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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经典 (ID:Thinkingdom),作者:Sherry,头图来自:《三年A班:从现在起,大家都是人质》
近年来,中国高校毕业生人数连创新高,2022年首次突破千万。与此同时,就业形势愈发紧张。
比起高薪却不稳定的“大厂”,有更多的毕业生投入到体制内,老师、公务员等工作变得炙手可热。2022年,教资报名人数超过1000万人,舒妍曾经就是其中的一员。2020年毕业后,她通过一系列笔试、面试获得了教师编。清闲、稳定、离家近,上岸就是一片坦途——那时的她这样想。
两年后,她却顶着赔付违约金、被扣留档案的代价,逃离教育行业。两年间,她经历了些什么?希望和热忱又是如何被种种无力改变的现象消磨掉的?
以下,是舒妍的讲述——
我满怀天真地,踏入一场孤立无援的噩梦
走进教室,我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有学生拿了粉笔冲上讲台,说:“哎呦喂,你这烂字还不如我呢。”我一愣,感到手足无措。
这是我走入这所乡镇中学的第一堂课。
《中学圣日记》
那是2020年9月,刚刚经历了半年封控的我,没有抓住大四最后的实习机会,对所学的工科专业感到茫然。毕业时,我听从了家人的建议去考编,考上了银行和教师的编制,那时身边人都在对我说:“当老师好,轻松稳定,学校里环境单纯,又有寒暑假。”
由于我所在的湖北县城,乡镇学校的师资力量紧缺,年轻教师都要在乡镇学校待满三年,之后可以转入城区。我签了三年的合同,被分配到了家乡附近的一所乡镇中学教书。
在这里的初中当老师,不需要专业匹配,也没有教学培训,需要什么老师就要补什么缺口。学校想要安排我直接教初二的数学和物理,我说我没教过,无法胜任,校领导回说,“那你怎么考上大学的呢?”最后,我选了语文和英语。
和我一起进学校的有另外两个年轻老师,她们都和我一样没有教学经验。最初,我们连怎么备课都不会,本来期待老教师带着我们熟悉教学的流程,至少可以去听听他们的课,学习授课经验。但我的听课请求被果断地回绝了,得到的回应是,“我的课没什么好听的”。
教育局下面的教学小组每个学期都会来学校,检查作业批改、集体备课笔记和听课笔记,但是我们从来没有过集体备课,只能等到期末,有老师把材料发到群里,我们抄上。至于听课笔记,都是我们三个新老师互相听课记录的。
当地一共有几十所中学,这所中学的水平算是中等偏下的,但校领导对成绩并没有放松要求。平均分、优分率、低分率,如果考试成绩不好会在分析会后批评老师。给足压力,却没有给予任何教学资源上的支持,许多材料都要弄虚作假,我感到很无助。
让我感到孤立无援的不仅是教学。和学生相处,对于性格温和、从不与人起冲突的我来说,才是一场看不到尽头的噩梦。
上课时,常常会有学生故意打断我、下座位,在我提醒他们时,往往会遭到直接的辱骂或者白眼,他们使用的词汇,是我前二十多年的生命里从未接触过的。
稍有不合学生心意的时候,下课后,就会有一群男生在走廊或者楼梯围堵住我,在我过去的时候突然大吼或者谩骂。有一次,在昏暗的楼道里,有个学生站在我身后,阴阳怪气地说:“老师,你小心一点,别掉下去摔死了。”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
从来没有预料到,在成为老师之后,学生时代没有遭受过的辱骂铺天盖地地涌向我。身为老师的我,感到被学生“霸凌”了。
深夜独处时,伴随着哭泣的是深深的自责。我那时觉得或许是因为我的课讲得不够好,以及没有经验,才会被学生欺负。于是我愈发想要改变,学校缺乏教学支持,我就去B站自己找网课来看,国家级的一师一优课、名师观摩课、北京或上海的空中课堂……六点、五点、四点,我定的闹钟越来越早。
我还参加了教育局组织的培训,主题是用爱感化学生,听完后我备受鼓舞,和同事说起,同事哈哈大笑。
入冬了,我给所有住宿生都送了珊瑚绒袜子,把我的热水袋和毯子借给学生一整个冬天,帮她们吹头发、泡药,给没吃饭的学生买早餐,给家庭困难的孩子送书和文具,借衣服给衣着单薄的孩子,鼓励缺乏自信的孩子。
做过这些后,孩子们的态度不能说完全没有变化,但改变实在太过微小。
作为老师,看起来是更有权力的一方,但是对学生的约束力却十分有限。他们并不害怕老师的批评,不在意学习成绩或者其他同学的眼光,也不服从家长的管束。
学生知道有“控辍保学”的政策。为了保证义务教育的落实,如果有学生辍学,老师要反复上门家访直到把学生找回来,不然会追究学校和老师的责任。他们会以此来威胁老师。有一次,我没收了学生的手机,他就表示要回家不读书了,让我看着办,不得已,我把手机还给了他。
学校里的其他老师也拿许多学生没有办法,那些有威严在的,要么身形魁梧,要么时常会体罚学生。搭班的班主任比我还要能忍,课后值日,本该搞卫生的学生在一旁聊天,只剩班主任自己在打扫。
我找很多学生谈过心,问他们,如果现在不读书的话,以后去干嘛呢?一些学生很自然地说,去打工啊,去我爸/我哥那个厂。
对很多孩子来说,比起读书,进厂打工更具吸引力,是一种再自然不过的选择,就像他们的父母、兄弟姐妹、亲戚朋友曾经所选择的那样。不仅可以摆脱繁重的学业,看到外面的世界,还能获得一笔对现在的他们来说相当不菲的收入。
那些说毕业就要去打工的学生里,有一个让我印象尤其深刻。他个头很小,家在比学校更深的大山里,山路九折十八弯,旁边就是悬崖,不时见到瀑布飞流而下。
我去家访的时候,是家中的老人接待的我们。询问他父亲的名字时,他说,我不知道。我又问了第二次,还是不知道。我以为他是故意不配合,老人家忽然说,他没有爸爸的。原来,他爸是外地人,他出生不到一个月,爸爸就跑了。妈妈去县城打工,组成了新的家庭,而他就一直留在这里,跟着外公外婆长大。
我想着无论如何要拉他一把,但是他说:“我不喜欢读,也读不进去。外婆老了,毕业了我要去打工挣钱养家。”
我想起了曾经听到的“生源”这个词。生源不好,不仅是指成绩不好,还指学生的素质以及家长的观念意识。重视教育的家长,大多已经把孩子送去了教育资源更好的地方。留在这里的,要么对孩子的学习品行毫不关心,要么假装在意,凡事只问成绩。
我感到的落差,也许来自我在备考和入职前,对这份职业不切实际的期许。那时候的我,以为自己会成为一个受学生喜爱的好老师,关心和爱护学生,在他们犯错时,用爱和耐心去感化,而不是板起脸来厉声呵责。我会让我的课堂充满欢乐的笑声,而学生,就像曾经的我自己,像电视里无数淳朴而又渴望知识的孩子们。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
那一年夏天还没结束,就有学生辍学离开了学校。他们家里没出什么变故,就是不想读了。后来,我在路上遇到过其中一个学生两次。一次是初春,天气还很冷,他穿着一条七分裤,小腿冻得青黑。一次是夏天,他独自坐在街边汗流浃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不想做也得做,不然你试试。”
我第一次产生辞职的想法,是在刚来学校的第一个星期。
有一天,我在学校看晚自习,校领导给同事打电话,叫我们几个年轻的女老师去KTV。我当时就吓懵了,以上课为由推辞,被告知,“不去你就等着吧”。
我们三个新来的老师决定一起去,有什么事情就立刻跑。到了包房内,我看到了我们学校的校领导、一个小学的校领导和公安局的局长,我一句也没敢唱,缩在角落里,最后找了借口溜掉了。
后来我得知,他们在当地不仅在教育系统里有权力,还勾结了许多其他系统的人。每次有领导来学校检查,都会叫年轻女老师们去酒局招待,强行灌酒,我尽量能不喝就不喝。
这一切打破了我曾经天真的幻想,我想过要辞职,但是未满三年服务期就辞职的代价很高,几万的违约金和档案扣留,还要按照辞退处理。我当时咬牙忍了下来,回想起来十分后悔。
不久,校领导就开始把制作行政资料的重任交托给我。防近视台账、安全演练、法制讲座、雷锋活动、爱国卫生运动、清明扫墓,综合治理……有些是假的,只好拿着连看都看不懂的标题和目录,自己编写。
纪录片《他乡的童年》拍摄了芬兰的教育现状/图源:优酷
很多时候,检查的资料来的又多又急。校领导会突然递给我一个目录,上面有一百多项检查的清单,要我一两天后就交材料。加不完的班,熬不完的夜,摞起来的资料比改过的作业还要高。
所有的资料背后都是检查,各级领导轮番上阵。检查不合格就会被通报批评,限期整改。做好了不一定有表彰,但做不好一定有惩罚。学校受到批评,校长是第一责任人,他只能把压力施加给年轻人。在这里,年轻意味着更好欺负,更能压榨。
为什么是我?我无数次地想过,大概就是因为我年轻。我想过拒绝,也这样做过。得到的先是假意的劝解,然后是严厉的批评,不容置喙的拒绝、警告和威胁。“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吃不了苦” “我这样是为了锻炼你,为你好”“你不想做也得做,不然你试试”。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觉得自己在当老师,而是在做学生。那些比我更大的领导像是我的老师,给我下命令,我就会像完成作业那样,拼命地去做。
一天内赶出来的厚厚的一沓资料。/受访者供图
一次,为了赶一个特别急的资料,我没有时间吃饭和上厕所,饿了就在办公室里啃面包。做到凌晨两点,回寝室又定六点的闹钟去上早自习。两天的时间做了300多页资料,可是往后,还有300页在等我。
无数个难以成眠的夜晚,让我的精力和记忆力都断崖式下降。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我不再期待初升的朝阳。
眼泪无法宣泄的痛苦,只能用鲜血释放。当刀尖划破肌肤,血液顺着手腕流淌而下,我的心情也慢慢归于平静。我渐渐喜欢上了这样的方式。对我来说,它并不是为了走向死亡,而是转移痛苦,皮肉翻卷的伤口被反复划开,那种尖锐的疼痛会让你短暂忽略内心的沉重。
我也想过死亡,我期待着,假期返校的路上,我无数次祈祷往来的货车穿过我的身体。但那时我还没有勇气,因为还有家人和朋友在等我。
我意识到我生病了,去了湖北省最好的精神科门诊,看病、确诊、开药,所有的这些都瞒着家人,不想让他们担心。对于我微薄的工资来说,每次往返的路费加上药费,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我本以为可以靠着药物继续苟延残喘到暑假。
但学期末的时候,又一次临时的检查,当我没日没夜地赶资料,好不容易检查结束,长舒一口气的时候,忽然接收到了要做新资料的消息,绷紧的弦终于断了。我独自跑回寝室,吃下了一整盒抗抑郁药。这一次,真的再见了。
《中学圣日记》
后来一个同事连夜把我送进了医院里,洗胃、吊水、做心电图。等医生说我脱离危险之后,我又回到了学校里。在师资紧缺的地方当老师,最不能请的就是临时的病假。特别是年轻老师,一个萝卜一个坑,你走了,累坏的就是别人。
那一年里,我鼓起过勇气和家人提出辞职的想法,但没有人支持我。他们依旧认为这个工作很稳定,虽然工资不高,但有寒暑假。
当我把病情也向家人摊了牌,他们找了人,帮我换了一所学校。
和我一起走的有和我搭班的班主任以及几位其他的老师,他们有的在乡镇学校教学年限满了,可以进入城区学校,有的像我一样调到了别的学校。
我没有和任何学生或同事提前说起过这件事,第二年开学时,有关系还不错的学生在QQ上问起我怎么不教他们了,然而,大多数学生早已习以为常,毕竟乡村学校教师的流动和流失的数量都是巨大的。我们走了,又会有新的血液涌入进去。
那时的我以为自己只是运气不好,被分配到了这样一所学校,换一所风气更好的学校也许会变好,为此还特意打听过新学校。
我打算迎接全新的生活,下决心要严厉起来,不能重蹈之前的覆辙。
在新的身份里,我不想成为机械的执行者
这一次,我来到一所离城区更近的乡镇学校,学校在当地处于中等水平。在这里,我得到了一个全新的身份——小学毕业班的班主任。
有了上段教学经历的教训,我学着在学生面前板起脸来。前两个星期,进教室我都不会笑,自以为很凶。同事还是说我不够严厉,学生不太怕我,但至少我没有再被学生在课堂上谩骂。
这里的小学毕业班有寄宿生,起床时间比我高中时还要严苛。早上五点半起床,在寝室里洗漱,铺床单、叠被子、把所有个人物品摆放整齐、擦洗脸池、扫地、拖地、倒垃圾。六点在操场集合,先听领导训话,然后开始跑操。
半大的孩子第一次离家住宿,很多连床单也不会铺,被子实在叠不好的就团成一团,东西凌乱地塞在床底下。只能手把手地去教,一次、两次,直到学会为止。有时来不及了,我就让他们先去操场集合,自己在寝室里把被子叠好、水渍擦干、盆桶摆齐。
一天的工作就这样拉开序幕。“要跟班,要管理,前面不管好,后面不得了”,老教师向我传授管理的经验。然而,在遵循学校规章管理的过程中,我常常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夹在两种身份之间,我产生了一些怀疑和动摇。
小学的晚自习结束得很早,不到七点,孩子们就要回寝室洗漱、洗衣服。大约半小时以后,班主任查寝,催促他们赶快入睡。很多时候,我去查寝时,有些孩子去洗漱还没有回来,还有些蹲在地上费力地搓洗衣服,我就站在寝室里,一边和他们聊天,一边等待。我看着他们两个人一起拧干衣服,手忙脚乱地挂上窗台。
直到熄了灯,我又看着他们僵卧在床上,百无聊赖。我当然知道七点睡觉不合理,但是我只能昧着良心一本正经地催促,都几点了还不睡?想起来自己都觉得好笑。
我们学校是九年一贯制,一刀切的管理,使得学生在小学六年级开始,就在向中学的管理模式靠拢。作息时间是校领导制定的,我觉得很不合理,是他们的问题,但又不完全是他们的问题,很多年前就是如此,只是一届届沿袭下来了。
有些孩子慢慢适应了这样的住宿生活,有些孩子却久久难以忍受。我曾劝一些家长把孩子带回家,但被拒绝了。他们认为这是一种锻炼,可是小学生真的需要这样的锻炼吗?
成为班主任后,午休时段是我最讨厌的时间。对孩子们来说,这是不能自由支配的独处时间——厕所要提前上好,水要提前接好,不能下座位、不能讲话、不能挪凳子。活动的空间是一桌一椅,活动的范围是趴或者坐。
我尽可能地为他们争取自由的空间,在不发出声音的前提下,允许学生看书、画画、做手工、做作业。至于我自己,不看班的时候总是提心吊胆地回寝室,午睡也不踏实,生怕班上出了什么事。每个午休都像做贼。作为班主任,没有时刻陪在孩子们身边,好像就已经是最大的罪责。
有一天,午休铃快响的时候,一个老师过来跟我说,你让他们别写作业了,只能睡觉,昨天中午你们班很吵。“吵”这个字一下子触动了我的敏感神经。我沉下脸进入教室,询问了昨天的情况,告诉他们以后如果中午还吵,以后午休只能趴着睡觉。
我回想起我的学生时代,中午没有人要求必须睡觉,想做什么都可以。我爸每天骑着摩托车穿越半个小城接我回家吃午饭。我总是一回到家就迫不及待打开电视,翻找零食。饭后也要一边看着《成龙历险记》,一边拿着各色的小玩具,翻来覆去地捣鼓。中午放学和下午放学,是我一天里最快乐的时间,直到高中,都是如此。
《我们的世界》
走出教室后,我在心里反复回顾反思自己的行为。很多时候,我会想,其实学生并没有错,是我在慢慢地教坏他们。更准确地说,是规则与教条在束缚他们,而我,出于懦弱,不敢反抗,变成了机械的执行者。
年轻教师对于系统的不合理处更加敏锐,但如果尝试去对抗外界规则,小则影响个人未来,大则影响家庭,在这里没有由下至上的反馈渠道,感受到的只有无力。至于老教师,几十年都过来了,他们往往会比年轻人更加缄默。
整个学校午休的纪律在慢慢变好,但是孩子们的一些举动让我内疚。有一次,有个男孩向我告状,他说一个同学带了橡皮泥来学校。
——你觉得带橡皮泥来学校不对吗?
——不对。
——她上课玩了吗?
——没有。
——下课玩也不对吗?
——我们到学校来就应该认真学习的,带这些来学校就会影响我们学习,就是不对的。
我当时心里很受触动,只不过是一块橡皮泥,在孩子的心里竟然已经有了对错。因为学校强调认真学习和遵守纪律,所以不守纪律是错的、带跟学习无关的东西来学校是错的。午休时间,睡觉是好,是对的。上厕所不对,说话不对,自娱自乐更不对。回家后,我和我妈说起这件事,心里很难受,我说,我觉得我把孩子教坏了。
《唇上之歌》
我不再强硬地规训,而是尽可能地召开班会,让大家民主讨论,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让学生做自由的选择。
有小孩子带小龙虾来学校卖给同学,我召集大家进行讨论。我们共同得出的结论是,养小龙虾没错,带它来学校也没错,这个同学做生意也很有商业头脑,但赚同学的钱不对。
最后的决议是三只小龙虾充公变成班级宠物,因为学校的环境不适合小龙虾健康成长,周末也无人看管,所以委托一名学生带回家饲养,定期在班上分享动态。孩子们最后都很开心,给三只小虾都取了名字。
希望在他们心里,不再万物都只有对错,不再只有和学习有关的事是对,无关的就是错。
不仅要授业解惑,我还要担负保安和保姆的职责
学校里有四道铁门,在保护孩子安全的同时,也阻隔了他们的出入。老师不受限制,但哪怕我走出学校,依然感到有一种无形的东西把我和孩子同样禁锢在这里。身体可以暂时离开,心却在原地。
《四百击》
除了教学,班主任的事情还有很多。每次开会的时候,大半时间都在宣布班主任的工作事宜:晨午检、通风、消毒以及统计学生的疫苗接种信息,组织孩子打疫苗,组织孩子一轮一轮的核酸检测,统计家长的行程和疫苗接种信息。除了疫情防控,还有数不清的安全班会、告家长书、黑板报。
最多的时候,我一周开了三个班会,禁毒、防诈骗、防溺水。防诈骗的那次,要我们劝说所有家长下载反诈APP并截图上报,有不会弄的老人,有不配合的家长,只能一次次电话劝说,家访指导。开会的时候领导说,这样做是为了保护我们自己。但我不明白,为什么家长被诈骗,跟我也有关系。
在跟家长打交道的过程中,也会遇到很多不可理喻的人。有孩子早恋,老师想通知家长来学校,家长说,老师在学校里败坏他女儿的名声,要老师好看;有老师催交伙食费,家长说要老师陪睡;有时统计信息,家长会劈头盖脸地骂:“学校一天天老是这些破事。”
双减政策一出,课后服务推广到全国,老师管束孩子的时间越来越多,管理的范围越来越广。
有些家长,慢慢失去了边界感,好像只要和孩子相关的事情都是老师的责任。有孩子妈妈找到我,说孩子爸爸不顾家,和孩子交流少,老是见不到人,要我去劝他;有孩子爸爸找到我,把一袋猪肉塞到我手上,让我转他钱,不然他没钱给孩子交饭费;有家长找我,说孩子周末在家玩手机,我说少给孩子玩手机,他说没有时间陪,只能把手机给孩子,拜托我多给孩子做思想工作,不然他眼睛都没用了……
有一次,家长举报学校食堂中午给他的孩子打饭,只打一根土豆丝,教育局打来电话,让校长去处理好,校长道歉,要每天把他的孩子的饭拍照发给家长。
校长总是说,要包容和体谅家长,教师是服务行业,一旦得罪了家长,就会流失学生,损害学校声誉。所以这样的事总是冷处理,最后不了了之。
举报老师和学校的电话却日渐多了起来,有投诉孩子在学校里摔了,老师没监管到位的,有投诉作业太多做不完的,也有投诉作业太少,孩子成天玩的。投诉越多,会议开得就越多,对孩子的限制也就越多。
当老师之后,我感到许多规定的束缚与不合理之处,像严苛的午休,违背常理的作息时间。但后来我也发现,学校的初衷不是为了磨灭孩子的天性,有时甚至是无奈之举。
现在和过去教育环境的不同,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权责发生了转移。过去中午放学,午休时学生待在家里,监督的责任在家长,几个人监督一个孩子,或者至多一个人监督几个孩子。这就保证了孩子不论是看书、娱乐还是休息,都有安全保障。现在学生中午在学校,管理权移交给了学校和老师,责任也同样发生了转移。
可是老师也只是人,一个人同时监管几十个孩子,怎么在保证安全的同时给予每个孩子充分的自由呢?监管的时间变长,但老师的人数没有变多,而家长和社会对孩子的安全更关心在意,一刀切的管理也不难理解。追溯起来,午托课后服务,学校的责任变重了,其实是因为家长的责任减轻了。那家长的时间和精力流向了哪儿?大概是为了讨生活。
《我的解放日志》
长期的精力透支和内心的不自由,让我的病情再次反复。我在深夜爬上窗台,在课间悄悄回寝室割腕。复诊的时候,医生建议我立即住院,可是哪来的时间住院呢?后来,每天早上起来的时候我都逼自己先做一个选择,要么立刻死,要么继续上班。
这一年,没有校园霸凌,没有行政工作,也没有无数次加班到凌晨,生活看起来还算平稳,但我下定了辞职的决心。
我的痛苦确实来源于这个职业,但不只是那些不合理的规定与现象,而是方方面面。我不喜欢严厉地批评和管束学生,压抑孩子的天性,我不喜欢上下班没有界限,随时都有家长的消息电话闯入我的生活,我也不喜欢起早贪黑,几乎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工作。
韩愈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但是我觉得现在的我们,除了授业解惑,还要担负许多保安和保姆的职责。孩子在这里被束缚,我也同样不自由。
这一次尝试,让我意识到换了一所学校,也没什么差别。有人说,城区的学校会好一些,可我也是城区的学校出来的,虽然生源会好一些,但是形式主义的工作、压抑学生天性的管理模式都是一样的。
我后悔没有在第一次产生辞职想法的时候就果断离开,如今辞职的代价没有变,还多付出了两年的时间。扣除掉违约金,我的积蓄不多,未来一片迷茫。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至少我知道我不想做什么。
我之前还想过如果考研,我会考教育学或者学科教学的专业,去做一个学过专业知识的老师。但是从教两年,我不仅不想再做老师,也不想再进入任何编制系统了。
我最大的收获是勇气。两年前,我不敢离开家独自去面对外面的世界,不敢去陌生的城市发展,有了这段经历的磨砺,我不再胆怯了。
我喜欢在课堂上给孩子们传授知识的感觉,也曾为他们的小礼物和赞美而感动欣慰,但我也下定了决心,要在这个夏天离开。
(文中舒妍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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