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要回份子钱：“抠门”何以成为“正义”？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知著网 （ID：covricuc），作者：Mia，头图来自：日剧《凪的新生活》剧照

急剧转变的，不只是某个词的意思。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得随份子。

而豆瓣“抠门女性联合会”小组，最近发出一声有些惊世骇俗的号召：“要回你那些年的份子钱！”

（小组的快闪活动）

一切的开端，是一位组员发帖记录了自己要回份子钱的经过。这位今年25岁的女孩，自称在刚工作时因不为会琢磨人情，给同事们随了不少份子。后来众人渐行渐远，而她至今单身，没有收回份子钱的机会。

白给了“血汗钱”，她越品，越觉得不平。于是她先在朋友圈发出赛博生日宴邀请，直言是为了份子钱，再以此为借口挨个私聊前同事们。

有人即刻转了账，似乎就等机会把份子钱回给她；有人却愤怒地删除了她。本着要金白银胜过虚假人情的方针，她成功要回全部的2100元。

（楼主的生日邀请朋友圈）

人情社会中，在随份子上抠门不仅不体面，还能令人社死。然而，评论区对这位女孩的坦然赞不绝口，有人立刻效仿，找前同事“要钱”，组内甚至还发动了“要回份子钱”的活动。这个语境中，份子钱成为年轻人们声讨的对象，而“抠门”才是清醒、是机智，被推上“正义”的宝座。

然而，急剧转变的，不只是某个词的意思。

一、两种“交易”方式：作为资金的份子钱

对于那个转账三百块后，便将自己拉黑的前同事，楼主的判断是“想占便宜的太多”——既然此人以后不会有机会回份子钱，现在自己想要回来，又有什么不合理呢？

赞同之余，评论区纷纷现身说法。其中案例既有不太熟却发请帖的、有以权力威压部下的，都收了份子却不回礼。

这些讨论中，份子钱，展现出交易的特质。它好似一场人情市场的风险投资，自己胆战心惊，不知它是否会有去无回。

（楼主与前同事的对话）

抱怨中，人们感叹人心不古，这个“古”，正是熟人社会。有趣的是，令当前的人们叫苦不迭的份子钱，正是在它的土壤上长起来的。

相比“人情风投”，熟人社会的份子钱更像“民间信用借贷”。“民间”，是因为它无法律效益；“借贷”，是因为份子有来有回；而这一切能够成立，都建立在熟人社会的“信用”上。

而比起占便宜，建立集体的份子钱契约，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减少经济负担。

新婚夫妇组建家庭，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但年轻人尚无积蓄，社会经济也相对不充裕，各家大都穷得比较均衡。除了两家父母掏钱，宗亲邻友也随一些份子凑出资金。

今天是我家手头紧，你随我一些；明天到你家结婚了，我也出一份力。在礼物的赠予、财富的流动中，命运共同体愈发绑定，社群间的情感与关系也更加紧密。

但这样的契约，仅仅是约定俗成的共识，如何保证盈亏大概相抵？信用成为担保，而道德则是约束。

从前慢，大家世代守着一片土地，抬头不见低头见，彼此都在彼此的社交涟漪中。知己知彼，在某种程度上保证了份子钱日后将流回。

若某人该随的份子不随，或者钱没随够，甚至直接要回随出去的份子钱，那就是在破坏契约。正因如此，抠门才会成为“不道德”，并得到惩罚——被疏远去其他人涟漪的外围，甚至排除在命运共同体之外。

熟人社会的份子钱，既互帮互助，也互相算计，形成相对有序的循环。而当这样的土壤不再，份子钱的契约便自然失去了保障。

现代社会，正迅速地陌生人化。技术加速带快了人的生活步调，人口的流动更加频繁，血缘和地缘的绑带被弱化，城市聚集了五湖四海的陌生人。

而在社会经济的发展中，个人的财富也在聚集，婚嫁丧葬大都不再需要亲友赞助，熟人社会的命运共同体渐渐坍塌，就连农村也变转向半熟人社会。

陌生人的社交又如何呢？楼主的境遇便十分典型，几人相遇是因为实习，相知是因为短暂的亲密相处，分开是因为她们远嫁，最后渐渐都没有了联系。从陌生人开始的情感，往往以近似陌生人作结。

离开了熟人网络的绑定，松散“游牧”的陌生人间的份子钱，少有互帮互助，而多见互相算计。人情本不坚固，钱就容易成为首要。份子钱从带着支持色彩的“信用借贷”，变成给予方的人情风投，和被给予方的人情套现。其中很大部分的人，都有过本金收不回来，人情也保持不了的遭遇，自然怨声载道。

在这种情况下，一种新道德形成，便也不足为奇了。

二、“我爽最要紧”：越来越“抠”的年轻人

时代变了，但份子还是要随，毕竟，它已内化到中国人的集体潜意识中。

然而，随着近几代年轻人一茬接一茬地成长起来，质问“为什么”，“凭什么”的声音越来越强烈。有人选择互免，有人选择回绝，像楼主这般直言自己“抠门”，不顾情面地要回份子钱，更是惊世骇俗。

（豆瓣不要买小组的相似讨论）

这种强烈的逆反，可以说是一种跨文化冲突。这些年轻人生于熟人社会向陌生人社会交替的过程中，习惯于作为“原子”，不断遇见其他陌生的“原子”。

“原子”与“原子”之间本没有联系，交往也该自由而无束缚，这使年轻人们更崇尚个人主义，这与人情往来的“命运共同体”大相径庭。

“抠门”，便是贯彻了个人主义的新道德。人之所以被消费绑架，正是因为他在乎别人眼中的自己，想以钱能交换的商品获得他人的认可。理性地捂紧钱包，年轻人正是在宣示：“我爽最要紧，别人爽不爽我不在意”。

（豆瓣中有许多以“抠门”为核心的小组）

相比其他消费，人情消费的社交属性更重，身不由己之感也更强烈。在熟人社会里，份子钱是亲疏的指标，而没有一个准确的数。为了避免抠门的名声，具体的数额得和旁人大体一致。

而直到如今，熟人社交的旧习仍然混杂在陌生人社会中。更糟糕的是，它与消费主义结合，个人的面子成为商品，其价值由自己选择随出的金额而定。旧道德的依旧延续，大多数人都不想因抠门而低人一等，更怕被有利害关系的人穿小鞋。

内卷之下，份子钱逐渐水涨船高，就算只是泛泛之交，不随大几百也失了面子。这对于职场的年轻人，是不小的压力。

（小红书笔记一则）

此时虽还称“份子钱”，但这个名字只是社交关系商品化的遮羞布。人生大事的邀请，首先想到的是份子钱；随了钱后，往往记挂着拿回来的契机。在众人都心知肚明的算计中，关系虚伪十足。

碍于情面，有的人选择吃亏，有的人再也不随，有的人曲线救国——比如，办个“三十大寿”。

（微信朋友圈一则）

像楼主这样直接、决绝地要钱，并不多见。用她的话来说，她就是看不惯虚伪的人情，也不赞同人们迫于社交压力而投资无用的关系。在交易的视角下，钱是自己赚的，既然没有回报，要回来理所应当。

因此，她不忌惮承认并贯彻自己的“抠”，就算点破虚伪、剪断关系，也在所不惜。只要不在乎别人是怎么看的，就是既要回了钱，还清理了朋友圈的双赢。

在与虚伪的大方二元对立中，“抠门”逐渐有了正面的色彩。说自己“抠门”，也就是大方承认了本该躲在暗地里的算计，虽然并不悦耳，但至少是真情实感。

在自洽后，“抠门”的你就既能完美躲过社交收割，又不因他人的眼光坐立难安，这是值得羡慕的状态。深感受人情束缚的年轻人相聚、讨论，在互相肯定中，形成了属于这个群体的新道德。

“抠门”的意涵就此转变，它是真实坦荡、它是保护自己、它是清醒机智，它是面对虚伪现实的正义。

三、破旧立新之余，人与人如何重回信任？

不过，成为新正义的“抠门”，本质上是一种防备的状态。

“在现在这个人情越来越淡泊的社会，只有钱才是我们能一直攥在手里的。”在帖子的最后，楼主这样写到。读起来现实得有些刺眼，也有几分悲凉。

当熟人社会渐渐瓦解，个人主义勃兴，社群的触手从陌生人间撤离。其利是前所未有的自由，其弊是失去稳定的保护，游荡在其间的原子们，变得无限孤独。

在“游牧”的陌生人社会中，看似坚固的东西很容易分崩离析，古典的情谊可望不可及。在楼主的描述中，刚入职时，几位同事曾是真情实感的朋友。对于参加婚礼的邀请，她欣然接受，随的份子或许也带着祝福的。只是，众人渐渐失了联系。

她随后解释，虽说这次办生日宴是假，最终大家都以太忙、太远推辞了，自己心中也感到难过。

（一位网友的教训）

在25岁这个本该朝气蓬勃的年龄，她已经不再相信社会中的淡泊人情，而认为抓住钱是更可靠的。评论也有与她观点一致的网友，他们曾对人怀抱善意，却通常买来教训。

当“原子”孤独无依，物是最可靠的东西，商品化才得以充斥在“原子”与“原子”的空间之中。

对于商品化的关系，有人不假思索地接受，在窃窃私语地打听该不该随、随多少时，他们的形象与长辈的形象重叠，形成份子钱的代际循环；也有人像楼主一样反感，决心认清现实，以“抠门”反对份子钱秩序。

无论是套利还是“抠门”，是顺从还是反对，两种路径的本质是相似的。随份子是以遮羞布掩盖商品化；而“抠门”的新道德，则是直接宣布接受了这一规则。

以交易的视角理解份子钱——或是其他各类型的人情，自然是容易，但它不只如此。

（一种份子钱的处理办法）

虽说越发商品化，但份子钱依旧带有感情价值，可以象征美好的祝愿。自诩“抠门”的楼主与评论区的各位，都同意愿意对于熟人——多年的友人，亲近的家人——包份子钱时不用吝啬。但对于“陌生人”们——同事，认识不久的朋友——他们则更强调交易的属性。强联系与弱联系的处理泾渭分明，不失为明智的办法。

然而，若对“陌生人”无视感情，只谈交易，与不知根知底的人发展是难以发展更强联系的。而这，正是在当前的陌生人社会中，人们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人与人若不信任，只能站在自己的角度，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彼此。

就如楼主与删除她的朋友，一个认为对方想占便宜，但或许她只是因为被物化而感情受伤；一个认为对方唯利是图，但她其实也是为了保护自己。

（楼主与前同事的对话）

不熟之人便算了，但若此前的感情是真的，要回有祝福意义的份子钱，就如向前任要回赠送的礼物，打破了回忆，使这段感情沦落为商品的地步——它成为被赎回止损的，失败的投资。

人还在，江湖变样了。破旧立新是必要的，但这不意味着我们不能警惕原子化的极端。

从悲观中抬头，或许，我们还有机会获得真诚又稳固的关系。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知著网 （ID：covricuc），作者：M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