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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故事FM (ID:story_fm),讲述者:谢尔盖、塔季扬娜、安吉丽娜,制作人:蔡梦洁,编辑:林枫,翻译:Lera Mary,题图来自:受访者
5 月 7 日的晚上,俄军空袭乌克兰第二大城市,哈尔科夫。一枚导弹从天而降,击中了 18 世纪乌克兰哲学家史高伏罗达纪念博物馆的屋顶。熊熊大火中,这栋百年建筑几乎完全被摧毁。
俄乌冲突已经持续了三个多月。新闻里不断滚动着几乎重复的讯息——流离失所的难民,接连不断的轰炸,陷入僵局的谈判。今天我们想要讲述的是一个不太一样的故事。这个故事关于乌克兰的博物馆,关于一群把文物,看的比自己生命还重要的人。
俄军的袭击是突然又迅猛的,乌克兰各地的博物馆几乎是一夜之间陷入了危险之中。该如何在最短时间里,保护成千上万件承载着这个国家历史,文化记忆的展品,成为了一个巨大的难题。
今天的节目里,你将会听到几位乌克兰博物馆工作者的故事。他们来自不同城市,不同背景,但是在战争打响的那一刻,都站在了同样的命运前。
大家好,我是这期节目的制作人梦洁。我是一个博物馆爱好者,每到一个国家,一座城市,最先做的事情之一就是找到当地的博物馆去逛一逛。因此当俄乌战争开始的那一刻,“博物馆该怎么办?”这个问题就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
机缘巧合下,我认识了一位正在乌克兰做战时文物保护的朋友,又通过她,认识了一些乌克兰的博物馆工作者。历经半个多月,我记录下了其中三位的声音,以及从战争的第一天起,他们所经历的一切。
一、切尔尼戈夫历史博物馆
切尔尼科夫是乌克兰北部的一座城市,第一个故事就发生在这座城市的历史博物馆。这座博物馆有 100 多年的历史,收藏着数千件记录着乌克兰珍贵的文物;从 10 世纪维京人坟墓中的宝藏,到 17 世纪乌克兰哥萨克国时期的手稿,还有从古至今的民族服饰,刺绣……在这里我们无法一一细数。
我联系到了这座博物馆的老馆长。
我的名字是谢尔盖·拉耶夫斯基(Serhiy Layevsky),我在切尔尼科夫出生,长大。我从 1985 年开始在博物馆担任考古员,1999 年成为馆长。
■ 谢尔盖
1. 第一日与第一夜
切尔尼科夫临近乌克兰首都基辅,离驻扎在白俄罗斯的俄军仅 70 公里左右。由于它的地理位置,俄军从第一天就发动了空袭,并跨越边境,围困了这座 30 万人口的城市。爆炸声响起的时候,是 2 月 24 日的凌晨 5 点,那时候人们都还在睡觉。
当时其实不是震惊的感觉,而是一种虚幻感,就像是经历着一场不真实的噩梦。我的第一句话是对我妻子说的,我说“莉莉,醒醒。战争!我们正在被轰炸。我们赶紧集合去博物馆。”
■ 博物馆建筑
在过去的 40 年,博物馆已经成为了我的家。还是小学生的时候,我就参加了博物馆组织的考古发掘工作。我的妻子在博物馆工作,而我的儿子曾经也在博物馆工作。
我是馆长,我负责保护这个博物馆,这个责任是不能放下,或者转交给任何其他人的。
战争的第一天,虽然乌克兰政府让大家都呆在家里,但是几乎所有的员工都来到了博物馆。
谢尔盖告诉我,从 2014 年的克里米亚冲突开始,博物馆就准备了周密的紧急撤离计划,以及所有紧急拆卸和保存展品所需的材料。但是很不幸,在当时的情况里,带着藏品离开切尔尼科夫已经是一个不可行的选择。
当时我们军队和俄军的战斗发生的地方离我们非常近,爆炸声在城市的周遭不断响起。
所以,唯一拯救它们的方法,就是拆除展览中最宝贵的展品,把它们转移到博物馆内部的其他位置,比如地下室。作为馆长,我做出了这个决定。
博物馆里的展品有很多不同种类,纸质文件,化石,木质的,金属的,布料的展品,每一种都需要特别的包装。其中拆卸过程最艰难的,是一个银板组成的,3.5 米高的东正教圣像,有 300 多年的历史。在博物馆工作者的保护下,它曾在乌克兰历史上的数次战争中得以幸存。
我们把它分解成了 3 个部分,分别包装放入储存箱里。它太大了,没法放到地下室。所以男性员工拖着这些 100 多公斤的箱子,放到了二楼的储存地点。这是一个艰苦的过程,但是我们做到了。
每拆下一个展品,我就在心里对它们说,“没关系的,没关系的,下次你会在别的地方,一个新的展柜里,重新出现的。”
■ 历史博物馆雕塑被抬往地下室
这个过程中,空袭警报不断响起。炮击,包括喷气式飞机、各种口径的迫击炮都在不停轰炸。我们观察导弹的方向,它们爆炸的地点,然后试图把大部分的展品藏到离轰炸最远的那些房间里。
■ 历史博物馆搬空的展馆
第一天的晚上,谢尔盖夫妇和其他工作人员留在了博物馆过夜。那天晚上他没有睡着,一直听着远处士兵交火,和导弹从博物馆上方飞过的声音。
我听着,试着从声音里猜出是谁在向谁轰炸。天气非常,非常冷,这里没有暖气,街上的温度是零下 15 度。可能是肾上腺素让我没有冻僵。
那一晚,我唯一记得的对话是和我的女儿斯塔西娅。她怀孕了,和家人住在以色列。
我不想让她担心,因为忧虑可能会伤害到孩子。我向她保证我会安全,会和她保持联系。我感觉那一刻她相信了我。
2. 防空洞的日子
24 到 25 号这两天,博物馆的员工们齐心协力的拆卸和储存了大部分的展品,剩下的似乎只有等待。很多人选择了离开战火纷飞的切尔尼科夫,去到乌克兰西部等更加安全的城市。博物馆中只剩下了六位员工,他们住在了博物馆里,继续整理和维护被拆下的展品。
同时,博物馆的地下室也变成了一个天然的防空洞。虽然没有水电,也没有垃圾处理系统,但是越来越多家被摧毁,无处可去的平民们来到了博物馆。人们依靠着志愿者所送来的水,药物,等其他的生存必需品存活。
最困难的是保持冷静,不要发疯。来到博物馆的都是老百姓,他们只从书本,电视,和故事里看到过战争,所以战争对于他们来说是不间断的恐慌。
作为历史学家,我知道的稍微多一点。我告诉人们,你必须要试着做一些平时每天会做的事情,扫地、浇花。相信我们会胜利,但是不要去试图预测明天会发生什么,而是要专注于今天该怎么渡过。
■ 谢尔盖在地下室给人们讲述现状
谢尔盖的每一天从凌晨 5 点开始,他从地下室出来,在博物馆的前院走一走,看看周遭。俄军还在郊区和乌军对抗,爆炸声忽远忽近。8,9点的时候天亮起来了,人们从地下室走出来。谢尔盖告诉我,自从冲突开始,人们已经不再看日历上的日子。而是说,今天是冲突开始的第 10 天,第 11 天,就这样一天一天的煎熬着。
我带着人们做一些室内的清洁,清理垃圾,我们做早饭,午饭,晚饭。如果有电是最好的,没有的话,我们就用煤气灶。很幸运,煤气一直是有供应的。
白天,我们出门寻找干净的饮用水,人们也会从地下室出来,到他们的家里去看一看。另一点很重要的是给地下室通风,用杀菌灯处理空气。天气非常的冷,很多人都生病了,预防大规模的传染病是很重要的。
因为没有电,所以我们用发电机给手机充电,结果全城的人都来博物馆充电了。不论是不是正在轰炸,我们都讲课,弹吉他,试图过正常的生活。
3. 恐惧
每天的下午五点是切尔尼科夫宵禁的时间,地下室会逐渐被人们挤满。谢尔盖会花大概 20 分钟时间向人们讲讲那天切尔尼科夫,乌克兰,还有世界各地发生的事情。
所有人都坚信一件事,那就是俄军攻入不了切尔尼科夫的市区。在描述这一切的时候,谢尔盖的表情都很冷静。但是接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说,有一天,他也面临了自己最大的恐惧,死亡。
3 月 6 号的傍晚,天刚刚暗下来。我和妻子想走去博物馆的地下室入口,路过博物馆前院的时候,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响起,各种碎片从上空飞来。一个炸弹在我们附近爆炸了。
■ 谢尔盖遇到的炸弹落下的附近
那一刻,我被恐惧控制了,一种寒冷的感觉进入了我的手臂,蔓延到了整个身体,让身体无法移动。
我平时是一个非常冷静的人。但是爆炸的那一刻,时间变的非常,非常的缓慢。几分钟变成了几小时,甚至几天。我开始想象有第二个,第三个,五个,十个炸弹相继爆炸。
幸运的是,谢尔盖和妻子活了下来。那枚炸弹落在了博物馆旁边,离两人所在的前院隔着一堵墙。那堵墙挡住了炸弹的冲击和致命的碎片,但是摧毁了博物馆建筑的一侧。谢尔盖在他的博客中写道,“这里在 1918 年布尔什维克的炮击中幸存,在二战纳粹的炮击中幸存,但是莫斯科毁了它。”
4 月 5 日,俄军从切尔尼科夫撤离,支援东部的军队。那天的早晨,是一种奇异的寂静。
一直以来,炮火不断从上空飞过。每当我和妻子走到室外,坐在博物馆的院子里,我们都感到这一切是那么的熟悉,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了。这已经成为了我们的生活。
然后这种寂静到来了,刚开始的几天我们甚至无法理解它。
4. 俄军的撤离
我本来以为,人们对于俄军撤离的第一反应会是狂喜和庆祝。但是谢尔盖告诉我,其实第一反应是害怕,是不相信俄军真的离开了。他说甚至爆炸声会让他的心里感觉好一些,因为那是一种更加熟悉的感觉。直到有一刻,人们意识到自己真的安全了的时候,变化发生了。
寂静变成了一种安宁的感觉。当我们不再精神紧绷,不再做面临生死的准备时,突然间,所有的之前的慢性病症状又重新出现了。我们的关节又开始痛了,血压也又高了。
但最重要的是,我们逐渐平静下来,人们开始回到家里了。从战争开始,我一共在博物馆里住了 44 天。我们称之为“博物馆最长的一夜”。
我们很幸运。博物馆的建筑物被炸毁了一些,但是我们所有的展品都是安全的。
■ 历史博物馆被炸弹震碎的玻璃
其实我从来没有问过我自己“离开还是留下?”这个问题。但回头看来,我的决定是正确的。
我们保护了博物馆的藏品,我们活了下来。
二、哈尔科夫文学博物馆
第二位讲述者来自乌克兰的第二大城市,哈尔科夫。和切尔尼科夫的情况很相似,哈尔科夫离俄罗斯边境仅 40 公里,从战争的第一周就被俄军包围,并遭到了猛烈的空袭。这座城市是乌克兰最活跃的文化中心之一。
第二个故事,发生在哈尔科夫的文学博物馆,这里主要收藏的,是 1920 前后,乌克兰文化革命时代的物品,有书本,照片,文件,电影胶卷,手稿等等。这些物件记录着乌克兰试图脱离俄罗斯,创造属于自己身份认同的历程。
很幸运的是,我联系到了这所博物馆的馆长。
我是塔季扬娜(Tetyana Pylypchuk),哈尔科夫文学博物馆的馆长。
战争前,我们举办展览,读诗会,很多现场音乐,还有关于乌克兰文学史的讲座。好多的游客,我们的朋友,有趣的人都会来到博物馆,我们一起谈论乌克兰当下面临的艰难的问题。2 月 24 号前,一切都是活跃的。
1. 向西逃离
在这次战争前,哈尔科夫和俄罗斯其实并不是敌对的关系,哈尔科夫是一座俄语城市,几乎这座城市里的每一个人都会说流利的俄语,人们读俄语文学,看俄语电影。哈尔科夫的市长说,“我们以为俄罗斯人是我们的兄弟,做梦也沒想到他们会摧毁我们的城市。”
不断落下的炮弹让哈尔科夫变得面目全非,许多平民建筑,街区被轰炸。此刻,塔季扬娜做出了和谢尔盖不一样的选择。哈尔科夫的火车还在运作,所以,她决定将博物馆最宝贵的一部分展品转移到乌克兰西部尚未遭到袭击的城市。
一共有 6 个箱子,一米长,六十厘米宽。里面有书本,手稿,照片,一共 200 件左右。
其中对乌克兰文化,对我自己都很重要的一件展品是一本手稿,叫做《逆流而行》(Thoughts Against the Current )。作者是 1920 年代的先锋诗人尼古拉·赫夫列洛伊。
这本有 100 年历史的小册子是关于乌克兰该如何脱离俄罗斯的文化,就像那时候的一句口号,“离开莫斯科!”它薄薄的,看起来很普通,没有任何图片,封面上只有一行红色的字,就是书的标题。
■ 塔基杨娜提到的小册子
我很爱这本书,爱它的作者,读过很多遍。把它从展柜中拿下来的时候我想,历史在重复。我能想象到俄罗斯军人来到这里,把这本书毁灭,烧掉,或者禁止,就像 1930 年他们所做的一样。我感受到一种保护这些文字的责任,它是我们文化的一个符号。
一天清晨,塔季扬娜和另外三位博物馆工作者带着这些箱子,乘着巴士来到了哈尔科夫的火车站。他们计划去往西部城市利沃夫,并把这些藏品转交给当地的同行和朋友们保存。
火车站台上挤满了想要离开哈尔科夫的人。我们等了大概四五个小时。当时情况很糟糕,但是我的心里感觉放松了一些,我想着,“我们最重要的藏品安全了。”
车程有 20 多小时。列车里面很黑,因为窗户都被遮上了。我们的车厢里挤了八个人,和我们一起的是一对夫妇带他们的孩子和狗,还有我们的六个箱子。
我精疲力尽,但是几乎没有睡觉。我们谈论了我们的藏品该怎么办,不停的刷新乌克兰的新闻,回忆在这之前的生活是怎么样的。
2. 归来
利沃夫位于乌克兰的西部,尚未遭受俄军的袭击。根据官方统计,20 万以上因为战争流离失所的乌克兰人来到了这座原本人口 70 万左右的城市。这里聚集着大量本土和国际的志愿者团体,有些帮助难民们去往别的欧洲国家,有些负责提供各种各样的人道主义援助。但是总体来说,那里的生活还在继续。
把展品转交之后,塔季扬娜的同事们都决定留在利沃夫,而她却暗自做好了回到哈尔科夫的决定。我问她,既然已经到了,为何不就留在安全的城市?她先是摇摇头,就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沉默片刻后,她给了我一个很简单的答案。
我只是觉得我留在哈尔科夫会更有用,我想要保护我的城市,这对我很重要。
三天后,我独自一人带着大概 20 到 30 箱的物资踏上了回哈尔科夫的路。
回去的火车完全是空的。很多人想离开哈尔科夫,但是想回去的可能只有我。一路上我都在睡觉,连着睡了 15 个小时。
但是我很开心能回去,回到我的博物馆,我的城市。这是一种很干净的情绪,一种陌生的,但是干净的感觉。
3. 战火中的艺术
战火并没有让一切都停滞——哈尔科夫的人们依然热爱,拥抱除了“生存”之外的事情。塔季扬娜说,在战争中很难做任何预先的计划,但是哈尔科夫的文化,诗歌,音乐没有停止。哈尔科夫的文化团体,包括诗人,音乐人,作家,艺术家,很多人都选择留在了这座战火中的城市。
包括塔季扬娜在内,他们大多成为了提供人道主义援助的志愿者。但也继续举办着各种各样的文化活动。他们在地下室举办艺术展,在破碎的建筑里唱歌,在防空洞里演奏摇滚乐。
三月二十日我去看了朋友的画展。他的画是关于在我们的童年时期,孩子们是如何在游戏里拿着玩具士兵,演练战争。这个展馆从战争开始的第一周就变成了防空洞。
■ 塔基杨娜去看的展览
在战争中,在变成了防空洞的艺术馆的墙壁上挂着关于战争的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不,也许不是不真实,而是更真实的感觉。
三月二十一日的世界诗歌日,我们组织了一场读诗会, 让哈尔科夫的诗人读他们自己的诗歌。
五月,世界博物馆日那一天,我们在利沃夫和哈尔科夫的地下地铁站中举办了展览。
现在,我们还在准备一场关于哈尔科夫的展览,关于我们的历史,我们的当下。关于俄罗斯文学在乌克兰文化中的意义,关于我们在战争中,战争后该如何继续阅读俄罗斯文学。
三、利沃夫国家博物馆
今天的最后一位讲述者来自塔季扬娜所去到的,位于乌克兰西部的利沃夫国家博物馆。这是乌克兰最大的一座艺术博物馆。这里有超过 175000 件展品,有古老的中世纪的艺术品,古老的带着西里尔字母的古籍,无数的油画,雕塑,硬币,勋章,民间艺术和现代艺术。它孕育了乌克兰的独立运动,到今天,依旧是乌克兰的最重要的文化心脏之一。
我是安吉丽娜·扎比托夫斯卡(Angelina Zabytivska),利沃夫国家博物馆的学术秘书。我主要的工作是文物保护,给博物馆引入新的藏品,还有组织一些博物馆的公共活动,确保我们的博物馆是一个对所有人敞开怀抱,欢迎所有人的地方。
我在博物馆工作了 20 多年,它已经成为我的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我无法想象没有它,我的生活会是怎么样的。
■ 利沃夫博物馆主建筑
1. 藏品抢救行动
利沃夫相对平静的状况,意味着博物馆并不是像前两个故事里那样面临着生死存亡的挑战。但困难的是,这座博物馆的展品数量和规模都更加巨大,在利沃夫市内有七个不同主题的展馆。许多海外的同行们提议把展品送出境,但是博物馆,还有乌克兰的文化部门都希望能让展品留在乌克兰境内。所有人只能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这一场紧迫,却需要万分精细的行动。
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把所有的展品都取下来,把它们藏到我们的仓库和其他安全的放置地点。
我们的展馆里有四个是纪念博物馆,它们曾经是 20 世纪在利沃夫生活的一些非常著名的乌克兰艺术家居所和工作室,遍布在城市各处。我们首先把这些展品收了回来,放到了我们的地下储藏室。
然后是我们博物馆的主要展馆,里面是 12 世纪到 20 世纪的乌克兰艺术品。我们取下每一件展品,把它们藏好。把画幅从墙上摘下来,把雕塑降到地面。包装好手稿,把彩色和镀金的雕塑,一个个放到纸箱里。
安吉丽娜告诉我,最艰难的就是拆卸博格罗德恰尼圣障的过程。那是一个 13 米高,11 米宽,就像是一堵巨大的墙一样的建筑。圣障为教堂而建,象征着基督作为审判者的形象和对人类的祈祷。
它看起来很华美,由大大小小的很多部分组成,上面篆刻着斯拉夫的铭文,有超过 80 副镀金边框的画像,还有各种华丽的纹饰。由于它是在太大了,只能被放置在有着高高的穹顶的三楼。但是此刻,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把它分解,拆卸下来。
先拆除画像,再拆除它们的边框,接着是实木做的,支撑的部分。这是很困难的,每一个部分都很重,需要至少四五个人来搬运。我们没有任何机械,一切都得人工来做。
■ 利沃夫博物馆圣障全貌
我们从博物馆的顶层亲手把它一件件运到地下的储存室。整个过程我们都小心翼翼,生怕破坏了它的雕刻和彩绘。
科学家,管理员,文物修复,技术人员,志愿者,几乎所有博物馆的员工都参与了。
我记得 2013 年,我们花了整整 6 个月才把它准备好展出,但是现在我们花了两周的时间就把它拆了。
现在的博物馆是空荡荡的,当你走在空无一物的展厅里,会看到挂在墙上的绳子,什么都没有的展柜。博物馆是一个公共空间,只有有很多人才有生命。我看到这些心里很难受。
■ 利沃夫博物馆空展厅
2. 世界没有丢下我们
尽管远离前线,但是在乌克兰没有绝对的安全。冲突一日没有结束,生活就不可能真正的回归于常态。自从冲突开始,36 枚火箭炮被发射到了利沃夫区域。其中的一枚落在了离博物馆不到 4 公里的地方。安吉丽娜说,最痛苦的是,没有人知道战争会继续多久,没有人知道黑暗隧道那一头的光明,哪一刻会出现。
我们知道我们的博物馆有一天会重新开放,大大的展厅里会重新站满访客,孩子们,不同的演出,展览,一切都会回来。但是这一天什么时候才会到来?我们不知道。
■ 利沃夫博物馆 战争前
尤其是当你打开电视,看到敌军不仅攻击了军队,也轰炸了平民居所,还有文化,历史场所,就知道我们也可能会成为他们的目标。如果我们的文化被摧毁了,那就是一个巨大的悲剧,一个无法挽回的悲剧。
我真的无法想象,在 21 世纪,人们有那么多的选择和机会,为什么选择战争?
拆卸文物的过程中遇到了各种各样的困难,比如储存空间不足,也没有像控制室内温度一类维护文物所需的技术。但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博物馆,文化机构,还有大使馆都在此刻主动伸出了援手。他们收到了包装材料、保护材料、存储文物的设施设备,还有把文物数字化的设备,比如相机,扫描仪,笔记本电脑,从而解决了大部分的问题。
在这么艰难的时刻,真的很开心我们没有被丢下,而是被那么多朋友们支撑着。
我们博物馆的创始人,安德略·肖普提斯基曾经说过,摧毁一个文化,比摧毁一个国家更加可怕。因为国家可以被重建,但是文化遗产的摧毁是不可逆的。
中国是一个有古老文化的,高贵的国家,很希望中国的人们能有一天来到乌克兰,看看我们的城市,和乌克兰人聊聊天,读一读我们的文学,尝尝我们的美食,听一听我们的音乐。
我们相信光明会超越黑暗。希望我们胜利的那一天能快一点到来。
回到我们开头所提到的,被摧毁的史高伏罗达纪念馆。奇迹般的,史高伏罗达的石膏像幸存了下来,它本来洁白的身体,现在布满了灰尘和划痕,但是它依旧完整地伫立在断壁残桓间。
然而它的家,就像许许多多乌克兰人的家一样,被永远的摧毁了。
一位哈尔科夫的诗人,也是参加了文学博物馆读诗会的诗人之一,叫做谢尔盖·扎丹(Serhiy Zhadan)。他在一首诗里书写了战争所带来的不可磨灭的伤口。
我们以这首诗来作为今天故事的结尾。塔季扬娜请了她朋友,一位乌克兰的演员米科拉·纳博卡为我们朗诵了这首诗。
这首诗的名字叫做“拿走最重要的。”
拿走最重要的
谢尔盖·扎丹,2014
只拿最重要的东西。拿上信件。
只拿你可以携带的东西。
拿圣像和刺绣,拿上银制品,
拿木制十字架和金色的遗物。
拿一些面包,花园里的蔬菜,然后离开。
我们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我们再也见不到我们的城市了。
收下所有的信件,每一条坏消息。
我们再也不会看到我们的街角商店了。
我们再也不会从那口干井里喝水了。
我们再也见不到熟悉的面孔了。
我们是难民。我们会跑一整夜。
我们将跑过向日葵的田野。
我们将逃离狗,与牛一起休息。
我们将赤手舀水,
坐在营地里等待,惹恼战龙。
你不会回来,朋友也永远不会回来。
不会有烟雾缭绕的厨房,不会有平常的工作,
沉睡的城镇不会有梦一样的灯光,
没有绿色的山谷,没有郊外的荒地。
一辆廉价火车冲过布满石灰的霍乱坑,
太阳就将成为车窗上的一块污点。
女人的脚后跟将会有血,
边境疲惫的守卫被雪覆盖。
一个提着空袋子的邮递员被击倒,
一个在肋骨上挂着不幸微笑的牧师,
墓地的安静,指挥所的喧嚣,
和未经编辑的死者名单。
太长了,
长到没有时间找到你自己的名字。
-由制作人梦洁根据这首诗的英文版翻译,内文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故事FM (ID:story_fm),讲述者:谢尔盖、塔季扬娜、安吉丽娜,制作人:蔡梦洁,编辑:林枫,翻译:Lera Ma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