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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界面文化 (ID:BooksAndFun),作者:界面文化组,主持人:林子人,编辑:黄月、尹清露,原文标题:《编辑部聊天室 | 周杰伦与“最伟大艺术家”的距离》,题图来自:《最伟大的作品》MV
听周杰伦新歌了吗?7月6日,周杰伦发布了新专辑《最伟大的作品》的同名主打歌MV,在QQ音乐平台不到两个小时就获得了超过600万的点击量。视频中,周杰伦走进了拥有150多年历史的巴黎地标性建筑莎玛丽丹百货公司,弹起他自导自演电影《不能说的秘密》中的穿越钢琴曲《Secret》。
这一次,他穿越回了1920年代的巴黎,与雷内·马格利特、萨尔瓦多·达利、克劳德·莫奈、常玉、徐志摩等知名艺术家互动,通过他喜爱的魔术给艺术家们创作伟大作品带来灵感。这首歌的歌词也致敬了梵高的《星月夜》、爱德华·蒙克的《呐喊》、莫奈的《日出·印象》等名作。另外,钢琴家郎朗也在MV中出镜,与周杰伦上演了一段钢琴合奏。
《最伟大的作品》MV
出道20余年,周杰伦依然是华语乐坛具有统治性地位的“亚洲流行音乐之王”,他的音乐创作动向总能引起歌迷热议(当然从另一个方面来看,这也意味着华语乐坛面临着后继无人、再难出现有国民级传唱度歌手的尴尬局面)。但近年来,关于他是否“江郎才尽”、“利用歌迷情怀圈钱”的声音也不绝于耳。
新专辑《最伟大的作品》距离周杰伦的上一张专辑2016年《周杰伦的床边故事》已时隔六年,同名主打歌发布后吊足了歌迷胃口,但先是30元的专辑预售定价引起热议,后是《最伟大的作品》公布歌单后网友发现12首歌中有6首是之前发表过的旧歌,再度招致批评。
新专辑中收录的单曲《Mojito》在2020年发布时也引起过热议,我记得当时有一种声音认为,这首歌好听是好听,也符合他现在幸福美满的状态,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也有网友调侃说《最伟大的作品》是深度学习周杰伦曲库后的AI之作——说实话,我第一次听的时候也觉得旋律有些耳熟,“花园流淌着阳光/空气摇晃着花香/我请莫内帮个忙”这一段也太像《骑士精神》了吧!
流行乐的潮流多少是和时代氛围同频共振的。周杰伦一直被认为是一位具有罕见独创性和多样性的歌手,我最近重新听了一遍周杰伦2000年发布的同名专辑《JAY》(不过时!依然好听!),发现他其实从第一张专辑开始,就展现了一种引领潮流的折衷主义——歌曲主题和旋律既受“西洋风”影响,也有中国文化的印记。
在我的印象中,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华语乐坛仿佛和中国的快速全球化一样,有种从全球各地的文化中汲取灵感并为我所用的野心,这种“环球巡游”般的世界主义在包括周杰伦在内的很多歌手的作品中都能感受到。我立刻能想到的就有蔡依林的《布拉格广场》《日不落》、萧亚轩的《来自第五大道的明信片》、S.H.E的《波斯猫》和孙燕姿的《神奇》。
而这些年,由周杰伦和方文山联袂掀起的“中国风”越吹越劲,中国风说唱歌曲简直是年轻偶像歌手的标配。从2020年开始,我们大多数人的活动范围与视野都日益狭窄逼仄,周杰伦继续坚持“异域风情”的创作思路,在古巴唱萨尔萨舞曲风的轻快小曲喝着莫吉托,在金碧辉煌的巴黎历史建筑中弹钢琴,是否会让中国歌迷产生一种微妙的感受呢?
《Mojito》单曲封面
《最伟大的作品》给我的最大感受是,这位刚出道时被形容为害羞内向邻家大男孩的歌手对自己的自我认知已出现了彻底的转变——同马格利特、达利、梵高这些因观念超前于时代而一度备受争议的艺术家一样,周杰伦也从最初的争议(如演唱时口齿不清、融入大量说唱元素)中走出并完成了经典化,栖身“最伟大的艺术家”的行列。有部分人认为,当艺术家太过满足于自己的现状,往往就是其创造力枯竭的开始。那么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来了:如果一个创作者功成名就,就无法再超越自己的经历,创作出有普遍意义的伟大作品了吗?
周杰伦新专辑难听?流行乐注定有美学局限性?
叶青:《最伟大的作品》,真不怎么伟大,周四晚上全专上线后新浪微博热搜第一是“难听”,多少能说明这样想的人不在少数。
潘文捷:或许每个人都有“能在KTV唱一小时周杰伦不重样”的朋友。在我有限的知识里,在2016年《土耳其冰淇淋》里他就已经很体现出引领华语乐坛的自信和意识:“谁说拍中国风/一定要配灯笼/谁说写中国风/一定要商角徵羽宫/我干脆自己下车/指挥乐坛的交通。”所以说这位乐坛交警要是已经开始探讨伟大艺术家,或者哪怕是悄悄把自己也位列其中,也并不是令人惊讶的。
确实,他近年来的很多创作包括展示其抱负的《土耳其冰淇淋》《最伟大的作品》都难以谈得上是本人最好的作品,但话又说回来,据我非常有限的了解,很多时候感觉到他的作品比起说是奔着“伟大”去,更像是在里面玩游戏。功成名就还能开心玩音乐,本身已经是不忘初心。
徐鲁青:感觉听音乐的人内部好像存在一条隐形鄙视链,比如听摇滚的看不上听流行的,听器乐的看不上有歌词的,站在鄙视链顶端的人喜欢淡淡说出:“我听post-xxx”(加个post好像品味立马飞升),在周杰伦最火的时候我就是因为这心态对他怀抱偏见,现在看来以音乐类型划分高下完全没道理,但不可忽视流行(Pop Music)因其难以割裂的商业目标注定有美学局限性,比如编曲和歌词的模式化。不管是大量排列组合的几个万能和弦,流水线生产出一首首歌,还是为了讨喜更多听众很少出现对音乐形式的突破,甚至会阉割创作中的“冒犯”部分,这些都让流行这个音乐类型在艺术成就上一直少有成果。
华语乐坛在走下坡路?
林子人:前段时间听播客节目“噪音开始了”,主播在与流行乐业内人士谈一个问题:女团做了好几年,你为啥只听过《卡路里》一首歌?那期节目让我这个近两年才开始看男团女团选秀节目的听众大开眼界,解答了很多我的疑惑:
如今音乐制作人的重要性越来越低,就偶像团体音乐领域而言,与其说是业内精英在引领音乐潮流,不如说是这个领域在被粉丝的喜好牵着鼻子走;
粉丝经济供起的强大经济实力让偶像团体得以向一流海外创作者约歌(这反过来也会满足粉丝的虚荣心),但如何为由外国作曲制作的样曲配上中文歌词是一个技术活;
很多时候你觉得一首新歌“难听”,可能是因为它的重点是视觉而非音乐本身,张艺兴的《莲》就是一个典型例子,你必须配合MV才能感到这首歌的妙处;
偶像团体的歌为什么一定要插入说唱?这是因为要照顾团内歌唱实力不强的成员,事实上,偶像团体的歌必须元素复杂,才能让所有成员都有相对平衡的表现机会。
这大概算是华语乐坛现状的侧面反映吧。
张艺兴《莲》
尹清露:当流量和粉丝占据话语权高地,整个音乐的评价体系肯定会崩溃。就我粗浅的个人体验来说,许多年前还能在国内音乐杂志上读到很好的乐评,像是《Q》《当代歌坛》和《我爱摇滚乐》,一首歌需要比较专业的人士加以判别才能进入大众视野,但是现在各个音乐榜单被流量艺人霸榜,歌曲是否卖座早就不是以前那群人说了算了。我平时不太会主动找乐评来看,前几天突发奇想搜索某张专辑的评论,但除了关注特定乐评人微博/去网易云音乐评论区/看豆瓣音乐短评,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去哪才能找到相对严肃的声音。
其实流行音乐样板化、抖音化的问题是全球性的(包括纸媒的衰落),但至少在非华语世界,还存在滚石、Pitchfork这种具有公信力的媒体,Billboard榜单也相对客观严谨,音乐生态总体来说还算健康,这在国内则是难以想象的。国内并不缺少优秀的创作歌手,但是确实缺少好的引导,这也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不听歌的人只熟知抖音神曲”、“听歌的人要花费力气才能挖到好歌”的极端局面吧。
叶青:我觉得不是华语乐坛在走下坡路,是普通话歌在衰落,因为近些年我惊喜地发现有不少方言音乐人依然在创新的道路上坚持,推出了许多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像是中国台湾地区歌手阿爆的第二张专辑《kinakaian 母亲的舌头》,她在歌曲中融入了排湾族语、阿美族语(均为台湾地区原住民族群)、闽南语等方言,拿下了第31届金曲奖最大奖年度专辑奖。
当时刚看到新闻还在为王若琳(入围作品《爱的呼唤》)鸣不平,听完后却不得不服气,确实好听,把方言歌曲做得非常现代,且不是一味模仿欧美音乐的那种流水线之作,不管是旋律、制作还是想传达的信息,得奖当之无愧。还有闽南语歌手郑宜农的《水逆》和曹雅雯的《自本》,跳脱了传统的闽南语歌曲框架和演唱方法,也是最近一段时间内我很爱听的专辑。
归根结底不是语言的问题。如果把这些歌里的闽南语、原住民语换成普通话,可能会失去几分韵味,但我觉得也是一样好听动人,最大的区别可能还是在于“用心”。因为受众群体范围比较小,方言歌手往往要下够心思,做出足够好的作品,才能吸引到像我这种平时只听普通话歌曲的听众。而反观周杰伦,新专辑12首歌有6首老歌,上架当夜专辑销售额轻轻松松破亿,其他的流量歌手也是类似,无论推出怎样的作品都有粉丝买单,他们还有用心的必要吗?
每个艺术家的使命是时代性的?
徐鲁青:我觉得单就音乐性而言,周杰伦很难称得上“伟大的艺术家”,但“伟大”的名誉建构却不只是与作品艺术价值相关,我们无法忽视他作为空前的偶像改变了流行乐坛潮水的走向,以及他的歌曾打动和影响一代代人。这就像听了几十年革命歌曲的人们突然听到邓丽君甜美棉软的声线感到石破天惊,我怀疑邓丽君的作品是否有伟大的艺术价值,但她作为歌手算不算伟大又是另一个问题。
姜妍:我初中时候最喜欢的流行歌手是范晓萱,到现在家里还有十几张她当时的专辑卡带。她的很多歌传唱度很高,但是到了《Darling》《我要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就觉得她风格变了,好像选择了另外一条路。那个时候十几岁的我也不懂甚至很奇怪,她为什么会突然转向了一条人迹稀少的道路。很多年以后回过头再看,我会觉得还蛮难得的,在大众最喜欢她、如果她想保持热度只要继续唱那种类型歌曲即可的时候,她选择了转向调头、不再面向那么多喜欢她的听众。当然,今天的我再去听她的音乐,也会更喜欢的是她后期的作品。
后来我一度非常喜欢张悬的音乐,现在她用回自己的本名焦安溥,她最出圈的作品是《宝贝》,那是她年轻时的一个习作。每次去live house看她演出都会有人喊《宝贝》,后来她就不再理会也不会再去唱这首歌,她的作品也更偏向个人想要探索和表达的部分。再到后面她甚至都很少出现在公众面前,也不会给自己设定某个时间表,比如到了某个时间段就必须要交出新的作品。
说回到设问里面提到的“超越自己”和“伟大作品”的概念,我觉得是要看怎么定义这个“伟大”和“超越”的概念,如果从商业化的程度从销量等数据来看的话,那范晓萱和焦安溥可能那个数字都是回缩的,但是就作品本身来说,我又觉得她们是超越的。其实这都是自我选择的结果,不是说商业化就不好,而是越多人喜欢那个公约数就越小,往艺术性上探索的可能性就越低,作为创作者能够求仁得仁、各得其所就很好了。
林子人:我之前和子琪讨论过伊恩·麦克尤恩。从世俗成就的角度来说,他多年笔耕不缀,拥有许多畅销小说,早已是一位享有全球声誉的作家;从人生经历的角度来说,作为一位知名小说家他已“往来有鸿儒,谈笑无白丁”,随着年岁和人生阅历的增加,他的写作旨趣也早已和“恐怖伊恩”时期大相径庭了。但他一直对时代的困境、最前沿的问题保持关注,依然在思考眼下人们最关注的社会议题,并用敏锐的观察和动人的文笔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思考方向。
他近年来的作品中有两部我特别喜欢,一部是《儿童法案》,一部是《我这样的机器》,前者探讨英国司法实践中道德与法律的困境,后者设想智能机器人诞生于1980年代初——当下新自由主义政经格局的起点,借此展露他对历史、政治、道德伦理的通盘思考。在我看来麦克尤恩是一位在不断进步的创作者,功成名就不能阻止他的脚步。
《我这样的机器》
[英]伊恩·麦克尤恩 著 周小进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20-7
尹清露:在这个问题上,音乐和文学应该殊途同归吧。如果一名创作者有能力和意愿把他人的经验不断纳入到创作体系中,TA才会有成为伟大的可能。在某次采访中,日本歌手椎名林檎说的话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她会把听众称为“客人”,自己创作歌曲相当于给客人的“订单”,比如当她看到沙林毒气和卧轨自杀的女孩这类社会事件,就会思考那名女孩为何自杀并写成歌曲。这番言论极大地颠覆了我对于“音乐就要表达自我”的幼稚想法,也让我明白这可能是可持续创作的最好方法——把音乐当成工作,并依据需要去变换不同的音乐人格,才能更坚韧地承受其中的苦痛和快乐。
这种能力确实会因为功成名就而遭受磨损,即使艺术家本人还想去体察民心,TA的生活经验也很可能无法再和听众顺利对话了。椎名曾经扬言“歌曲的话无论多少首我都能写”,但是就像周杰伦一样,她现在也写不出早期那样“生猛”的歌曲了,为人津津乐道的变成了她买的新款Gucci,甚至新歌会因为旋律不佳或使用了太多auto-tune,而被人调侃为华而不实的“Gucci pop”。不过,我也在想,是否必须要伟大才行?毕竟每个艺术家的使命都是时代性的,只要他们最好的作品能为后来的人提供养分和灵感,那么他们即使最终退场,也足以称得上体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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