的月收入已经可以达到5000元到8000元，远超我当时的收入。

2013年，我决定到一家家政连锁企业应聘。这家企业正在招收服务高端家庭客户的管家，无论是年龄、形象、学历还是综合素质，我都符合要求。

经过培训，我就以管家的身份上户试用了。客户给管家的薪资很高：试用期三个月，每月工资1.2万元，转正后会更高，而且随工作年限年年上调。

管家在家政行业是专家管理型职业，对脑力和体力是双重考验。当时客户家一共有十多位家政服务员，包括育儿嫂、保洁员、厨师和司机，管家要负责管理所有日常家庭事务、家政服务员。

管家的工作从早上五点半开始，到晚上对客户汇报完工作为止。除了组织打扫卫生、安排三餐这些日常家庭事务之外，还需要撰写当日工作计划、审阅育儿嫂的早教计划、整理日常用品支出等等。

总之，这份工作压力很大，几乎没有休息时间，每个环节出现状况管家都要顶上去。试用两周之后，我感觉做管家其实不适合我，于是决定回到公司学习家政培训。我是做老师出身，对于上课比较有信心，慢慢也积累了一些经验和资源，就有了自己创业的想法。

最开始做家政公司主要是扎根京津冀，我在北京、天津开了门店，后来为了照顾母亲回到老家来创业，和黑龙江省妇联龙妹家政服务中心合作，进入了齐齐哈尔市家庭服务业产业园。

在家政行业这么多年，我接触了很多家政阿姨。她们当中有相当一部分人要牺牲养育自己孩子的时间，去照顾别人的孩子。我认识一个育儿嫂，她客户的孩子学音乐，经常去国外学习，她就跟着满世界跑。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她家里为盖房子欠了不少债，丈夫赚不了那么多钱，她的收入都用来还债了。

无论是培训还是介绍客户，打开心门都很重要，我要知道这些阿姨的诉求，设计她所能提供的服务内容。我希望自己的课堂和企业能给阿姨关怀，让她们产生信任和依赖。有时候阿姨家里有夫妻矛盾，我也要帮助调解，让丈夫知道妻子在外工作的辛苦。

阿姨们水平参差不齐，很多都是来自农村的劳动妇女，还有城市下岗女工，她们都有共同的渴望，就是通过劳动赚钱，让自己和家人的生活更好。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瞭望东方周刊 （ID：lwdflwdf），作者：刘佳璇，编辑：覃柳笛，本文原发于2022年5月12日出版的总第855期《瞭望东方周刊》，原题为《她们串起城和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