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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南万宁日月湾作为新晋旅行目的地,聚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冲浪爱好者。有些旅人于此短暂地逃离城市喧嚣,还有人索性在海边定居,探索全新的生活方式。比如“海盐女生合作社”的创始人鲜鲜,因热爱冲浪从南宁来到日月湾;还有Grom冲浪集合店的主理人野人,他的冲浪店集合了黑胶、咖啡、Livehouse等,是日月湾潮流生活的中心之一;自由摄影师Lee将日月湾作为旅居第一站,原本一个月的定居最终延续了半年时间……在和他们的对谈中,我们构画出日月湾这个海滨乌托邦,同时在他们身上感受到不息地、火热地挣脱束缚的生活态度。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故乡与世界 (ID:homeandworld),作者:etoile,编辑:张安雅,题图来自:受访者
日月湾位于海南岛东南部,北靠山岭,南抱南海,附近没有错落的岛屿,是万宁市的“黄金海岸”。即使只在Google地图上看,她也像一个平滑广阔的臂弯,环抱着大片自由的海域。
这里同时环抱着热爱冲浪的人们。因为常年温暖,浪质优秀,日月湾吸引了许多自由的旅人,他们暂离长久居住的城市,站上浪尖,过另一种生活。
1. 冲浪生活,一种人生的“心流”
大海汹涌起伏,略微屈膝扣住浪板的某个瞬间,鲜鲜何嘉宁会进入到“心流”的状态里。这是近几年在互联网上流行起来的心理术语,描绘一种专注于当下行为的状态:时空仿佛被切割为独立的房间,主体沉浸其中,不再接受其他人的打扰。
25岁第一次接触冲浪之前,鲜鲜在家乡南宁的高楼里上班。朝九晚五之外,她的时间被“合理”规划。鲜鲜曾经是舞蹈演员,开始白领生活之后也没有放弃。下班排练,周末演出,鲜鲜闲不下来,觉得浪费时间是有罪恶感的事情。有发条拧紧在自己的人生轨道里,她属于习惯逼迫自己的那类人,即使偶尔感到难以喘息。
鲜鲜何嘉宁在海边。©鲜鲜
变化发生在一次去台湾的旅行。在当地人热情的邀请下,她和高中同学小黑在垦丁第一次爬上了冲浪板,海洋以巨大的热情拥抱她们,城市的节奏被暂时遗忘。最初吸引鲜鲜的是当地的浪人,他们大多生活在海边,远离城市,在垦丁打零工养活自己,或者创业摆摊——时间完全由自己支配。夜幕降临的时候,浪人们聚在一起,弹琴、唱歌、喝酒、交换心事……这种充满乌托邦气息的生活触动了鲜鲜,她发现人生有另一种选择,只要足够勇敢,就可以远离刻板的社会评判。
2020年,鲜鲜和朋友们在日月湾创立了“海盐女生合作社”,她们经营自己的民宿,在社交平台上分享自己的冲浪生活,希望能鼓励更多人勇敢面对自己的选择。©鲜鲜
回想起过去的生活,鲜鲜倒没有对城市感到彻底厌倦,选择离开更多是被这种自由的生活方式召唤。2016年定居日月湾之后,鲜鲜一度过上了在垦丁时向往的生活。
在有所积累之后重新开始需要巨大的勇气,而对于有些人来说,生命的意义不只在于积累,而是尽可能多的经历和拥有选择的自由。除了向往另一种生活方式,鲜鲜同时期待新的人生选择。
上图:鲜鲜的训练闲暇时。 ©鲜鲜
下图:三位“海盐女生”在海上冲浪。©鲜鲜
在大多数人眼里,冲浪是“酷”、“亚”的代名词,驾驭浪花像是对陆地生活的反叛,即使远观也充满自由气息。白浪在头顶喧嚣,长板划开浪壁像弯刀切割果冻,鲜鲜不觉得冲浪是一项轻松的运动。最初,她花了半年时间克服对大浪的恐惧。2017年成为专业运动员之后,鲜鲜开始享受驾驭技巧的过程。
对她来说,冲浪是与大自然的融合,顺从它,聆听它。在晃动的浮板上敏锐地钻浮力的空子,同时努力保持身体的平衡,是冲浪者必须学会的基本功。还有一项能力能快速拉开运动员之间的职业水准——观察浪:比如浪涌间距越大的时候更容易出现好浪,比如浪壁更长的浪会有更多可以驾驭的空间。在专业冲浪比赛里,准确地判断抓浪的时机,是鲜鲜取得好成绩的法门,她在2018年成为了全国冲浪冠军。冲浪运动对于她来说是一种技巧上的不断进阶,像打游戏一样,享受突破瓶颈的每一道关卡。
鲜鲜镜头下的日月湾海边风景。©鲜鲜
冲浪也是一项浪漫的运动。不抓浪的时候,鲜鲜和海里的其他浪人玩成一片,分享在海里看到的新鲜动物,或者评价一下今天的浪况。不想社交的时候,鲜鲜会坐在海里看着远方,海浪的声音卷进耳朵,身体追随海洋在冲浪板下的沉静呼吸,拥有片刻的治愈。在海里待久了,她觉得冲浪和人生的旅途一样,不会有一个确切的终点,更像是一个不断学习和平衡的过程。城市生活像一个遥远的大陆,她游出去太久,暂时不想回去。
对于鲜鲜来说,选择冲浪之后,她进入了人生的“心流”。
2. 日月湾巨变
因为地处热带,万宁的海水常年温度宜人,四季适合冲浪。受海中巨石和潮汐的双重影响,日月湾常有大浪,每年冬季是这里的最佳浪期,2米高的浪壁适合爱好者挑战自己,也适合专业浪人锤炼技术。这里接纳的冲浪爱好者逐年递增,在官方数据统计下,2018年来到万宁的冲浪者有3万左右,2019年翻了三倍以上,截至2020年12月底,日月湾内的14家俱乐部接待了超过30万人次的旅人。
位于日月湾海岸的冲浪集合店Grom。©Grom冲浪集合店
在鲜鲜的记忆里,2016年的日月湾更像一片原始的海边荒地,野生的大海、绛红色的落日、沙滩和椰子树构成全部的景观。最初日月湾只有一家冲浪俱乐部,顾客大多是本地人和旅居者。街边甚至没有路灯,附近的浪人借夜色聚到一起,大家年龄相仿,兴趣相投,升起篝火,聊天谈笑。唯一的俱乐部像冲浪大院,可以包容不同的思想和创意,也尽力满足旅居者的生活需求。因为浪人们关系紧密,畅所欲言,这里更像是一个自发形成的社区,偶尔也被当成快递转运中心,或者生活物资如酱油的接头场所。
Grom店门前,滑板爱好者在滑道变换技巧。©Grom冲浪集合店
2017年,日月湾开始有了第二家俱乐部,2018年变成四家,2020年疫情暂缓之后,在日月湾开店就不算是稀罕事了。“商业化”成了当地的共识,冲浪相关的店铺迅速占领街道,截至2020年底,日月湾已经拥有20个冲浪俱乐部。村民们也看到了商机,“即使房子不住人也租出去做民宿”。商业地块开始占领野生步道,饭店和旅馆纷纷开起来,房租也日渐攀升。
大多数冲浪品牌店都选址在距离海岸不远的地方。2020年底,日月湾的冲浪俱乐部已经超过了20家。©Grom冲浪集合店
鲜鲜最初认识的一些朋友搬到了租金更低的石梅湾,大多数成为了店主,她也和密友在2020年拥有了自己的民宿店,办起“海盐女生合作社”。日子往前的状态也很好,但鲜鲜会怀念曾经的日月湾。她喜欢冲浪,更准确的说是喜欢冲浪生活。对鲜鲜来说,冲浪并不是换了一种方式的人生拼搏,而是拥有连锁反应的生活状态。日月湾游客渐多,很多是暂时逃离大城市都市生活的人,他们白天冲浪已经耗光力气,晚上基本宅在旅店。鲜鲜遗憾他们没有体验到冲浪的延伸部分,也没有感受到当地真正的生活状态。
除了冲浪器具和教学,Grom也经营着自己的演出场所和放映会。 ©Grom冲浪集合店
“想要选择另一种生活”,这是她最初留在日月湾的原因,但这里的节奏和结构开始慢慢变得像城市了。
Grom会定期承办一些乐队的线下演出,回到岸上,人群随着音浪继续摇动。©Grom冲浪集合店
怀念从前的不止鲜鲜一个人。野人是Grom冲浪集合店的主理人之一,他和朋友的店在2021年正式开业,希望能多少还原日月湾最初的社群生活。白天Grom接纳各地的冲浪爱好者,组织训练课程。夜里他们提供场所办线下摇滚live,放映和冲浪相关的影片。偶尔还会有波比球比赛和黑胶唱片市集……冲浪是一切的起点,但从兴趣出发,可以链接更多丰富的人们。Grom不仅是一个冲浪店、冲浪板专卖店,也是咖啡店、酒吧和摇滚舞台——野人和朋友们以经营品牌的方式把冲浪烙进日月湾的流行文化里,也很快在冲浪圈下自成蹊。
Grom的活动延伸到冲浪之外,也吸引有着自己的小众爱好和向往社群生活的人。波比球比赛也是大家相聚的大好时光,月冠军可以获得当晚的酒头畅饮。©Grom冲浪集合店
野人从高中时期开始接触滑板运动,和纪录片《狗镇之主》里的朋克青年一样,向往随性洒脱的生活。从金华来到海南上大学,被冲浪迷住,他留在了万宁。野人拥有5年浪龄,自由浪人,不觉得自己是专业的,更多是玩儿,享受追逐浪,驾驭浪的过程。冲浪是因为兴趣,工作状态也机动,他经常提着摄像机拍摄自由浪人的逐浪瞬间,运营品牌媒体。
日月湾的生活不局限于冲浪,这里的人们追随一种野性和自由的生活方式,赛车、滑板、慢跑,或者品味生活。©Grom冲浪集合店
日月湾变得喧嚣之后,他感觉更近的身边反倒安静下来。从前朋友们线下打照面都会说“海里见!”但其实傍晚的沙滩上,走几步就能见到喝着啤酒逗着牛羊的浪人们。Grom的店面和大海之间只有一条街的距离,现在野人还是坚持着早上冲浪的习惯,但大家几乎只能在海里见到了,浪外的生活各自忙碌。
3. 四处旅行,像找寻失落一角
人文短片导演Lee在万宁。©消失的李
除了浪人和游客,万宁还吸引着许多来此旅居的人们。曾经,在万宁市官方文件里,这些来自其他地方,在万宁安居的人们被称为“候鸟”。Lee曾经也是万宁“候鸟”的其中之一,对她来说,旅居是解锁自我的钥匙。
以“找寻自我”作为诱因,离开珠海半年后,Lee从来没有后悔的时刻。她在城市的身份是一名自由摄影师,即使和普通的上班族相比,自由职业并没有时间的窠臼要守,但Lee依然感觉被一种奇怪的力量束缚。城市里的目光千万种,即使每个人都行色匆匆,但要获得认可,仍旧需要遵循不言而喻的潜规则。旅居的种子是一个旅行博主种下的,在和他成为朋友之后,Lee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状态。
Lee偶尔会搬上自己的小马扎去田野里坐会儿,或者去林荫里看书,这也是她在万宁最舒服的时刻之一。©消失的李
生活以一种全新的样貌感召她,Lee像悉达多一样远离家乡,期冀找寻自己的“阿特曼”。没有具体的失去,也没有来自亲朋的劝阻,甚至没有太多犹豫的瞬间。Lee变成网络世界的“Lost Lee”,在2021年9月开始了自己的旅居生活。
“大海可以让人变得自由”,因为这个信念,Lee的第一站选择了离珠海不远的万宁。吸引Lee的是万宁的“包容性”,她曾经在泰国待过一段时间,万宁让她有种熟悉感。这里剔除了都市人含蓄的社交默契,也没有不好明说的气场规则。鲜鲜被人群吸引,而Lee更相信环境影响人,依山傍海的万宁用一种更为野生的方式,滋养着当地人的开放性情。她觉得在这个小城里,自己能够真正做到想什么就干什么。
不在海里的时候,Lee大多数时间在山道上,在山林里极速前进是她放松的方式。©消失的李
在万宁,几乎每个人都有一辆电动车,这是Lee住了一段时间之后的小小人类学观察,她很快搞到一台。一天中最快乐的时间是下午,偶尔和朋友约好,偶尔选择自己上山,Lee把油门档位拉到最高,手机功放开到最大,在无人的山道上飞驰。即使再烦心的事,也经不过速度和音量的极致发泄。夜色四合之后,去不同的朋友家参加party,或者在乡间滑滑板。Lee住在田新村,很快和村里的每个人都能聊上天。熟识朋友大多是从城市来的,落在万宁,就不想再离开了。
躺在浪板上是Lee在海里的快乐时光。©消失的李
冲浪不是万宁生活的全部,Lee形容自己是冲浪的门外汉,在来海南之前没有摸过浪板。对她来说,冲浪的乐趣不在驾驭凶猛的自然,而是和自然共同呼吸的过程。她享受被浪扣住的瞬间:在距离海面半米的地方翻滚,空气被抽离,那一瞬间觉得感官也会变慢,好像进入另一种时空维度,被浪裹挟,像在探索梦境。
浪好的时候,海里有近两三百人在逐浪。©消失的李
不管是鲜鲜、野人还是Lee,逐浪的时候都会最大程度的专注于当下,外界和情绪都被抛开。对于水平不佳的Lee来说,冲浪是一件好玩儿的事,也能碰到各种好玩的人,赋闲的纪录片导演,暂时退役的音乐人,感情甜蜜的情侣……在海里,每个人都很自由。
Lee最喜欢日月湾的清凉补和等待区,划过人人竞速的浪区,是一片相对平静的海域,两三百号和浪角逐的人在远处喧嚣,躺在浮板上,头顶是靠近赤道的粉红色天空。海里的浪漫需要切身体验,Lee有难以用图像分享的瞬间,有一次浪势凶猛的时候,她回望岸边,浪的纹边仿佛盖过了陆地上的楼房,有种和陆地隔绝的错觉。
在海里冲浪是Lee最自由的时光。©消失的李
谢尔·希尔弗斯坦有一本很著名的绘本叫《缺失的一角》,一个缺了一角的圆踏上旅程,一边唱歌一边寻找失落的一角。这是旅行的Lee的欲望,在不同的地方搜集尚未开发的自己。
在万宁搜集的一角让她更加自我,更加快乐。精神力量变得越来越强,Lee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不是盲目自大的那一种,而是愿意接受更多尝试,并且再也不会怀疑自己的选择。
在万宁待了一个半月,Lee走过甘南藏族,又去往新疆。六月,Lee在新藏线穿行,离恒温的万宁和逐渐炎热的南方很远了,她的镜头里山峦和公路白雪皑皑。“虽然觉得旅程太过辛苦,不会再冒险了。但这些点滴回忆,永远都是最好。”
Lee的新冒险在新藏线上,六月,高海拔地区仍旧白雪皑皑。©消失的李
对Lee来说,旅居并不是没有规划的逃避现实。走完所有的旅程,她或许会回到海南,停止对人文的探索,开始创意的拼图,把沿途的经历消化掉,对外表达相对完整的自我。选择很多,只有一件事是暂时确定的——城市不会出现在她的选项之中。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故乡与世界 (ID:homeandworld),作者:etoile,编辑:张安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